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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寶貝
送交者: 狐媚媚 2002年08月19日16:58:31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上 海 寶 貝

作者:衛慧

一 遇到我的愛

道拉說:“生幾個孩子”
媽媽和貝茨說:“為自己找一個慈善團體,
幫助窮人和病殘者,或者投入時間改善生態環境”
是的,高尚的事業有很寬廣的世界
有可愛的景象,等着你去發現
但是現在,我真正想做的是
找一個屬於我的——愛人
        ——喬尼.米切爾《獻給莎倫的歌》

我叫倪可,朋友們都叫我CoCo(恰好活到90歲的法國名女人可可·夏奈爾CoCo.Cha

nel正是我心目中排名第二的偶像,第一當然是亨利·米勒嘍)。每天早晨睜開眼睛,我

就想能做點什麼惹人注目的了不起的事,想象自己有朝一日如絢爛的煙花噼里啪啦升起

在城市上空,幾乎成了我的一種生活理想,一種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這與我住在上海這樣的地方大有關係,上海終日飄着灰濛濛的霧靄,沉悶的流言,

還有從十里洋場時期就沿襲下來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時刻刺激着像我這般敏感驕傲的

女孩,我對之既愛又恨。

然而不管怎樣,我還只有25歲,一年前出過一本不賺錢卻帶來某種聲譽的小說集

(有男性讀者給我寫信並寄色情照片),3個月前從一家雜誌社辭去記者之職,現在我在

一家叫綠蒂的咖啡店,穿着露腿迷你裙做女招待。

在我上班的綠蒂咖啡館,有一個頎長英俊的男孩子經常光顧,他喝着咖啡看着書一

坐就是半天。我喜歡觀察他細微的表情,他每一個動作,他似乎也知道我在觀察他,但

他從來不說話。

直到有一天他遞上一張紙片,上面寫着“我愛你”,還有他的名字和住址。

這個比我小1歲的屬兔男孩以那種捉摸不定的美迷住了我,這種美來源於他對生命的

疲憊,對愛情的渴念。

儘管我們看上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我野心勃勃,精力旺盛,世界在我眼裡是個

芬芳的水果,隨時等待被咬上一口,而他沉默寡言,多愁善感,生活對於他仿佛是一隻

撒上砒霜的蛋糕,每吃一口就中毒愈深。但這種差異只能加深彼此的吸引,就像地球的

北極和南極那樣不可分離。我們迅速地墮入情網。

認識不多久他就告訴我一個隱含在他家庭內部的秘密。他媽媽住在西班牙一個叫加

達克斯的小鎮上,和一個當地的男人同居並開着一家中餐館,據說靠着賣龍蝦和中國餛

飩非常賺錢。

而他的爸爸很早就死了,是去西班牙探親不到一個月就突然死去的,死亡鑑定書上

寫着:“心肌梗塞”。死者的骨灰由一架麥道飛機託運回來,他還記得那天陽光燦爛,

矮個子的奶奶在機場哭得老淚縱橫,像塊濕抹布。

“我奶奶認定這是一出謀殺,我爸從來沒有心臟病,是我媽殺死了我爸,奶奶說我

媽媽在那兒有了另外一個男人,和那男人一起同謀害死了丈夫。”名叫天天的他用一種

奇怪的眼神盯着我說,“你相信嗎,我到現在還弄不清楚怎麼回事,可能那是真的。不

過我媽媽每年都給我寄很多錢,我一直靠這些錢生活。”

他靜靜地看着我,這個離奇的故事一下子攫住了我,我天生就是那種容易被悲劇和

陰謀打動的女孩。在復旦大學中文系讀書的時候我就立下志向,做一名激動人心的小說

家,凶兆、陰謀、潰瘍、匕首、情慾、毒藥、瘋狂、月光都是我精心準備的字眼兒。我

溫柔而熱切地看着他脆弱而美麗的五官,明白了他身上那種少見的沉鬱從何而來。

“死亡的陰影只會隨着時間的遞增層層加深,你現在的生活與破碎的往事永遠只隔

着一層透明的玻璃。”

我把這意思跟他說了,他的眼睛突然濕了,一隻手緊緊地握住另一隻手。“可我找

到了你,我決定相信你,和你在一起。”他說,“不要只是對我好奇,也不要馬上離開

我。”

我搬進了天天在城市西郊的住所,一套三居室的大公寓。他把房間布置得簡潔舒適,

沿牆放着一圈從IKEA買來的布沙發,還有一架施特勞斯牌鋼琴,鋼琴上方掛着他的自畫

像,他的腦袋看上去像剛從水裡撈上來。可說實話,我不太喜歡公寓周圍那片居民區。

幾乎每條馬路都坑坑窪窪,馬路兩邊布滿了醜陋的矮房子,生鏽的廣告牌,腐臭不

堪的垃圾堆,還有一到下雨天就像《泰坦尼克號》一樣漏水的公用電話亭。從我的窗戶

看出去,看不到一棵綠色的樹,漂亮的男人或女人,乾淨的天空,似乎也看不到未來。

天天經常說,未來是一個陷阱,挖在大腦正中的地方。

他在父親死後曾一度患上失語症,然後在高一就退了學,現在他已在少年孤獨中成

長為一名虛無主義者。對外面世界本能的抗拒使他有一半的時間在床上度過,他在床上

看書、看影碟、抽煙、思考生與死、靈與肉的問題、打聲訊電話、玩電腦遊戲或者睡覺,

剩下來的時間用來畫畫、陪我散步、吃飯、購物、逛書店和音像店,坐咖啡館、去銀行,

需要錢的時候他去郵局用漂亮的藍色信封給媽媽寄信。

他很少去看奶奶,在他搬離奶奶家的時候,那兒正像一個不斷散發腐爛氣息的噩夢。

奶奶沉浸在西班牙謀殺案的沒完沒了的譫妄症里,心碎了,臉青了,神靈不見了,可她

一直沒有死去,到現在奶奶還怒氣沖沖地住在市中心的老洋房裡,詛咒兒媳詛咒命運。

星期六,天氣晴朗,室溫適宜,我在清晨8點半準時醒來,旁邊的天天也睜開了眼睛。

我們對視片刻,然後開始靜靜地親吻。清晨的吻溫情脈脈,像小魚在水裡游動時的那種

潤滑。這是我們倆每天一開始必做的功課,也是我和天天之間惟一存在的性愛方式。

他在性上存有很大障礙,我不太清楚這是否與他心理上所受的悲劇的暗示有關。記

得第一次在床上抱住他,發現他的無助後我確實感到失望透頂,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會繼

續與他相廝守。從大學開始我就被一種“性本論”影響了人生觀,儘管現在已有所矯正。

他進入不了我的身體,他沉默不語地看着我,全身都是冰冷的汗,這是他二十多年

來第一次接觸異性。

在男性的世界中,性的正常與否幾乎與他們的生命一樣重要,這方面的任何殘缺都

是一種不能承受的痛苦。他哭了,我也哭了。然後我們整夜都在親吻、愛撫、喃喃低語。

我很快喜歡上他甜蜜的吻和溫柔的撫摸。吻在舌尖像冰淇淋一樣化掉。他第一次讓我知

道親吻也是有靈魂,有顏色的。

他用小海豚般善良而摯愛的天性吸住了狂野女孩的心,而其他的,尖叫或爆發,虛

榮心或性高潮,在一瞬間似乎都變得無關緊要。

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中創造了一種經典的愛情論語,“同女人做

愛和同女人睡覺是兩種互不相干的感情,前者是情慾——感官享受,後者是愛情——相

濡以沫。”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這樣的情景會發生在我身上,然而接下去發生的一連串事和出現

的另一個男人卻證實了這一點。

9點鐘,我們起床,他走進大大的浴缸,我抽着一天中第一根七星牌香煙,在小小的

廚房裡煮玉米粥、雞蛋和牛奶。窗外一片金色陽光,夏天的早晨總是那麼富有詩意,像

一塊融化的蜜糖。我全身放鬆,聽着浴室里傳來嘩嘩的水聲。

“你跟我去綠蒂嗎?”我端着一大杯牛奶走進蒸氣騰騰的浴室。他閉着眼睛,像魚

一樣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CoCo,我有一個想法,”他輕聲說。

“什麼想法?”我把牛奶遞到他面前,他不用手接,湊過嘴吸了一小口。“你把咖

啡館裡的工作辭掉好嗎?”

“那我能幹什麼?”

“我們有足夠的錢,不用總是出門掙錢,你可以寫小說。”他的這個念頭似乎醞釀

已久,他希望我能寫出一鳴驚人的小說把文壇震一震,現在書店裡幾乎沒有值得一讀的

小說,到處是令人失望的虛假的故事。

“好吧,”我說,“但不是現在,我還想再干段時間,在咖啡館裡能看到一些有趣

的人。”

“隨便你好了。”他咕噥着,這是一句口頭禪,表示他聽之任之,再不想多說一句

話。

我們一起吃早餐,然後我穿衣化妝,像清晨美女那樣楚楚動人地在屋裡走動着,最

後終於找到了我心愛的豹紋手袋。出門前,他坐在沙發上拿起一本書,瞥了我一眼,

“我會給你打電話。”他說。

這是上班高峰期間的城市。各種車輛和行人交織在一起,像大峽谷里的激流那樣流

通、流動,夾雜着看不見的欲望數不清的秘密,迤邐向前,太陽照在街道上,街道兩邊

的高樓鱗次櫛比地聳立於天地之間,是人類發明的瘋狂產物,而日常生活的卑微像塵埃

一樣懸浮在空氣里,組成工業時代千篇一律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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