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童時代》片斷(ZT) |
送交者: oops 2002年09月24日11:17:53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頑童時代》片斷 鍾麗思 【作家作品簡介】 鍾麗思是1988年赴法國留學的女作家,現為法國巴黎阿拉貝電影製片廠編導,兼為《天下華 人》法國主筆、《看世界》雜誌專欄作家。《頑童時代》是她自傳體小說系列的第一部。 在《頑童時代》中,作家用溫情的筆,細膩地描述了自己童年時代的成長經歷。在出版前, 作品就已在海外華人中廣泛傳閱,並被譽為一部真正意義的“中國人自己的《愛的教育》” 。 本期所選片斷,講述的是上個世紀60年代初期作家和四哥的親情故事,有酸澀,也有甜美, 十分耐讀。 **************************** 我的小哥哥將我的心挽進一層一層的詩的意境,使我感到生活很美,很美,美得讓人有 時想嘆氣。 我四哥從廣州來時,背上斜掛一盒小提琴,還使根柚木扁擔,挑着兩個白藤箱閃悠閃悠走進 大院……開箱後,我見一頭裝了滿滿的書,另一頭是對鑄鐵啞鈴。他手上背上的肌肉很結實 ,是一塊一塊成板狀的。我就很興奮,問他的理想是不是參加奧運會舉重像陳鏡開那樣奪塊 金牌回來。四哥卻說“不”,說“我的理想是當個詩人,行吟詩人”。 從第一天住進紅房子,四哥就喜歡給我背誦詩篇,還特別交代在聽他讀詩的時分,一定要同 時想象詩句描述的意境,說只有由詩句帶入意境又由意境薰陶心靈,才能真正欣賞到詩人美 好的情懷。我就頻頻點頭。但是,由於他的普通話難聽得嚇人,帶着極為原始的廣東腔,我 要一面聽一面在心中隨即翻譯成普通話,所以,往往顧得上詞義就顧不上意境,不但無法欣 賞詩人的情懷,反而把自己的神經弄得緊張兮兮的。廣東話,我已經一句都不會說,但聽起 來還沒忘光,有時可以猜得出四哥念的是什麼,有時就讓我徹底糊塗。比如有一次,四哥帶 我去嘉陵江邊散步,說:“妹妹,你喜歡汽缸嗎?”我說我對汽缸一竅不通。他說那是普希 金的長詩,詩中滲透一種悲壯而無奈的美麗,他突然把音調壓得深沉寬廣,那面容慢慢蒙上 一層淡淡的憂傷,誦道:“大漏巷,遠遠地走來一捆汽缸……” 我急急忙忙去想象他描述的意境。大漏巷在哪兒且不管它,但才想到些汽缸,不知被誰用不 知使什麼做的繩纜扎紮實實捆成龐然一堆,空空哐哐吃吃嚓嚓地遠遠走來,就覺得這場面十 分荒誕不經,簡直比什麼鬼故事都叫人難以接受!就連忙止住他問:“哥,是誰把這些汽缸 捆在一起的?”“誰?”哥說,“當然是汽缸們自己捆的!”我就更加糊塗,心想:“自己怎 麼捆自己?還是些汽缸!再說捆成一堆了,又怎麼走路?還要遠遠地走來!”越 想就把自己搞 得越苦惱。大概我當時的模樣已經十分可憐,我那想當行吟詩人的哥哥就嘆口氣掏出紙筆, 把普希金的詩句寫給我看。 天哪!原來是“大路上,遠遠地走來一群茨崗……”我一把拍掉他手上那張紙就開始笑,拼 命笑,怎麼也止不下來,笑得腸胃肚皮一起痙攣痛苦不堪。待我死死咬住牙關終於忍住笑時 ,已經覺得自己快要虛脫…… 四哥就把我放上他的背,一級一級去登那溜長長的石梯。我半死不活心有餘悸,只好在他耳 邊軟軟央求,說:“哥,好哥哥,你今天就別再念詩了,行嗎?”一路到家,果真他就不再 念。而且從此以後,他就叫我為他念詩。 我四哥的枕邊總有幾本詩集,全是俄國的。他一生崇拜普希金、萊蒙托夫和葉賽寧,就老要 我讀他們的詩行,他就在一邊聽着,常常指點我該如何去領會,指點得很細膩……就這樣熱 情洋溢地,就這樣南腔北調地,我的小哥哥將我的心挽進一層一層的詩的意境,使我感到生 活很美,很美,美得讓人有時想嘆氣。 18歲的小哥哥很快就墜入情網,那女孩子跟他同班,就住我們樓上。那時哥哥正準備考高中 。 有天在飯桌上,四哥突然說他對書本最有靈感的時刻正是全家開飯的時刻,說他想做完功課 才獨自用餐。爸爸就皺皺眉,又點點頭。第二天晚上,我睡覺前,就將哥那份夜餐端進他房 間。他就從中拿起一個饅頭,叫我送到樓上給那女孩。一兩麵粉蒸一個饅頭,他的晚餐是三 個饅頭一碗稀飯。我有點意外,就問:“整個饅頭呀?”他說:“整個。”我又問:“一小 半也不剩呀?”他說:“不剩。”我就聽見自己的肚子咕咕叫,就再問:“一層皮都不剩呀? ”四哥就輕輕嘆口氣說:“妹妹,那你就撕一層皮吃吧。”於是,凡有饅頭吃的晚上,我就 撕一層皮,再把個光身子饅頭送到那女孩的房間。 哥叫我一句話都不要跟她說。我就不說。只把饅頭和我哥的一首詩交給她。寫着詩的紙,是 疊成三角形的。那些詩,哥哥事先都叫我用四川話朗誦一次給他聽,他說自己發音不準,很 可能用了些廣東韻腳卻被那女孩用四川話來讀,怕有礙她感受詩中情懷。 哥哥的詩開頭是:“啊你——紅房子的塔吉雅娜!”我不明白為什麼要用歐根·奧涅金那戀 人的名字稱呼樓上女孩。哥說怕萬一詩落到別人手中會令女孩難為情。 女孩收下東西,也一句話都不說,也交給我一張紙,然後坐在書桌邊看我出門。 哥叫我不要看女孩寫的字條,我就不看。不過她給我一種才高八斗的印象:因為哥哥的詩寫 好後還要叫我共同斟酌方敢送出;而她,看看饅頭看看詩,微笑淺淺,素手纖纖,移過草稿 本想也不想,就寫,就撕,就疊成三角形給了我,並且那字條轉到哥哥手上後,還能叫他沉 醉好一會兒哩! ……糧食越來越緊張了,稀飯由稠的變成稀的……由大米熬的變成小米熬的……最後米都不 米,成了南瓜湯……再以後,連南瓜皮南瓜藤都熬進鍋了,而饅頭,就從白麵粉做的變成用 黑麵粉,再變成包穀粉,再變成土茯苓。 這土茯苓,原是去濕止瀉的中藥,那年頭,人人胃裡腸中本來就沒有什麼油花經過,卻還弄 些土茯苓來一頓一頓連天累月吃下肚去,哪有不拉肚子的理呢?於是在重慶市的個個公共廁 所門前,也站起一條一條的長隊來。 幸好市政府的飯堂依然供應白面饅頭。爸那份飯票就全買了白面饅頭,以保證在全家的晚餐 中每人有一個。分給四哥的,就一個接一個都跑到樓上那位“紅房子的塔吉雅娜”手裡。哥 哥的詩越寫越綿長,他的饅頭越變越小巧——因為我那時實在太不懂事,也因為那時我實在 太餓,就將那層饅頭皮撕得越來越厚……女孩依然什麼都不說。直到有一天,她纖纖素手拈 起那個被我撕成一顆心形的白面饅頭下樓去,我才嚇得魂飛魄散發現自己闖了禍,回過神來 ,趕緊騎上樓梯扶手滑去追她認錯。就眼見她已敲開哥哥的房門又順手關上,就聽見她說: “你的心意我全明白,不要這樣苦自己……”我正想敲門進去坦白,她走了出來,我就說: “其實那些饅頭皮……”哥就一把捂住我的嘴。 女孩上樓去了。我看着心形的饅頭——它被“紅房子的塔吉雅娜”放在黑色的圓規盒上,顯 得很白,很小,只有那麼一點點,又可憐又可愛,我難過得話都說不出。哥哥把我摟到身邊 ,拿起那顆心形的饅頭,默默地,一層一層剝了放進我嘴裡……幾天之後,我正在廚房燒紅 那根捅煤爐的鐵條準備往四哥的皮帶上扎眼——紅房子的人越來越瘦,大家隔不久就要在皮 帶上扎個新眼兒出來——哥滿頭大汗將我招到他的房間,插上門悄悄告訴我,他要去一家飯 館的廚房做學徒,是考上的,當晚就走。 我提着皮帶,泥塑似的呆看着我的小哥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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