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的故事 |
送交者: 寶釵的故事 2002年01月02日17:58:07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寶釵偷梁換柱,暗渡陳倉,終於千辛萬苦地做成了寶玉的原配妻子。但是她心頭並不敢有一點兒的放鬆,她知道寶玉真正愛的是林黛玉,不過,寶玉畢竟也是愛自己的吧?想當年他要求自己為他褪下紅麝串玩賞,偶然瞥到她冰肌玉膚的一節臂膀,竟然目瞪口呆,一臉仰慕,現在他得到了她整個的人,總也是高興的,也會珍惜的罷? 一直以來,黛玉是她的對手,比才,比貌,比對寶玉的吸引力,她從來不肯認輸,卻從來也贏不了;但如今,黛玉香消玉殞,她卻洞房花燭,死人還比什麼?她當然是大獲全勝。於是,她樂得高姿態,誰都不敢說明真相,她卻當機立斷親口告訴寶玉:“林妹妹已經死了”,然後親自陪着他去給黛玉哭靈,一直哭到他不忍心,於是回心轉意與她共享魚水之樂,終於水乳交融,珠聯璧合,令她長長舒出一口氣:“我終於是贏了。” 很長一段時間,她都陪着寶玉緬懷流淚,細訴黛玉種種。她知道只有這樣才能顯得自己同丈夫親。賈府上下,除了她不會有第二個人願意或是敢同寶玉談論黛玉,只有她,是他唯一的朋友,最親密的知己。 但是日日夜夜的訴說也終於使她感到厭倦,她甚至懷疑是自己嫁給了寶玉,還是替黛玉嫁給了寶玉。當初掉包計她是作為黛玉替身同寶玉拜堂的,可是,自己今後真的一輩子要做黛玉替身了麼? 她不甘,更不堪!她開始緘默,刻意地迴避同黛玉有關的話題。終於有一天,她隨寶玉在園中賞花,一陣落紅如雨,寶玉悵然若失,隨口吟起黛玉舊作《葬花詞》:“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寶釵並不接話,只不動聲色地隨口吩咐:“叫幾個丫環來,把那落花掃了,撂在後院糞池子裡漚肥。”刻意地焚琴煮鶴,大煞風景。 她看到他臉上掠過一絲愴痛,她想去安慰,但忍住了。不,她不要再活在黛玉的陰影下,她不要做那葬花惜紅的效顰之舉,她是薛寶釵,她有她的處事方式與做人原則,他既然是她丈夫,就必得要漸漸適應她,適應她與黛玉的不同。 她成功了。 寶玉從那以後便絕口不再提及黛玉,漸漸地也就忘了。她不信,故意試他,端一盆白菊花對着他念:“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 寶玉一臉茫然,問她:“好句,是誰的詩?易安?晏殊?李商隱?”她微笑不語,細觀他神色。 寶玉仍自思索:“李清照擅詞不擅詩,更少七律;大小晏雖擅詞但意境以艷冶柔媚為主;此句清麗憂殷,必是李商隱詩句,是李商隱的對不對?” 他忘了,他全然忘了當初大觀園執鰲賞菊的舊事,忘了林黛玉勇奪魁首的才具,忘了黛玉這首著名的《問菊》! 寶釵滿意了。 寶玉終於只屬於她一個人,他們的愛將得以延續——她有了他的孩子了。 寶釵應該滿意,因為寶玉已經越來越不像寶玉,他不但不再提起林妹妹,而且事事順遂寶釵心意,甚至讀起他平素至恨的八股文章來。 兩個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初秋,寶釵偶感風寒,寶玉侍奉床前,呵護備至,堅持自己親奉湯藥。寶釵十分欣幸,心想雖然家道中落,但到底博得有情郎君,總是得多於失了。一夜,寶釵夢裡咳醒,剛一翻身,寶玉忽地坐起,一臉關切溫柔,失聲問:“妹妹,你咳嗽?” 寶釵猛地抬頭,四目相望,她在他眼中看到一抹從未屬於過她的感情——真誠。“妹妹”,自然不是喚她,他原來從未忘記! 他騙她! 不過,是她先騙了他的,他騙她,有什麼不對?他們的婚姻,從始至終,本來就是一出騙局! 寶釵合上眼睛,心中萬種不甘忽然化為灰燼,她轉過臉去假裝熟睡,兩行淚涼涼地沁向耳邊。她終於知道,寶玉不提黛玉,並不是已將她忘記,而是更深地埋在心裡了,藏得越深,必然也釀得更濃了吧?黛玉逝去已久,想如今墳上應已墓草青青,可是她的精魂始終未去,一直縈繞在寶玉身側。而自己,這個真正與寶玉胼手胝足,同榻而眠的枕邊人,倒反成行屍走肉,徒具軀殼。那麼,多年來的機關算盡,苦心經營又到底為的什麼?家產盡沒,痴情落空,自己的所有尚不如一個死人為多!她,連替身都不是! 那以後,寶釵便整個地放棄了。不再努力,也不再掩飾,寶玉的夢囈已連她自欺欺人的資格都剝奪殆盡,她不知自己還有什麼必要強顏歡笑。笑給誰看呢? 她是比以往更加沉靜,更加寡言了。寶玉卻一如既往,仍然對她客氣關照。 不愛,自然便不會變,變心的,都是曾經有心的人。 秋考到了,寶釵冷眼看着丫環替寶玉打點行裝,並不上前幫忙。她甚至沒有什麼話要向他道別。哦不,還是有的。 在次日寶玉早起俯身語氣溫和地對她道別“姐姐,我要走了”時,她忽然悲從中來,萬語千言化為一句:“我已經有了你的孩子了。”寶玉望着她的雙眼,平和地說:“我知道了。”眼光清澈如嬰兒。 她知道,他已經不是凡人,他已經“悟”了。 她曾深深地,強烈地愛過他,她不承認自己愛他比林妹妹淺,不過黛玉與他是相愛,而她,雖然沒有什麼不好,卻錯在是她先愛上他。整個愛的過程於她,便是不斷地感動他,出盡百寶,嘔心瀝血,到頭來也不過博得他一句“知道”罷了。 但是,她那麼地愛他,為他,就只為了他這一句“知道”麼?她竟用整個的青春來換一句“知道”,值得麼? 她的心忽然地淡了。 當小廝青白着臉向她報告寶二爺赴考情形時,她看着書僮一臉的誠惶誠恐覺得他非常可憐,於是輕輕地代他說出真相:“二爺是不是走失了?”書僮努力點一點頭,索性放聲大哭起來,不知是哭二爺的棄家出走還是哭自己的委屈焦慮,多半是後者罷。 寶釵的心是平靜的,她早已知道的事實竟由別人來告訴她,使她感到有些滑稽。何況,二爺又不是今天才走,或許,自黛玉升天那一刻起,寶玉便早已隨了去了。留下的,不過是一個肉身,敷衍她,應酬她,回報她一個胎兒罷了。 她撫摸着肚皮,想着那個未來的小寶玉,她知道,嬰兒生下來,還是要她付出一切去呵護的,還是要她不斷地去關切,去照顧,去感動的,而最終,除了“知道”以外再也得不到其他。原來,她之於寶玉,不過是提早做了一回母親罷了。 原來,自黛玉死後,所有的故事便早已結束了,再以後的,都不是故事,只是歷史了。如果黛玉在天有靈,一定會望着這一切冷然而笑吧? 金玉良緣的夢滅了,甚至財產也煙消雲散,費盡心機,她得到的,居然是“空”!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若不是嫁與寶玉,憑她的美貌才幹也許不會淪落至此,這一切,都原本是她林黛玉應該承受的呀!可黛玉走得好,死在大觀園的全盛時期,賺盡了天下人的同情惋惜,連死後的情愫都不放過,白丟下一個爛攤子讓她來收拾,卻還吃力不討好地落個鵲占鳩窠的名聲。 仰首望天,寶釵輕輕地、咬牙切齒地說:“妹妹,到底是你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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