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報紙上曾經登過一篇文章《你的肩上有蝴蝶嗎?》,說的是一個女人
為了自己深愛的男人不再被疾病折磨,寧願和上帝約定:三年裡自己變
成一隻蝴蝶,換回愛人健康的生命。終於,女人的男人很快康復了,但他不知,愛
他的女人去了哪裡,為什麼會消失。春來冬去,男人的身邊又有了另一個漂亮的女
人,而那個變成蝴蝶的女人,卻在和上帝約定的最後一天裡,心碎地看着自己深愛
的男人和別人舉行了婚禮,而她自己再也不願回到人間,成了永遠飛舞的蝴蝶。讀
這篇文章時,我情不自禁地流淚了,因為我覺得自己就像那個變成蝴蝶的女人,只
是她在天上,我在人間;她沒有勇氣再去面對她的失去,而我則在失去中,平靜地
生活了二十五年。如果不是出現了突然的變故,今天我不會坐在這裡,對你說一個
我本打算永遠不讓他人知道的故事。可是,就是在上個星期,我像那隻蝴蝶一樣牽
掛了二十五年的男人,突然在南京因病去世了。我在千里之外,不能去為他送別。
麓雪,就把我的這個故事,當作對他的祭奠吧,但願他九泉有知,能夠知道當年的
絕情是為了一份更深的愛。
我的老家是山東,在江蘇長大,父母曾是南京某高校的教師,當年我下鄉插隊
,在無錫和鎮上的中學老師阿偉相識相愛。那時我18歲,偉23歲,我身體不好
,有先天性的高血壓,偉始終像大哥哥一樣關心呵護着我,在遠離父母的寂寞中,
因為有偉,我有了五年快樂的鄉下生活。後來我回城,參加了工作,阿偉恢復高考
後考上了南京大學,就在我們相愛多年準備結婚之時,他的媽媽找到我,流着淚對
我說:“雪華,我知道你是個好姑娘,可我家就這麼一個男孩啊!錢家的香火靠他
啊!你離開他吧,千萬別讓阿偉知道我找過你啊。”從她的哭訴中,我明白了,原
來阿偉從來沒有把我的病告訴他的媽媽,而在結婚之前,他的媽媽卻在一個很偶然
的時候知道了我的病情,並知道我婚後不能生育,一旦生育會有生命危險。
送走阿偉的媽媽,我一晚上都不能入睡。我知道,如果我把這事告訴阿偉,阿
偉肯定會馬上跟我結婚,先斬後奏,可我怎麼再面對他的媽媽啊!
當時正好我的父母因故要調回山東濟南,弟弟、妹妹都跟父母一起走,我因為
和阿偉的關係,已經決定留在南京,阿偉的媽媽找我之後,對去留我開始猶豫。那
些日子,我跑了好多家醫院,找了許多醫生,我想證明,結婚之後,我是不是真的
不能生育,結論當然是讓我痛苦的。在痛苦中,我準備放棄,為了阿偉的媽媽,或
許還是為了阿偉。我知道阿偉的一個女同學對阿偉一直很好,她是南京大學一位教
授的女兒,聰明、健康、美麗,阿偉對她印象也不錯,阿偉把我介紹給她,說:“
這是我的未婚妻,我們可以做很好的朋友,阿華就是你的姐姐。"當時我憑着女人
的敏感,從她的笑中,感覺到了她的失落和悲傷,儘管我們後來成了好朋友,但有
時看見她對阿偉的關心,心情還是很複雜,有點嫉妒,還有點為她難過。
我對阿偉說了我要離他而去的理由:我要跟父母回山東,還有這八年的交往中
,我感覺他的關心太讓我沒有自信。反正理由都是無理的,我已經決定了要傷阿偉
的心,要把阿偉推到他的那位女同學身邊,我還特意去找她談了話,說阿偉對我不
合適。儘管我所找的理由,在我自己聽來都是強詞奪理,或者蠻不講理,但最終我
的目的達到了:偉終於恨我而去,我把在江南水鄉八年的愛,深埋在心裡,帶回了
山東,並且決定終生不嫁。
回到山東,生活中一下子沒有了阿偉,我覺得自己活得很麻木、很無助,只有
拼命地工作來排解自己對阿偉的思念。剛剛回到山東的那些日子,我沒有朋友,晚
上一個人躲到房間裡,用日記的形式,回憶着自己和阿偉在一起的時光,回憶得很
痛苦,但也很甜蜜。後來,阿偉的媽媽托人給我捎來一封信,信中說:謝謝你,阿
華,我知道這樣對你太不公平,但我們全家會感激你一輩子的。我捧着阿偉媽媽的
信,整整哭了一個晚上,為了讓我所愛的人,今生有一個完整的生活,我願意一個
人暫時忍受這分思念的痛苦。
忘卻痛苦、走出痛苦的路程特別漫長,那一年,我像過了一輩子。第二年春天
,我請假去了南京,一個人悄悄地住到賓館裡,只和我高中時最好的朋友阿丹聯繫
,因為除了阿偉的媽媽,只有阿丹知道我為什麼會放棄和阿偉八年的愛情。阿丹告
訴我,阿偉在今年春節和他的那位女同學結了婚,而且婚後兩人一起到美國進修去
了。阿丹勸我,既然選擇了放棄,就要儘快忘記過去,找個可靠的人結婚,沒有孩
子,將來也要有個伴兒啊!離開南京時,我又到了無錫,我沒有去找任何人,只是
一個人走遍了曾經和阿偉留下足跡的地方,我把這裡的一切,連同和阿偉曾經在一
起的歡樂,一起裝到了靈魂深處。
回山東四年之後,我仍然一個人生活着,聽阿丹說阿偉和他的妻子已經從美國
回到南京某大學任教,和他們同時歸來的還有他們的一對雙胞胎兒子。那天晚上,
阿丹的電話給我打了好久,她說:“阿華啊,沒有不求回報的付出,你為阿偉做的
上帝都會感動,人不能只生活在一種感情里,該為自己想想了。”那一夜,我真的
很平靜地想了許久,或許我和阿偉的緣分註定沒有結果,或許上帝給我八年的幸福
讓我懷想一生,但我不能為了這分虛無的懷想,再次放棄真實的生活。我可以為阿
偉、為阿偉媽媽的苦心犧牲掉我的愛情,但我不能為這分愛情犧牲掉我的一生。於
是,在我離開阿偉之後的第五個春天裡,我和一位中文老師結了婚,他的前妻因病
去世,留下了一個男孩。在這個家裡,我成了媽媽,對丈夫的孩子我視如己出,一
年之後,當那個十歲的男孩滿懷深情地喊我“媽媽”時,我體會到了當年阿偉的媽
媽為兒子完整生活的良苦用心。我和丈夫的感情不能再用單純的男女之愛來衡量,
因為在我們的內心深處,都曾經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都還在心裡珍藏着一分已經
遠去但永遠不會忘卻的記憶,我們開誠布公,彼此理解,彼此體諒,彼此珍惜着相
伴一生的緣。
1998年,阿偉曾來山東講學,我從學校貼出的海報上知道了阿偉的報告會
場。那天,我坐在會場的最後一排,看着阿偉一如當年那麼瀟灑,聽着他才華橫溢
的演講,眼睛不知不覺濕潤了。20多年中,這是我和阿偉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後
一次見面,他不知道,當年那個讓他傷心的女人,是給他祝福最多的人,也是一生
想念他的人。晚上回家,我的丈夫說:“請阿偉來家吃頓飯吧,這麼多年了,也該
為自己正名了。”我說:“何苦呢?該做的做了,何必再讓他的感情起波瀾。有些
失去是註定的,緣分有多長,不是人決定的,雖然是我選擇了放棄,但我篤信是緣
盡了。還是我們一起過平靜的日子吧。”丈夫和我相視一笑,一種相濡以沫的感覺
,瀰漫在我的心中。
生活依然在繼續,丈夫的兒子,不,應該說我們的兒子已經大學畢業後出國留
學了,聽阿丹說,阿偉的兩個兒子也都去了美國。阿丹說,有一次偶然的機會,他
和阿偉夫妻倆在一個朋友的宴會上相遇,阿偉的妻子主動問起了我,阿偉也讓她轉
告我,讓我到南京去玩。我知道,人屆知天命之年,什麼都可以釋然了。
你們說有沒有命運?我現在甚至後悔1998年我為什麼去偷偷地聽阿偉
的報告,去見他一面呢?是不是冥冥之中,上帝要我和他見上最後一面?我沒有想
到曾經健康的他,會走到我的前面。我還曾和丈夫開玩笑,等我作古了,你去南京
約阿偉一坐,那時,兩個老頭都能體會到一個女人內心的真愛,我在天上會幸福地
微笑。可是,在去年的12月底,阿丹告訴我,阿偉突然心梗去世了,聽到阿偉去
世消息的當天晚上,我靜靜地流了一個晚上的淚,丈夫拍拍我的肩,說:“他會聽
到你永遠的祝福。”
我知道我說的這些很平淡,但是這些年,我也正是在平淡中,珍藏了一
分情,也許這分情對現在很多人來說,太迂腐,太傻氣,但我願意做心愛的人肩膀
上的蝴蝶,哪怕他視而不見。愛一個人真的不一定要擁有,有時候,寫在愛情後面
的是更深厚、更博大的愛。有句話說:“心中有愛,便覺這個世界無欠缺。”我一
直認為我的世界是完整的,儘管缺憾是生活的一種常態,但因為內心深處的一分愛
,我在寧靜中滿足於自己的生活。但願這種對生活的感覺,不會因為阿偉的逝去而
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