嫦娥夜奔

草玄

　　一
　　　　　　　　　　　　　　　　　
　　我想，夜奔一詞應該是由我而起的。

　　數千年前，我偷吃了后羿的靈藥，進行了一次流傳千古的夜奔。至今我還能回憶起當時的景象，那夜的天空美麗繁華，似乎是預先為我而裝飾。那夜我穿着自己最喜愛的一襲花團錦簇般的衣服，心情暢快。那夜漫天的星辰如飛舞的流螢，它們用頑皮的閃爍將歡躍表現得淋漓盡致。那夜的月宮異常圓潤、燦爛，散發的銀光在我身邊嘩嘩流淌，似乎在洗滌我前世所有的悲傷。

　　那一次夜奔只是我生命中的一瞬間，在我心中卻是永恆。那是我一生唯一幸福的時刻，之前是煩雜的痛苦，之後是清寒的孤寂。

　　對於我偷吃后羿的靈藥，世人對我誤解太多，比如王母娘娘便對玉皇大帝說，我並不反對天宮後院中多一個嬪妃，但我不同意天宮後院中多一個薄情寡義的女人。

　　我不知道王母娘娘是純粹對我有誤會還是別有用心？也不知道為何王母娘娘每次設宴都要御令我前去表演？每次在宴會中，都有一些輕薄的神仙邊看我舞蹈邊悄悄調笑，令我費解的是，王母娘娘每次看到這些，便顯得莫名的快樂。

　　二

　　那一年中秋夜，我從瑤池宴會歸來，在路上，遠遠看着廣寒宮在黑幕中嬌媚地散發着潔白的光輝，宛如一個按奈不住內心騷動的黃花閨女。

　　沒有誰比我更熱愛黑夜，因為只有在黑夜，我的廣寒宮才會最明亮。只有那一刻，我似乎能感受到天下的人都在惦記着我，似乎能消減我內心少許清寒的孤寂。

　　當路過天蓬的元帥府上空，我猛然發現這裡是天上觀賞廣寒宮最佳的地點。

　　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後來導致天蓬被貶下凡，變成了一頭一口氣能吃一百零八個包子的豬妖。

　　那夜，我披着從瑤池帶來的七色雲彩，攤開四肢仰臥在元帥府金碧輝煌的大殿頂上。我想，那動作一定很不雅觀，有損我的形象，但我再也不在乎我的形象，我所扮演那形象已達數千年，早已厭倦。

　　三

　　那夜，我跟蹤着天蓬大哥，天蓬大哥跟蹤着嫦娥姐姐，一路來到天蓬大哥的元帥府。

　　母親傳授的隱身大法真有趣，我一路跟蹤天蓬大哥，他竟然絲毫未察覺，有幾次，我還故意和他並肩走着，甚至圍着他身前身後地晃悠，他依然感覺不到我的存在。樂得我險些笑了出來，差點讓天蓬大哥發現。還好我帶了俏皮乾坤袋，連忙將嘴巴套在袋中，將我的笑全部藏在袋中。

　　這個俏皮乾坤袋是太白金星伯伯在我今年生日時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它能隨時將一切聲音保存在裡面，還能隨時將這些聲音倒出來。

　　那夜我將笑聲藏在俏皮乾坤袋中，回家後，我將笑聲全部倒出來，那咯咯的笑聲繞着我的房間跑了九九八十一圈後才湮滅。

　　天宮中的生活其實很鬱悶，神仙們整天無所事事，據說五百年來唯一熱鬧的事情便是齊天大聖孫悟空那次打鬧天宮，大家為此偷偷興奮了許久，直到現在還念念不忘那段時光。甚至我父親玉皇大帝也是如此，雖然那次他險些丟了帝王之位。

　　當我的母親，人稱王母娘娘的那個天上最精明的女人傳授我隱身大法，要我每天跟蹤天蓬大哥時，我興奮得一宿沒睡着覺，我感覺這事情太有趣了，同時也預感到天宮又要發生一件五百年難遇的熱鬧事情。

　　在我跟蹤天蓬大哥的幾天中，我發現他天天在跟蹤或偷窺嫦娥姐姐。我回去告訴母親，說，天蓬大哥八成是愛上嫦娥姐姐了。母親笑着說，他有這膽子嗎？我奇怪地問，為什麼呀？難道您不允許嗎？您看她們是多麼的般配呀？以前我便對父王說過，天蓬大哥是天宮中最英俊的神仙，嫦娥姐姐是天宮最美麗的仙女。

　　我話未說完，母親就生氣了，說，小七，你少管人家的閒事，好好給我跟蹤天蓬，及時向我匯報。不然我就將這好玩的差使交給你六姐。

　　我忙說，不要呀！六姐暗戀天蓬大哥，她去不合適呀！還是我去吧。

　　四

　　那夜，嫦娥瑤池宴會出來，身上披着七彩的薄雲，一路輕舞，嫵媚動人。

　　我想，在這幾千年來，在天宮偷偷尾隨過嫦娥的神仙一定很多，因為她是許多神仙某種幻想的對象。

　　尾隨表面是一種大膽放肆的行為，但這行為背後卻是一種怯弱、殘缺的愛。

　　我尾隨嫦娥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一個任務，一個玉皇大帝給我的任務，那就是暗查當年嫦娥為何背叛后羿？

　　天宮中任何一個敏感的神仙都能覺察到，玉皇大帝暗戀嫦娥。所以與其說玉皇大帝要我暗查的是嫦娥與后羿之間的愛情，還不如說他需要一個人天天代他表達這種怯弱、殘缺的愛意。

　　那夜，我一路尾隨着嫦娥，內心宛如刀割，這任務不但讓我時刻感受到玉皇大帝的怯弱，也讓我無意進入嫦娥的悲傷。

　　那夜她沒有回廣寒宮，而是睡在我家屋頂，她先是肆意擺着一些狂野的姿勢，然後又唱着一些粗俗的小曲，甚至還指着浮雲笑罵，一副風塵浪女的樣子。

　　在大家眼中，她是一個內向得幾千年都沒有說過話的人，我見她今天如此一反常態，不禁為她落淚，經過這些日子的暗查，我基本了解她的痛苦，我知道她這是一種無力承受內心悲傷的表現，她的精神將要崩潰。

　　世人對她有太多的誤解，比如有個叫李商隱的詩人在首詩中寫道：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世人只知道她在廣寒宮孤寂，卻不知道她這種孤寂並沒有悔恨，更沒有期盼。沒有悔恨與期盼的孤寂比死還清寒徹骨。

　　我想，在這數千年裡，她唯一不後悔的事情便是偷了后羿的靈藥。

　　她何嘗是個薄情寡義的女人？我知道在世人眼中，后羿無疑是個英雄，但在她眼中，后羿才是個薄情寡義的負心人。

　　我的部下河伯曾被后羿射瞎了一隻眼睛，當時說是因為他用他的權力跟民間巫婆勾結、向民間索取年輕姑娘當享受。此事觸怒了人間一個叫西門豹的官員以及四處打抱不平的后羿，他們聯手將河伯的眼睛射瞎了。

　　前幾日，因為玉皇大帝的指派，我再去調查此事，河伯開始還堅持這說法，情願再次受罰。後來我用玉皇大帝的聖旨恐嚇他，他才將真正的原因哭訴出來。

　　原來當年后羿射下了九個太陽，成了人間英雄，但性情卻越來越狂妄自大，嫦娥勸說幾句便開始嫌棄她羅嗦。一次他邂逅了河伯之妻、伏羲之女、洛水之神宓妃，從此便移情別戀。

　　宓妃的確是個魅力無窮的女人，後來人間兩個著名的詩人屈原和曹值都曾為她得了相思之病。后羿也為了搶奪她，找藉口將她丈夫河伯的一個眼睛射瞎。

　　那天我問哭得像個孩童的河伯，我說，你為何早不說出真相，讓后羿得到應有的懲罰？要知道，你和宓妃以及任何一對神仙的婚姻都是上承天命，不可更改的，后羿破壞你們的婚姻，便要遭天塹。

　　河伯說，正因為我們的婚姻不可更改，即使被拆散，終究還是要複合的。而且此事並非后羿一相情願，宓妃這臭婊子也是真的愛他。假如我和她的婚姻可以解除，我毫不留戀，即使成全了她和后羿。痛苦的是，我們還是要同床異夢地生活在一起，難道我為了讓后羿得到一時的懲罰，而令世人都知道我永世和一個給自己戴綠帽子的女人窩囊地生活在一起嗎？那樣，我的尊嚴何在？哎！早知道做一個能得永生的神仙要遵守這麼多天規戒律，我情願做一個只活數十年卻能逍遙自在的凡人。

　　宓妃是個識大體的女神，她知道破壞天規戒律的後果，所以放縱了一段時間後，便主動離開了后羿。后羿因此悲傷，也性情大變，將滿腔的怒火全發在了嫦娥身上，嫦娥後來偷了后羿的靈藥升天，也是因為無法再容忍后羿。

　　我想，在嫦娥升天的路上，她一定感到很幸福，因為那時她脫離了苦海，對生活有了新的期盼。

　　然而生活並非按照我們所期盼的那樣發展，即便是神仙。

　　自從大家察覺玉皇大帝喜歡嫦娥，便沒有任何人敢去廣寒宮，男的怕玉皇大帝猜疑，女的怕王母娘娘誤會。

　　嫦娥在廣寒宮沒有任何朋友，她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思念，幾千年的消磨，使她對未來也沒有任何的期盼。

　　幾千年來她沒有笑過，如行屍走肉般迎接每個夜晚的來臨。每次看到她欲哭無淚的表情，我便心生憐惜，想將她擁在懷中，驅走她內心所有清寒的孤寂。

　　我很害怕自己有產生了這樣的想法，若是讓玉皇大帝知道，後果不堪設想。

　　那夜嫦娥終於在我家屋頂將她內心的壓抑用極端的形式傾訴，她唱了許多淫詞小調，說了許多天上地下最流行的粗話，最後，她突然叫道，天蓬，你快出來，我要和你睡覺！

　　五

　　那夜，天蓬聽我說完那句話，嚇得立刻跑了出來，說，你小聲點！

　　那夜，我的言行完全不受我的控制。我見天蓬真的出來，放蕩地笑着說，天蓬，你為什麼天天跟蹤我？你真的喜歡我嗎？只要你敢說你喜歡我，我從現在開始，就屬於你。

　　天蓬見我如此，目瞪口呆，許久才說，你病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我笑着說，我很正常，這幾千年來我從來沒有如此正常過。

　　天蓬長嘆了一口氣，無奈地看了我一會後，坐在我身邊，不再言語。

　　我見他如此，笑得更加大聲，說，天蓬，你為什麼把你的元帥府建在這個地方呢？你不知道這裡是觀賞光寒宮最佳的地方嗎？建這裡你會倒霉的。

　　天蓬一聲不吭，只是不住地擦着冷汗。我說，天蓬，我知道你是誰派來跟蹤我的，你知道他為什麼不派別人，而派你來跟蹤我嗎？

　　天蓬聽我這麼一說，眼神中頓時充滿了恐懼。我微微一笑，說，你害怕了？其實這又有何可怕的？你在天宮做神仙不膩味嗎？從你做神仙開始，許多事情便由天規所限定。你看，五百年來，除了孫悟空大鬧天宮，還有其他讓大家驚喜的事情嗎？你看，在天宮，愛一個人都是禁忌，做神仙還有何趣味？估計你這次做不成神仙了，也許將要變成人，或是鬼，但這何嘗不是個解脫。只羨鴛鴦不羨仙，不做神仙，你就可以大膽地去愛了。

　　天蓬突然說，無論是變人變鬼變妖，都無法愛你。

　　我驚詫地問，天蓬，你不是真的愛上我了吧？

　　天蓬說，我也不知道，因為我不知道愛情是個什麼東西。

　　我說，你家有酒嗎？天蓬便馬上拿了一壇酒來。我說，你會唱歌嗎？天蓬馬上深情地為我唱了一首歌。我說，天蓬，你能幫我摘下一顆星星嗎？天蓬馬上摘了一串，戴在我胸前。我說，你能陪我喝一杯嗎？天蓬馬上陪我喝酒。

　　我說，天蓬，你說這是不是愛情？

　　天蓬茫然問，什麼？

　　我喝下一杯酒，微笑着說，沒什麼！

　　天蓬不再說話，一邊陪我觀賞美麗的夜空一邊陪我喝着酒。喝到最盡興時，天蓬突然問，有一天，我們不再有機會相見，永遠不會再會面，你會將我忘記嗎？

　　我微笑着流下了眼淚，說，幾千年來，世人憐惜我，是感覺我獨自在廣寒宮很孤寂。可是這幾千年來，我根本不孤寂。因為孤寂是一種思念的依據，它讓人無法放棄過去，對未來充滿了樂趣。幾千年來，我沒有思念，我的過去讓我心冷得忘記了追憶。而玉皇大帝那殘缺的愛令我沒有未來，未來對我沒有了樂趣。幾千年來，我只是一個行屍走肉。天蓬，我很感激你，你為我提供了一個真正反抗這種生活的依據。假如我們不再相見了，我便有了思念的理由，有了思念，我便有了孤寂，有了孤寂，我便有了憧憬。

　　天蓬說，我很想永遠和你在一起。

　　我說，你不明白！愛情不是一種將兩個人綁在一起度過千萬年的工具。假如我們互相思念，那麼我們的心才能更久地在一起，才能自由地呼吸，才能永遠孤寂。

　　我見天蓬很傷感，便甜美地笑着說，幾千年來，今夜最美麗，幾千年來，我才找不到一個值得讓我為他自由歌舞的人。說完，我飄舞着七彩的浮雲，在星光閃爍的天空忘情地自由歌舞。

　　六

　　天蓬大哥被貶下凡，成了一頭醜陋的豬。罪名是調戲嫦娥。

　　為此，我很內疚，假如我不在父王面前說天蓬大哥是天宮中最英俊的神仙，嫦娥姐姐是天宮最美麗的仙女，也許父王不會嫉恨天蓬大哥，不會故意派天蓬大哥去查嫦娥姐姐，從而找到藉口將天蓬大哥貶下凡間。

　　想起那夜，天蓬大哥流着眼淚看着嫦娥姐姐在空中翩翩起舞，我的心便碎了。為此，我在母親面前懺悔，母親冷冷地說，沒有你這句話，你那遵循天規的父親也會玩這遊戲，這次是天蓬，下次是其他人。他永遠得不到嫦娥，永遠需要這樣的遊戲。

　　七

　　　　　　　　　　
　　師兄孫悟空見我呆看着殘月，也舉頭遙望，看了半響，終於感慨地說，呆子，它好像一根香蕉啊！

　　我沒有理會這隻從來沒有情愛的猴子，只是暗自又回憶那夜嫦娥舞倦後躺在我懷中說的那句話：如果再給我一次夜奔的機會，我該奔向何方？
　　　　　　　　　　　　　　　　　

　　完稿於二零零二年八月七日二十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