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記事 |
送交者: 巴爾的摩 2002年09月21日16:03:32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童年記事 我出生在湘北的一個小村莊裡,雖然我六歲多就進城了,並且一直在城裡長大,但我向來從心底里認為我實際上是個農村孩子,並為之自豪。提起童年來,雖然我在城裡有很幸福快樂的兒童生活,我卻總是想起我在農村里度過的那些歲月,總是認為那才是我的真正的童年。 我的那個小山村,周圍大山環繞,山名比較有意思,叫相思山,從村口望去,遠遠的,山峰直插雲霄,朦朦朧朧的雲霧遮繞,靜靜的千百年來躺臥在天邊,恍惚是在默默的思念着什麼,估計是多少年前某個文人騷客見景思義,順口取了這個山名;一條小河從村前潺潺淌過,村邊山上則是一望無際的松樹的海洋。山深林密,據老人們說,十幾年前,深夜還曾經聽到老虎的吼叫呢。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農村孩子更是從小就是家裡的一個勞力,我也不例外。爸爸媽媽在城裡去工作,只有奶奶一個人帶着我們三個孩子,我是老大,雖然只有五六歲,和別的孩子一樣,上山打柴火和打豬草(挑野菜作餵豬的飼料)的擔子就給我了,這正合我意,我生性就是喜歡在山上鑽來鑽去。而我那時候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打豬草為了挑到鮮嫩的野菜,什麼地方我都敢鑽去,最危險的一次是在一條小溪邊,我彎腰采野菜,一直身,劈面和一條眼鏡蛇面對面相逢(我們那兒叫做煽風蛇,因為這種蛇愛上半身豎起來,發出呼呼的象是煽風的聲音),我從來沒見過這種奇怪模樣的蛇,以為是蛇成了精,嚇得轉身就跑,現在想起來還後怕:我一個小孩子,在荒郊野外給這種毒蛇咬了,後果不堪設想。而最好玩的一次是一天在水田邊采豬草,水田裡有很多黃鱔,黃鱔並不是什麼時候都鑽在泥裡面的,你悄悄的走近田邊,就會看到很多黃鱔懶洋洋的在陰涼的水裡歇着,動作快的話,你看準了一條,跳進去,在它們全部鑽進泥里去之前,可以抓住一兩條的。用手抓黃鱔是有講究的,你想象平時那樣五指叉開一把抓是不行的,因為黃鱔太滑,你抓不牢,正確的抓法是手捏成拳頭,只有中指伸出,象一個鈎子一樣,抓住黃鱔後中指使勁往回收,同時其他手指向外頂,黃鱔才不會滑走。那天,我看準了一條大黃鱔,一把鈎住,得意得哈哈大笑。突然,感覺這黃鱔不是那麼滑,實際上,一點也不滑,跟平時抓的感覺完全不同。我收住笑,把黃鱔提到眼前來看個究竟,原來這哪是黃鱔,是一條水蛇,這位蛇先生也抬起身子來看我,似乎奇怪哪個小子這麼膽大,我們幾乎就是鼻子對鼻子了。我嚇得魂飛魄散,大叫一聲,把蛇往地下一摜,跳上田埂,逃之夭夭,幾乎有兩個月不敢下田。 我小時候雖然貪玩,卻因為膽大敢闖,是個幹活的好手,奶奶的誇讚就不用說了,我很小在村子裡就有會幹活的名聲,而我小小年紀,也會注意“自己的形象”。記得有一次,我六歲,弟弟大概還三歲不到一點吧,我到野地里去采野菜,還有個任務是帶着弟弟。那是一片夏收後的田地,整個山谷中就是我們兄弟兩人,弟弟非常的乖,不哭也不鬧,我挑野菜,他就到處在田裡找稻草,以便我采了足夠的野菜後系成一個個的小捆,整整齊齊的放在藍中。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我有時對整個山谷就是我們兩人感到不安,心裡無緣無故的總是擔心會有老虎什麼的跳出來,時時招呼這弟弟,要他別走遠,有時又心裡豪情萬丈,手裡握住鐮刀,跟自己說我什麼也不怕,老虎來了我也把它打死!當籃子盛滿後,我一手牽着弟弟,一手挽着籃子,慢慢的回家。籃子裡的野菜因為放得很整齊,所以也特別的重,我和弟弟就這麼走一程歇一程的回到了家。在村口,很多戶人家都出門來看我籃子裡的野菜,嘖嘖稱讚,把他們十幾歲的兒女們叫出來,指着我教訓他們,奶奶就給我們做糯米飯(我們最愛吃的)吃。(我現在感覺我那時候小小孩子,虛榮心就很強,別人誇我,我就往往更做得好一些,希望得到更多的誇獎,實際上打豬草用不着那麼整齊,人家老豬才不介意整齊與否呢,一食嘮之罷了:)) 另一件事就是我還要打柴火。在山上打柴火實際上是個很叫人快樂的事,你可以掏鳥窩,打黃鼠狼,攆野雞,摘野梨子,野栗子,野草莓,甚至(我悄悄的說)可以去偷生產隊種的花生吃,運氣好的話,你會有機會碰到野蜂把蜜糖吐在松樹的松針上(我到現在也不明白為什麼),可以大飽口福;還有一兩次我們幾個小孩子隔着山澗和狐狸默默對視,狐狸不怕我們,我們也好奇;再不就是在山頂上對着天上飛翔的老鷹齊唱罵它的兒歌:“鷹老鷹,沒良心,解破帶,吊脖頸”,因為老鷹經常叼我們家的雞。但是現在想起來,除此之外,可能也吃了些虧。我從小比同齡的小孩子骨骼要大一些,做起事來也比較“霸蠻”,我家鄉的話,意思是說往往做超過自己年齡和力量的活。記得有一次我在籮筐里裝了太多的柴火,當我勉強把籮筐背上肩時,籮筐太重,而我自己人太輕,結果重心不穩,倒在地上,居然就這麼連人帶筐的就滾下山了,好笑的是當我暈頭轉向的爬起來後,發現不但一根柴火沒丟,我自己人皮都沒擦破一塊兒,還省了好難走的一段路。另一次就比較慘一些,我砍一根枯枝,一手揪着,另一隻手舉刀砍,砍下去時刀被樹枝刮了一下,一刀就砍在自己的大拇指上,傷口大得就象小孩子吃驚而張開的小嘴,平生唯一的一次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自己的骨頭。至今我的右手(我是左撇子)的大拇指背上還有一條深深的橫跨的刀痕。在山裡打柴,有時天氣也是個麻煩。有一次,我們一群大小不一的小孩去山裡打柴火,打到一半時突然下起了大雨,大家不用說是往家裡跑。這一群小孩子中有兩個特別小的,看見別人都跑遠了,驚慌之下哭了起來,我實際上是跑的快的,回頭看見他們,停了下來,說:別怕,我和你們一起走。那兩個小孩不哭了,我就陪着他們一起在大雨下慢慢走。走到半路,他們的父母氣急敗壞的趕到了,把他們背在背上,大步流星的走了,反而把我一個人拋在最後。等到奶奶氣喘噓噓的拿着斗笠挪着小腳趕到,天早已放晴,我一個人正悠閒自在的在路邊采野栗子吃呢。這是我生平中“行俠仗義”而最終吃了個癟的第一個記憶:) 。 村前的小河是我的天堂。我在裡面抓過魚,也抓到過烏龜,但是最擅長的是抓螃蟹,整條河哪兒有洞,哪兒可能藏螃蟹,我瞭如指掌。我抓螃蟹不是為了自己吃,不過是當作玩具罷了。抓了就在家裡用個缸子放水養起來。有一次爸爸媽媽從城裡回來看我們,奶奶把我的這些玩具全炸了給他們吃。我堅決不吃,倒不是說我在心疼,一點也不,是因為我們那兒有個傳說:小孩子吃了螃蟹,將來上學寫字寫不好,寫出來的字跟螃蟹爬似的!我那時那麼小,居然就信得實實的,雖然饞得口水直滴,就是有那麼股狠勁,一口也不肯吃。不過,即使是如此,我今天的一筆字,離螃蟹爬恐怕也還是相去不遠,大概是我當年抓了太多的螃蟹,螃蟹的鬼們在報復我呢。 山里孩子也要上學的,因為爸爸媽媽在城裡,奶奶一個人帶這三個小孩子,我又太野,於是就讓我去上學,也好有人管管。可能是我的個頭和其他的孩子差不多甚至更高一些,也可能是老師對我的膽大也早有耳聞,我在農村中讀一年半書,一直是班長。我可以吹句牛,我的成績也一直是最好的,這也許該歸功於爸爸媽媽,只要有機會和我們在一起,就給我和弟弟妹妹講故事,特別是一些智力故事,可以說我開蒙的得較早的。但是,最讓我傷心的是,我一次三好學生也沒得到過。我們的那個小學校挺有意思的,坐落在幾個村落正中,老師就是附近村莊裡的人,白天裡人們就在學校周圍種田上工,有時老師批評了罵了學生,小孩子不懂事跑出去告訴了父母,有些糊塗父母居然就衝到學校里和老師相罵打架。我的三好學生就是這麼給摟掉的。在第一個學期,我開始還是給評了三好學生的,我的童年生涯中有個魔星,她實際上是我奶奶的妯娌,我爺爺的兄弟的老婆,她一生不育,沒有自己的孩子,不知道為什麼就恨上我了,據家裡人說在我不到一歲時她曾經假裝抱我,突然我嚎哭起來,怎麼也哄不好,仔細一檢查,我的兩個胳肢窩下給挖的鮮血淋漓的,無意或者沒經驗是怎麼也解釋不通的。後來,她無數次挑唆別的人家的大小孩欺負我,挑唆別的人家和我奶奶吵架,她老公曾經是農會主席,在那時的農村,是很有權勢的。正是這個女人,聽說我給評了三好,立即殺到學校里去了,還帶上了好些大人來證明我調皮,愛打架。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大人要整我,也平生第一次體會到人性其實是可以多麼的無恥,是非是如何的可以顛倒的!比如有個人說我往他家的屋頂扔石子,打破了瓦,害得他家下雨天屋頂漏水,事實是有別的小孩扔石子,我那時是班長了,用自己的威信去制止他們,當時這個人還誇我懂事呢!他說這些話時,我緊緊的盯着他,一聲也不敢作,心裡一片混亂,我不明白一個大人怎麼會這樣說謊話。其他人說的基本上差不多,諸如此類而已。自然,結果是不但我的三好學生沒有了,反而還給批了一大通。當時農村學校里的習慣是期末評了三好後,要開大會,三好學生戴紅花,然後全校到各村去敲鑼打鼓的遊行。這在我的小小心靈中,是個多麼大的榮譽,而今,我卻從最渴望的天堂落到了被人嘲笑奚落的地步。我強忍着眼淚跟着遊行,一直到天黑放學了,回到家,才一頭撲在等着我的奶奶懷裡哭出聲來。 在農村上學一年半,沒評過三好學生是我最大的遺憾(當然是說那時候),但是我也有在全校大會上受表揚的時候。那時我讀二年級時的事。湖南人的民風是比較強悍的,在一年級暑假,我們公社派了一批孩子到城裡去學武術,我也是其中的一個。學成回來後,經常還得訓練。有一次,學校通知武術隊的隊員們,當晚在學校集合訓練。在天沒全黑之前,我一個人跑到了學校,發現沒到幾個人,來了的全是結伴而來的幾個大孩子,而且他們就在學校對面的村里,遠的一個也沒來。訓練自然沒法進行,怎麼讓我回去成了問題。幾個大孩子的家就在對面,回我家可有好長一段山路。有老師跟我說就讓我在他家睡。我不好意思,也不願意,在他們還在商量時,我一個人悄悄上路了。學校座落在一個小山頭頂上,出了學校側門不遠,就是一個墳場,那天沒有月亮,睜大雙眼,也只能稍稍看到一點點路的感覺,墳場裡總是有着某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在遊蕩,我屏住呼吸,目不旁視(不敢),直到穿過去後,才稍微噓了口氣。再走一段山路後,是一個三叉口,兩條路都可以到家,但是一條路要穿過一個村子,問題是那個村子裡有幾條惡狗,而且這個村子的村口有很多牛糞,黑燈瞎火的踏上了挺噁心;另一條完全是山路,晚上不會有什麼人。我選擇了走山路。有一段路是在山腳下,一邊是向上的懸崖,另一邊是向下的梯田。我遠遠的看到了一個人對面走過來,是一個趕夜路的大人,我老遠就看見他了,他卻沒看見我,可能是因為我太矮太小了。我一聲不響的走自己的,到了跟前,那人才看見我,好笑的是他猛的發出一聲怪叫,一下子倒到下面的梯田裡去了,他爬起來對我看了半天,認出不過是個小孩,才嘟嘟囔囔罵罵咧咧的走了。繞過山腳,隔着一個山谷,我看到了自己村子的燈火和聽到村中的狗叫了,就一點困難也沒有了。回到家,奶奶責備了我幾句,她擔心我一個小孩子在山裡受驚嚇,她的意思是說我該到老師家去過一夜,我說我不願意,奶奶也就算了。第二天到了學校,我被老師們大大的誇了一通,在全校大會上,校長使勁兒的把我誇了好一會兒,說我為了訓練,不怕危險,不怕黑暗:) 。 其實人們說我調皮是沒有說錯的,我真的是頑皮極了。我是班長,上下課喊“起立”“坐下”是我的責任,而且還要喊一聲口號,我喊道:“毛主席語錄”,其他的同學就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上課)或者“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下課)之類的。有一天,快要下課了,我突然看見自己桌子前面的地上有一隻極大的蚱蜢,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飛來的。要知道,農村的孩子是沒有什麼玩具的,這種抓到的小東西就是我們的玩具。我想抓住它,但是坐在我前面的那個孩子也看見了,只是老師在前面,我們都不敢動。他比我近,比我更方便抓到。我急壞了,剛好老師宣布下課,我大喝一聲“起立”,大家都起立,接着就聽見我悶悶的聲音:“毛主席語錄”,原來我已經迫不及待的已經鑽到桌子底下去抓蚱蜢去了,邊抓邊喊的,同學們大嘩,那聲呼號:“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就喊得亂七八糟的。幸運的是那天老師有事,只是瞪了我一眼就匆匆出去了。到現在我都還好笑我的那一招,命令別人起立,加強紀律性,我自己鑽桌底抓蚱蜢:) 。 在我心目中,想起在農村的那幾年,總是有這麼一個形象:一個精精瘦瘦的山中小小少年,一手握着鐮刀,一手扶着背簍,機靈頑皮,倔強不屈,樂天自由。我認為我的這幾年童年生活是幸福的,是我一生的財富。但是我也見識和感受到了人世間苦難和悲慘,我也曾親眼看着自己的小夥伴在自己眼前死去。她是一個比我還小一些的小女孩兒,她父母都是地主出身,或者說她的爺爺是地主,我到她家裡去玩,一點也看不出這是地主家,真的是家徒四壁。她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平時一句話都不敢多說的,我這個小夥伴,在我記憶中,也從來都是怯怯的象只受驚的小鹿,睜大了一雙含淚的大眼睛注視着你。那年夏天,她到田間去玩,吃了打了農藥的梨子,病倒了。而生活的貧困和壓力竟然使她的父母忽略到這個地步,去當地的醫院草草的看了看,就把她放在門口的一張竹椅上,自己繼續上工,因為作為地主崽子,是沒有多少權力的。連續兩天,她,我的才四五歲的小夥伴,就在那兒孤獨的忍受着痛苦煎熬,在那兒等待着死神的降臨。每天,只有我們一些小孩子在放學後,圍在她的身邊,默默的看着她。終於,兩天后的下午,我們放學後,和往常一樣,我們又來到她的身邊,她的臉色已經是青白,她無神的看看我們,突然抽搐起來,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喊叫,從竹椅上倒了下來。我們再小,再不懂事,也是明白她已經死了!第二天她的父親做了一個小小的棺材,一邊做一邊哭泣着念叨:“好孩子,你還是嫩芽芽啊!”全村沒一個大人過來幫忙,表示同情,只有我們十幾個小孩子圍着。我們一直送到了山上,當黃土將小棺材完全蓋沒時,我們小孩子們都哭了,我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可怕,也感到了小夥伴的父親、這個男人的悲痛和無奈。有時我回想起來,我家在農村受了不少欺負,我十分痛恨農村中的人的偏狹自私和狠毒,但是我又印象極深的記得農民對外人的那份憨厚和善良,同時我又總是深深同情和理解我們中國農民所受到的無與倫比的痛苦命運。想起他們,就象是自己的某個有缺點的親人,我氣他們的不好的地方,而一旦有誰罵他們、損害他們的利益,我又會十分生氣,心裡護着他們,就象自己挨了別人不公正的指責,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侵犯似的。 我的童年,我一直有一個不知道是夢境還是現實的印象,姑且就把它作為夢吧。在這個夢中,我很小,我的親人們,爸爸媽媽和奶奶都在身邊,遠方有什麼喜慶,鞭炮炸響個不停,我堅持要去看,但是大人們不理我,自顧自的說話,我於是自己出發,一步就是一跤,我倒在地上哭,希望他們能抱我起來,但是仍舊沒人理睬。我哭累了,決定自己爬起來,果然我爬起來了,沒兩步,又是一跤,如此這般,摔不完的跤,流不完的淚,而我的目標也在一跤跤中接近了。。。。。。 我的童年,在我的腦海中,永遠都有着這麼一個圖像:冬日的大風雪夜裡,我依在奶奶的懷裡,和大人們一起圍坐在火塘邊,大人們在講古(後來會看書了知道是三國和水滸的故事,有時也有聊齋故事),我似懂非懂地聽着,火塘中的火苗忽明忽滅的映着大家的臉,心卻飛向了外面的冰雪世界,我想知道,那遠方晝夜不停的呼嘯的是誰呀?爸爸說是松濤聲,它天天這麼呼喚,叫得這麼急切,它是在召喚着什麼,等待着什麼呢?我的一生也許都在尋找這個答案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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