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女性及其修養（二）
前年聖誕前夕，朋友自北京托人捎來一些家鄉特產、一封信和一疊簡報。朋友
一向追求華貴、豪氣和霸氣。幾年前經歷了一場婚變。信中看來她一點也沒有改變
昔日的追求和情懷。只是角度變了，剪報為註腳。
剪報實為招生簡章一類的東西。標題是“天質女人的成功階梯”。一望而知與
女性修養有關，卻讓人覺得些炒作的“貴婦”味。
原來咱國家創辦了一所高級女子修養學校（原文曰學堂）。名字Ｗｅｉｓｉｌ
ｉ威思麗，自然淵於大名鼎鼎的Ｗｅｓｌｅｙａｎ。說的是Ｗｅｓｌｅｙａｎ養育
了無數的天質女人，包括中國的兩代第一夫人宋慶齡、宋美齡……Ｗｅｉｓｉｌｉ
則全面引進Ｗｅｓｌｅｙａｎ的成功經驗。朋友在上這座學校？
其時的我卻正為生活奔勞。簡報的“高貴”讓人苦澀（吃不到葡萄說酸？）。
竊以為那本來只是名貴女人才有能力去的地方。兩代第一夫人實在也不是因為什麼
Ｗｅｓｌｅｙａｎ而成為第一夫人。
但不想對朋友的追求潑冷水，就讓姨妹兒淡淡地送去一個含混的認同。估計這
種曖昧的語言讓愛憎分明的朋友失望了。之後她就與我失去了聯繫。也不知她是否
真參加了Ｗｅｉｓｉｌｉ，結果又何如。
日子紊亂而匆忙。簡報也不知被我棄於某個角落……
一日，全家一起去朋友Ａ家聚會。Ａ是丈夫的朋友，我於是第一次見識了Ａ和
他的太太以及他們的朋友們和太太們。
進門稍事寒暄之後，聚的人自然歸類：男人、女人、孩子們。男人們在戶外的
後花園裡準備聚會的最終目的：Ｂａｒｂｅｃｕｅ。孩子們在客廳中央戲耍。女人
們則陷在沙發里高談闊論。
我以抱病之身，和Ａ、Ｂ、Ｃ三太及其中Ｃ的母親Ｄ老太太又是第一次見面。
自然沒有太多的言辭。只安靜地做個聽眾。那幾位太太互相似乎很熟絡，兩三番問
寒問暖之後就熱鬧開來。
Ａ太開場白含而不露地表示自己的提升和意氣風發，聚會似乎有讓大家共享的
盛情。Ｂ太轉彎抹角地核實其後的“隱況”，提升是否真實？帶來的實惠又是什麼
？Ｃ太則追究細節：比較各家房子的面積大小、區段優劣、地毯色質、前後花園的
有無。Ａ、Ｂ、Ｃ三太又津津有味地將話題過渡到車子、孩子及身份上。說到孩子
Ｄ老太太開始投入。老人家眼裡閃着無限自豪。她的子女遍布全球，這不就是剛從
大女兒的英國家來到二女兒的美國家。而她在國內的幾個兒子也個個有出息。什麼
後門她走不到？於此她開始大談子女多的益處。並慫恿各太太們再生上幾個。這是
在國外，怕什麼？Ａ太已生了兩胎。覺得足矣。Ｂ太剛找到一家計算機公司，太忙
，目前難，但眼裡流着熱望。我呢身體尚欠佳，老人充滿同情。仍堅持做思想工作
說坐個月子補一補反而對身體有利呢。只有Ｃ太對她老媽翻白眼，叫大家不要受她
媽影響。但Ｄ老太毫不理會地夸完兒女接着夸外孫女，她翹着大拇指，滿臉的驚嘆
：哇，難以想象啊！小小七歲外孫女亭亭聰明異常加異常……
我們的目光唰的都轉向玩耍的孩子們。果然小亭亭眉清目秀，小小的七歲已是
玉立亭亭了。大家不由嘖嘖讚美。Ａ太一個勁稱Ｃ太和Ｄ老太太好福氣。Ｃ太對Ａ
太開始謙虛，哎，亭亭哪裡好呀。你看你家西西多漂亮啊。眾人附和。不想小小七
歲亭亭竟能在玩耍中耳聽八方。婦女們的這些附和對她很是刺激。只見她鳳眼怒視
西西之後，竟哇地一聲哭着撲到媽媽懷裡。
這多少讓Ｃ太有些尷尬。她只好嘟囔着怪她媽Ｄ老太太來後太嬌慣孩子了，搞
的現在孩子聽不得一點說別人比她好。隨即對孩子說，你也好，你也好。剛才大家
都說你聰明，沒聽見？她又拿了些Ｔｉｓｓｕｅ幫亭亭擦眼淚。說可不要哭，會把
美麗的粉粉洗掉的。這話果然有效。亭亭不哭了。外婆過來親着摟着一番。亭亭就
一蹦三跳地笑着跑回孩子堆里。
太太們於是得以繼續談天之雅樂。不想Ｃ太一聲嘆氣說起了一個真實故事。原
來最近她每天工作的晚些（媽媽得意地註解：女兒又提升了），多在晚七點才出公
司，怕車有問題就常在上路前去一家車行查查車。結果每次總有一個中國女人在那
里打雜。那女人很熱情，後來她們就聊了起來。原來那女人的丈夫也是個洋博士呢
。但一直找不到工作，就在一家餐館打工。Ｃ太的語氣里含着同情。但話鋒一轉，
同情變不平：咳，他們那種打工的人卻不知怎麼居然混到了綠卡。兒子還上了一家
一流的中學。現在這女人不惜一切為了兒子。說到這兒，Ｃ太沒再說話，臉上添了
些鄙夷：這個中國女人在國外只是混，多麼不值得，為兒子活着。還停在封建時代
。她一楊頭，環視四周后卻又另一番表情。似乎在說：只有我們才叫活着有質量，
我們有極好的工作和薪水。是靠實力拿ＰＲ的。我們活着有自己的目標，體現了新
女性精神。
這時我方明白Ｃ太的嘆氣故事實際並不是想把談天的快意衝掉而是反襯出她們
的高品位。讓良好的自我感覺共鳴。果不其然，Ａ、Ｂ太的臉都從不屑轉為紅潤、
亮麗。沒有同情，也沒有了不平。
突然，我想起北京的朋友、想起遺忘了的Ｗｅｉｓｉｌｉ。如果北京的朋友當
年不回國，她極有可能成為Ａ、Ｂ、Ｃ太太中的一員，有良好的工作和優厚的薪水
。反推，假使Ａ、Ｂ、Ｃ三太現在看到Ｗｅｉｓｉｌｉ，她們會不會嚮往呢？答案
似乎也是肯定：自我感覺那麼良好的她輩不去名貴一回誰名貴？
大快朵頤地Ｂａｒｂｅｃｕｅ之後，男男女女們又回到各自的樂土。
太太們的話題似意識非意識地流了又流：哪位回國大發、某位科學院院士沽名
釣譽搞假、哪家離了、某位死了、哪個又生了，兒子、女兒？
不知不覺談話以Ａ太為中心。內容卻意想不到。
這是從她二女兒西西的長像和性格引出：
象誰？她的婆婆，Ａ的母親。
Ａ太開始滔滔不絕、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她可憎的婆婆……言辭尖刻地說完婆婆
，又開始聲討丈夫Ａ……
Ｂ、Ｃ太太不時點頭表示理解，有時還插上幾根導火索。讓Ａ太把家私揭的淋
漓盡致。真不知並沒有喝酒的Ａ太是否醉了？
Ｄ老太太偶爾偷偷扯女兒的衣角。似乎是要求女兒不要再火上加油。看得出Ｄ
老太太是想力求做個不介入別人隱私的賢良婦女。可她的眼裡卻抑制不住地透着與
Ｂ、Ｃ太一樣的欲知詳情，此回趕快分解的熱烈。
雖然只做個聽眾，回家後的我還是很累，惆悵和厭倦環繞心懷，並再次想到Ｗ
ｅｉｓｉｌｉ，尤其是Ｗｅｉｓｉｌｉ宣稱所追求的東西：諸如女性修養、女權…
…
曾聽、看到一些台灣人對大陸女人、台灣女人的評論，比如龍應台女士如是說
：“在海外見到的大陸女人，說得誇張些，個個抬頭挺胸、驍勇善辯，……相形之
下，台灣女人處處流露出傳統‘美德’的痕跡：溫良恭儉讓，樣樣具備。儀態舉止
上仍講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羞怯。”（龍應台《啊！上海男人》）
我以為這只是以點帶面的偏見（大概龍女士接觸的大陸女人多為上述的Ａ、Ｂ
、Ｃ三太類），並不是大陸女人、台灣女人的真實寫照（筆者卻見到不少的帶有Ａ
、Ｂ、Ｃ三太特點的台灣女學人）。卻說出了婦女的兩大類型：現代的和傳統的。
並且傳統的是“美德”的，即使是帶引號的美德。
的確，Ａ、Ｂ、Ｃ三太自以為高貴，而且絕對的現代和西化，卻讓我這個自以
為是新女性的人有股莫名的厭倦。覺得欠修養和不“美德”。這讓人很沮喪，難道
“現代的”就意味着缺乏修養、美德？如此，恐怕廣大的婦女們不同意。
長在“婦女能頂半邊天”巨號之下的我們這一代中國人，特別是中國女人，大
概都讚賞，理解和習慣婦女平等和解放思想。理所當然，婦女有走出家庭、走向社
會的自由和權利。但當許多人，如筆者自己，真正面對西方的女權式女性時，卻不
敢恭維。先是在某大學選修的一個春季課程上，一位劍橋背景的印度女性讓我“大
開眼界”。接着是系裡舉辦的一次國際會議，會上的幾乎１００％的西方女學者們
的那種超平等風範讓我和另一位從天津大學來的女同胞共同感到不爽。而這位女同
胞卻是一位絕對的追求婦女解放的人。我想，就是Ａ、Ｂ、Ｃ三太也會對那些西方
女學者們搖頭。原因？那些女學者們不含羞、不女人唄。
這又弄出一個二難：自己“現代、解放”時很是痛快，但看不得別人那樣。比
如：在別人眼裡現代派的大陸女人（如龍女士看我們大陸女人）看不順西方女權思
想的女學者，而在我們看來很有解放婦女精神的龍女士的筆下流露的是對大陸解放
的女人欠修養的嘲諷（也許象“啊，上海男人”一樣，龍女士本意非那樣，是筆者
的解讀問題）。還有就是大陸女人內部，比如我覺得Ａ、Ｂ、Ｃ三太在表現自己“
現代”時太有點那個。
翻遍家裡每個死角，我找出朋友的簡報，再一次拜讀。這時候，感到Ｗｅｉｓ
ｉｌｉ似乎是要解決這難處。它號召婦女自覺積蓄力量爭取走出家庭、走向社會、
走向自由。擁有應該的權利。同時又引導女人重新體認女人的氣質，肯定女性本身
的尊嚴。這樣讓別人不煩，特別是自己的丈夫不煩（這是我粗俗的理解吧，原文當
然沒這麼說，那裡只大談特談美麗）。
結果卻並沒有讓人不煩反招某些人不屑（比如說我）。因為大多數人是平常的
，對名貴，特別名貴女人是吃不消的。記得有一位還算知名的作家曾說過受不了高
學歷的女人。我猜他並不是不嚮往“高等”知識，而是受不了擺弄高知的女人。因
為那樣欠修養。而修養於女人尤為重要。
那麼什麼叫有修養？似乎只有意會不可言傳。
有人說中國文化具有女人氣質。但中國又以貶低女人而昭名。孔夫子聖人就說
過：唯小人、女人難養也。就是說女人與小人是一類的東西。縱觀中國歷史，女人
其實一點也不難養。難的是養得勢的女人。猜孔夫子是見多了得勢的女人才發如此
慨嘆。
於是Ａ、Ｂ、Ｃ三太的自以為高貴和張愛玲女士記述過的“蠻荒世界裡得勢的
女人”一齊竄入我腦……
·笑 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