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中的茶話. 鏡與影
這則消息也是從網上看來的,王家衛要拍白先勇的《永遠的尹雪艷》,主角預備是鞏俐,我倒吸了一口涼氣,王導,大約您常戴墨鏡的緣故,看世界的眼光竟是變了色的。
鞏俐自是不凡,如西方人贊道:“輪廓分明的臉,東方女人的韻味,運動員的骨架子,妖嬈的體態”。可是,如此的鞏俐和白先勇筆下的尹雪艷根本是彼此望不到邊的。
當年名導謝晉將《謫仙記》改編為《最後的貴族》搬上銀幕時,說潘虹演李彤,我一聽就叫出聲來,朋友又說原本是林青霞的,我說那也不像。“那麼,你認為誰能演李彤?”,我答不出。
今天,再問我這樣的問題,我也答不出。
但凡,從文字上讀出的女性形象,古今中外,投到銀幕上去,好和不好,都是先有得一盼,後有得一評。但卻一意的認為,唯獨白先勇筆下的這兩個,已經寫成精了,演是演不出來的。
這是拙見,《謫仙記》、《永遠的尹雪艷》不是能不能拍好的問題,而是該不該去碰的問題。只讓她們在紙上迷艷、幻化吧!其他做不來的!
白先勇實在特別,我不能評。突然地想起朱天文在《我夢且不言》中以論白先勇的《遊園驚夢》開頭,有這樣寫道:“……讀時迷於他的色彩絢爛幾不能自拔,今天回想起來,這十年的時間,印象中的色彩依然深刻,不是褪了,而是敗了。那篇小說的顏色艷而不清,沉而不揚,濃而缺乏疏宕。……他的戲未免太認真了,沒有好玩”,我暗自忖度,這朱天文也精細得未免太過了。又轉念一想,《遊園驚夢》和《謫仙記》、《永遠的尹雪艷》是相近的年代看的,印象的深刻確不如後兩篇。找回《遊園驚夢》看了過去,但覺有趣,朱天文的那種繁嫵、艷麗的文筆和對色彩的傾注和把玩象極白先勇,似一老一少,只是朱天文心底里的包袱到底輕多了,所以有她自己的“好玩”。她講出的道理卻也是道理中的道理,且不去論她。但是這種《遊園驚夢》中所謂顏色的“艷而不清,沉而不揚”,斷不能波及《謫仙記》、《永遠的尹雪艷》,我只能拿出最簡單的理由,較之《遊園驚夢》和《金大班的最後一夜》來說,這兩篇用的單色:紅與白,極其的清晰和深刻!
看這兩篇小說在《當代》上,那時八十年代初新時期文學正如火如荼,也引進一些海外華文經典。這兩篇中的主角,勾勒得婉如時裝寫意之工筆畫樣的人物影在紙上,一連串的變化着,再用色彩描活其的靈性,妙在根本不可言其妙。自認為不是一味的挑剔小說中人物在影視上的體現,欣賞的,國外的如《苔絲》、《飄》;國內《駱駝祥子》中小福子和電視劇《圍城》中蘇文紈,後來看到錢氏夫婦褒評電視劇中角色時,第一個提到的便是蘇小姐,興奮莫名;還有《金鎖記》改編的電視劇《今夜月兒明》中曹七巧,即使是幾版《紅樓夢》中的林黛玉也是可圈可點。大約,錢鍾書的客觀,張愛玲的現實,曹雪芹的唯美,刻畫出的女子要演飾總還有跡可循,而白先勇細繪的李彤和尹雪艷,這一紅一白兩片艷影卻靈逸非常,亦幻亦真,實在不可演!
細看一下《謫仙記》中紅色的靈動,李彤出場便是:“……她着實美得驚人。像一輪驟從海里跳出來的太陽,……李彤那天穿了一襲銀白底子飄滿了楓葉的閃光緞子旗袍,……十分美麗的新娘……被李彤那片艷光很專橫的蓋過去了”,第二次亮相:“她穿了一襲雲紅紗的晚禮服,相當瀟灑,”,第三次:“李彤穿了一條紫紅色的短褲子,白襯衫的領子高高倒翻起來,很是好看。”再一次的出現,未寫其裝束:“李彤消瘦了不少,可是在人堆子裡,還是那麼突出,那麼扎眼。”接着質變開始了:“她那一襲絳紅的長裙,…在燈光下,顏色陳暗,好像裹着一張褪了色的舊絨毯似的…我從來沒有看到李彤這樣疲憊過…”,疲憊和黯淡之後接着便是色調上的頹廢:“她轉身向後,朝着我們張開雙手亂招一陣,她頭上系了一塊黑色的大頭巾,被風吹起半天高”,最後出現的是她自我了結前寄給朋友的照片:“那是一張彩色照。李彤站着,左手撈開身上一件黑大衣,很佻撻的扠在腰上,…還是笑得那麼倔強,那麼孤傲”
令人感到驚艷的妍紅就這樣一步步消退、黯淡下去,最後沒於威尼斯的那一漾碧波里。想來,電影要表現這樣一幅幅由光艷漸漸走向蕭條然而依然各自生動的形象和畫面,導演和演員均需要非凡的功力。像一輪驟從海里跳出來的太陽一樣美得驚人的李彤,對演員的形象和神韻又有何等的要求呢?刻薄地說,退而求其次,只能是對美的褻瀆!
而《最後的貴族》在人物結構上首先就擾亂了原作的氛圍。《謫仙記》中的“我”只是李彤好友的丈夫,從一旁,以無限憐惜的眼光注視着那一片艷紅的消逝。而電影“我”則以李彤從前的戀人的身份來構造了一個類三角關係,使得 這種關注的悲劇和美學意義極大地降低,若是將關注的任務轉移給觀眾,那麼“我”的昔日戀人身份則又是一個極大的眼障。而且,整個的影片,始終是潘虹的“不象”為最大的失韻,儘管嫣紅一片,滿目繁華,我只能說:“這不是!”
從前常想若是由謝晉來拍《妻妾成群》,必是又一部《城南舊事》,從而更接近原作那個在花木扶疏、雅致玲瓏的江南庭院中發生的故事。這樣的效果一定好過張藝謀在喬家大院中凸現的那種灰暗的壓抑和悲愴,因為,悲劇是發生在平素的生活中,用平常的色調來調抹給人的印象未必不是更深刻,而且意味深長。
謝晉可以更貼近蘇童但不是說他能更貼近白先勇。當時的確是這樣,在《最後的貴族》拍攝之前,白先勇和謝晉惺惺相惜,但在影片出來之後,白先勇沒有再說一句話。這一點白先勇好過金庸許多,金老俠在央視的《笑傲江湖》拍攝前後均是喋喋不休,且拍完後雲其好歹在東處和西處的說法竟還不一樣,實在匪夷所思。
話說遠了。
若要仔細品評,尹雪艷形性之精緻、氣韻之悠遠較之李彤的光彩照人則更加耐人尋味。單從色彩上來說,紅色之艷一時逼人,卻難歷時光世情之劫,因而“謫仙”;白色之艷早已應萬變於不變之中,歷久恆新,故而“永遠的尹雪艷”。這大約是白先勇將色彩調度於人物形象性情上用的花招。
“尹雪艷總也不老……不管人事怎麼變遷,尹雪艷永遠是尹雪艷……”,和李彤不一樣,尹雪艷是沒有家事來歷的,她一出場已處於上海百樂門舞廳了。“尹雪艷着實迷人。但誰也沒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一個夏天,她都渾身銀白,淨扮得了不得。不錯,尹雪艷是有一身雪白的肌膚,細挑的身材,容長的臉蛋兒配着一副俏麗甜淨的眉眼子,但是這些都不是尹雪艷出奇的地方。……也不知是何道理,無論尹雪艷一舉手、一投足,總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風情。……尹雪艷在舞池子裡,微仰着頭,輕擺着腰,一徑是那麼不慌不忙地起舞着……從來也沒有失過分寸,……尹雪艷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艷有她自己的拍子。絕不因外界的遷異,影響到她的均衡。”寫這篇文章當然要參閱原文一些東西,即使現在我已經不知第幾次讀這篇小說,我一讀來依然又被迷了過去,到最後竟忘記了自己讀這篇小說的初衷。
“每當盛宴華筵,……當尹雪艷披着她那件翻領束腰的銀狐大氅,像一陣三月的微風,輕盈盈地閃進來時,全場的人都好像給這陣風熏中了一般,總是情不自禁地向她迎過來。尹雪艷在人堆子裡,像個冰雪化成的精靈,冷艷逼人,踏着風一般的步子,看得那些紳士以及仕女們的眼睛都一起冒出火來……”,這樣的光景,讀者照例也是要給這陣風熏中。
這個女人陰柔、冷艷、晶瑩、素潔,就連作者本人接下來都不得不藉助靈異的暗示而表達其攝人心魂的魅力:“當牌局進展激烈的當兒,尹雪艷便換上輕裝,周旋在幾個牌桌之間,踏着她那風一般的步子,輕盈盈地來回巡視着,像個通身銀白的女祭司,替那些作戰的人們祈禱和祭祀。”“尹雪艷站在門框裡,一身白色的衣衫,雙手合抱在胸前,像一尊觀世音,朝着徐壯圖笑吟吟地答道”,“吳家阿婆拍了一下巴掌說道:‘……凡是到了亂世,這些妖孽都紛紛下凡,擾亂人間。那個尹雪艷還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變的呢!……’”,最令人驚異的莫過於尹雪艷居然能在一片猜疑、憤懣、怨懟中出入行為自如:“這次徐壯圖的慘死,徐太太那一邊有些親戚遷怒於尹雪艷,他們都沒有料到尹雪艷居然有這個膽識闖進徐家的靈堂來。場合過分緊張突兀,一時大家都有點手足無措。尹雪艷行完禮後,卻走到徐太大面前,伸出手撫摸了一下兩個孩子的頭,然後莊重地和徐太太握了一握手。正當眾人面面相覷的當兒,尹雪艷卻踏着她那輕盈盈的步子走出了極樂殯儀館。”這一畫面里,仿佛熙攘的人群每一位的情態都可看清,而尹雪艷,只是一片飄動的精靈之影,根本沒有任何的線索去撲捉其心態。文筆之精緻、敘述之微妙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這時又想起有人在論中文小說的21篇精品中這樣評論《台北人》 :出手便知家學和幼功深厚,這樣的文筆不知道以後到哪裡找。
在表現上李彤為鮮活的女孩,而尹雪艷則為柔媚的婦人,前者在《謫仙記》的心態通過其行徑和旁人的論斷還依稀可辯,後者的心情在《永遠的尹雪艷》裡毫無顯現,她的行為和旁人的評語只能使她更為撲朔迷離,讀者卻不知不覺地迷失在她那盈盈的淺笑里。
不知道這位媚入骨髓,媚出世塵,身具三分靈異之氣的形象如何在銀幕上表現。不錯,已經拍過《聊齋》種種,然而其中之無論狐、鬼幾乎都是比人更具人性之人,的確已展現仙人無數,那也都是抽象的神情畫面,而這種於人世、風塵之中幻化歷煉出來的靈動卻要以人為本而表現,難以想象!王家衛盡可以無限的悵然、懷舊、唯美畫面、淡化情節,然而,尹雪艷永遠只能一徑地淺笑於白先勇之筆下。
我恐惶,悉數精力而只能勉為其難的電影最終只能給那篇充滿靈韻的文字形象抹上些許艷俗的色彩。因為,所謂伊人,只能存在於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溯游溯回均尋之不得的天水一方,真正要尋了出來,便不是了。
然而,網上後來又看到文章說因為白先勇看到了王家衛的《花樣年華》,嘆其地道的懷舊色彩故而交付《永遠的尹雪艷》。我心中沉悶,大約白老先生年事已高,或許在有生之年看看別人眼中的尹雪艷亦不失為一件樂事。
終歸,我畢竟不可知其究里,所有的擔憂和惆悵誰也不會以為然!
大凡,在這世上看戲的總是要比那演戲的、編戲的要痴出許多,而這痴,總是暗自怨懟,卻是根本也參不透那戲裡戲外的文章,想到此際,不竟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