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連波
是他。
雖剪短了頭髮,換了眼鏡,但清淡的笑容經年未變。
曾多少次想象過與他的重逢,可此刻的我,依然覺得手足無措。
他走到我面前,放下名片,拿起一份資料。
我機械地微笑,說,“歡迎。”
期待他驚喜的叫出我的名字,但是他沒有。他禮貌的點頭,轉身離去。
站在一旁的同事美心問:“那人是誰?”
“啊,”我答,“以為是個老同學,後來發現看錯了。”
美心笑:“看你臉都紅了,還以為是老情人。”
真的嗎?我的臉紅了嗎?很久沒有過了,以為已失去了此項本能。
曾經在小酒館裡一群人喝到微熏,有位男士大發感慨,除了醉,再看不到女人臉紅。另一位女士聞聲乘着酒意指到他鼻尖,說,除了醉,再聽不到男人一句真話,酒醒後又全不認帳。大家哈哈笑。
生活本身已是如此折磨,男人女人,何必要求太高。
要的太多,怕到頭來會一無所得呢。
“胡說,忙你的去。”我佯嗔。
美心轉身間,我悄悄地把他的名片收起,手指輕輕划過他的名字。
高天寶,這個我曾經在心裡默念過多次的名字,安靜的呆在這一方小紙上,仿佛笑我心中波濤洶湧。
遠遠的我看他坐到了中排,一如大學時的習慣。
曾經他的生活鋪陳在我面前,我卻從來沒有機會真正了解過。
演示開始了,我找了個角落坐下來。
美心坐在我身邊,低聲同我抱怨:“接待是低級職員的活,偏找我們兩個來,站的腿酸。長的好有什麼用,若是升職加薪水說是狐媚上司,門面上的活又非你不可,准還有人說你是老黃瓜刷綠漆,下次和人事說說,招些年輕美貌的,別指望我們再來頂樁。”
我嗯啊。
“自從人事換了周小姐,男人一律濃眉大眼,女人連個平頭正臉的都無,”美心撇嘴,“這個嫁不出去的老女人,心理變態。”
“當着禿子莫說和尚頭亮,”我輕推她,“你是嫁了,我還沒呢。”
“你怎麼同,”美心思忖半天,搜腸刮肚地想找句話來壓壓場,一時又找不着,只好尷尬的沉默下去。
同是年近三十而未婚,男人是正當齡,女人卻日漸變了家人朋友的難言之隱。
我抬眼正望見高天寶的側面,熟悉的線條,比起當年柔和了些。歲月亦沒有放過他,不過褪去青澀,添些滄桑,他是愈發地吸引。
不知他可還單身?
我想的正入神,他仿佛感到有人注視,回頭,我匆忙收回目光,死死的盯住腳面,心砰砰地跳,一如從前。
我在心裡自嘲,是叫黃熟梅子賣青好呢,還是叫老婦聊發少年狂呢。
這是個急不可耐的時代,換做膽大的,早走上前去,問先生婚否,記得我否,一起吃茶可否?我還在這裡猜來想去,作小女兒狀,說與旁人聽,定會笑到人嘴歪。
再抬頭他已經不在。
不過是場毫無新意的行業研討會,以他的個性,的確是不要浪費時間的。
我悵然若失。
回到家中,媽第一句便問我:“怎麼沒在外面吃?”見我黑着面孔,忙又說:“累啦,回屋歇着,飯好了叫你。”
我撲倒在床上。
從前媽管緊我,男生來的電話一律盤問良久,然後說,阿奕不在。剛工作的時候想搬出去住,她說自己老了渾身是病,需要人照顧要死要活的拉住我。現在恨不得用推土機把我往外推,常常小心翼翼地問:“什麼時候帶人回來給媽看看,媽不挑,只要你喜歡就好,媽就是想看看。”
隱約聽到她和爸在廚房說:“我真是納悶,鄰居家姑娘長的丑到嫁的快,咱家阿奕美成這樣,倒要砸手裡了。”
爸說:“噓,小聲點,看叫女兒聽見難過。”
我至愛的父母啊。
我找出高天寶的名片,翻過來掉過去的看。
拿起電話又放下,怎麼說呢,“嗨,猜猜我是誰?”或是“高天寶,還記得我嗎,我是金融系的沈奕,今天我們見過面?”
我怕他淡淡的回:“是麼?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嗎?”
他會的。
玩弄着電話線,有一種想要傾訴的衝動,胸口悶的很。
我撥了老友絲絲的號碼。
“做什麼呢?”
“剛回家,正準備下速凍水餃。”絲絲答。
“怎麼就你一個人?”
“囡囡住在幼兒園,國正又被他女兒叫走了。”
囡囡是絲絲的女兒,國正則是她的同居男友。這個關係聽起來複雜,說起來卻簡單。絲絲遇人不淑,那人竟在絲絲懷孕時與人苟合,絲絲生下女兒後憤然離婚,幸又遇到知書達禮的國正,雖大了絲絲近二十歲,卻也情投意合。奈何國正亦有一女,年方二八,與其前妻一般跋扈,揚言,你們若敢結婚我就死給你們看!我倒不信她當真會怎樣,但絲絲不敢冒險。於是便一拖再拖,變成了今天這個局面。
絲絲曾自嘲:“我這六年,寫起來好做一個長篇了。”
當年她和我是系裡最令人注目的女生,絲絲有才我有貌,現在一個離了婚又和老男人同居,一個老大嫁不掉,真是莫大的諷刺。
絲絲說:“這樣的日子,不曉得還要過多久。沒見過如此不講理的孩子。”
我安慰她:“算了,國正對你好就夠了。”
“也就是看着這一點才一直忍下去。”
“不過是缺一張紙,你又何必太放在心上。”
“唉,”她嘆息,“其實結了婚又能怎樣,國正永遠是她爸爸,必須隨叫隨到。”
“不提了,不提了,”我仿佛看到她在電話那邊揮手象要甩掉煩惱,她問我:“你找我幹嗎?”
“我今天看到高天寶了。”
“哪個高天寶。”
“數學系的那個。”
“高天寶?我好象沒有什麼印象,你跟他以前熟嗎?我怎麼不知道?”
我不知說什麼好,我對她的事瞭如指掌,我以為她亦如此,沒想到十年老友,她竟不知我心中愛過誰。
“喂,你怎麼不說話了?”
“你真的不記得高天寶了?有一次我們和數學系一起上大課,我指給你看過,穿灰藍毛衣的那個。”
“天,什麼年月的事,你還記得他穿灰藍毛衣!莫不是你暗戀他。”
怎麼不是。我還記得他夏天時常穿一件藍白格的T恤,冬天是墨綠羽絨服。
“阿奕,和你相交十年,只見你被別人追的半死,從不知道你還暗戀過誰。”絲絲嘖嘖有聲。“你那時那麼嬌縱,沒想到還有這麼個大秘密在心裡。”
“我怎麼嬌縱了。”我氣結。
“還不承認,看電影只坐19排2號,當時學校是下午兩點賣票,請你看電影的男生十二點就要去排隊,這不叫嬌縱叫啥?”
“有這事?”我竟不記得了。
“對了,我還一直沒問過你,為什麼只坐19排2號?”
“那個位子地勢高,看的清楚。”我木木地答她,“我掛了,媽叫我吃飯。”
吃罷飯父母照例去遛彎,我一個人賴在沙發里發呆,回味絲絲的話,檢討自己放肆的大學時代。
有過,有過。真的是這樣張狂過。非但看電影只坐19排2號,去圖書館還要二層左手靠窗第三座位呢,為的是可以看到池塘粼粼的水波。記得也有人非議過,不過冷冷地回他,你不肯是嗎,自然有別人肯。
一味的由着性子來。這一切,高天寶必也有所耳聞吧。
各有前因莫羨人。
繁華和寂寞都是一定的。當日把繁華都用盡了,現如今寂寞也是自作自受。
第二天早晨起來臉是腫的。着冷水狠狠的拍了怕,媽在旁邊說,作什麼摑自己耳光。我在心裡暗想,如果摑幾個耳光真能贖了罪,滿街走的怕不都是豬頭。
用心的勾畫眉毛,對着鏡子安慰自己,不要緊,不要緊,還美得很,日子也還長着呢,鹹魚都有翻身時。
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接受郵件。
一封新郵件。
發信人是高天寶。
高天寶。我下意識地捂了下心口。
他寫道:“冒昧打攪,今晚小劇場話劇有意否”。惜言如金,不錯是他的風格。
頓時窗外的陽光都燦爛了幾分。
我也學他,回:“可。”
盯牢屏幕等他回音,心中小鹿亂撞,呵呵,現代科技讓我如此快樂。
不一會他回:“17:30,你公司正門,黑色帕薩特,車號XXXX。”
那頭鹿乖了下來,我眉開眼笑地開始工作。
中午吃飯的時候美心說我:“傻呼呼,喜洋洋的。”
嘿嘿,誰在意呢。
美心說:“昨天臨下班時有人打電話找你,你剛好去洗手間了。那人不要你的手機號,倒要你的MAIL,鬼鬼祟祟的。”
“那人是不是姓高。”
“好象是,好象叫高玉寶呢。”
我一口湯差點噴出來。還周扒皮呢。
晚飯時我把這個段子告訴天寶。他很驚訝的問我:“我還以為你知道,我大學時的綽號便叫高玉寶。”
不,我不知道,愈是心裡有鬼,愈是不願意提起他,那時我只遠遠的注視他。早晨在池塘邊早讀,中午端着飯盆去食堂,黃昏在操場打籃球。不過,這些我現在還不想告訴他。
我微笑。
我們並沒有交談很多。
他很委婉地表示了未婚的身份,我如釋重負的神情他並沒有忽略,從他眼中閃爍的笑意我看出了這一點。
呵,誰說戀愛是談出來的。
那天演的什麼我們都沒有注意,他一會兒笑眯眯地瞅一眼我,我一會兒笑眯眯地瞟一眼他。
幕落,他借着散場人多擁擠牽住我手。他的手掌寬大而溫暖,和我想象中的一樣。
回到家我懷着滿心的喜悅給絲絲打電話,詳細敘述前因後果。
多麼好。想想昨日的沮喪,恍如隔世。
絲絲但聽不語,待我說完,極冷靜的反問:“你不覺得有些太快了?”
我一愣:“什麼?”
“依你所說,昨天早晨他還不認識你,下午便給你打電話,今天上午約你看話劇,晚上就手拉手,阿奕,你不是十六歲,你不覺得這不大正常嗎?”
“也許昨天早晨他是害羞或是一時沒有認出來呢?”我辯駁。
絲絲說:“會嗎,大學男生不記得教授是有可能的,不記得美女我可不信。”
“天寶本來就是比較含蓄的人。”
“嘖,這麼快就叫的這麼親熱,我看你是昏了頭了。”
“你就是看不得我有一點得意。”我不由提高了聲線
“我是怕你得意就忘形。”她接的更快,“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說你胸大無腦一點都沒錯。”
我氣得手抖,可不是她離婚時找我哭訴的時候了,這個婆娘。
她聽我不語,放柔聲音說:“你再仔細想想。”
“多謝你的良言,否則我明天便搬出家與那高天寶同居。”我語帶諷刺。
“你們同不同居關我屁事。”絲絲回敬。
我啪的掛上電話。
鈴聲又響,是絲絲的號碼。我不理,但它響了又響。
拿起電話,絲絲在那邊又不吭氣。
我也慎着。
半晌,她幽幽地說:“見過鬼都怕黑,你又不是不了解我的慘痛教訓。”
是的,當年絲絲和前夫結婚時認識不過半年,我也勸過她謹慎從事。她回我的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我嘆了口氣,說:“道理是那個道理,只是姐姐你一盆冷水澆在我的熱腦袋上,會感冒的。”
絲絲撲哧一笑。
我說:“到底是校友,雖當時沒什麼交往,也注意了很久,本性在那裡,應該不會突然變妖怪。”
“還是要小心,他去了加洲六年,中間做過什麼誰知道。”絲絲沉吟,“也罷,留學生圈子能有多大,金融界圈子能有多大,待我打聽打聽。”
“你什麼時候做了包打聽。”我啼笑皆非。
“還不是為了你,”絲絲說,“你枉有風流名,蠢起來象頭牛。”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說,“可說我風流太冤枉了,我好象從來沒有真正戀愛過呢。”
“呸。”
“絲絲,你真的認為管接管送,鮮花巧克力,喝茶吃飯唱歌逛街看電影叫做戀愛,你真的那麼認為嗎?”
絲絲長嘆一聲,“那就這樣吧。”掛斷電話。
不這樣還能怎麼樣呢?我不見得真的完全不去想來龍去脈。可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等這個約會已經等了近十年。而且今晚我很享受,真的很享受。
多數男人約會美女是要往人多的地方帶,如同阿馬尼的西裝,勞力士表,以及軒尼詩XO,是卓顯所謂財富與品位的。
在此之前去小劇場看話劇常是自己去的,看到精彩處撫掌大笑,笑落了幾多寂寞。
曾有男友名叫何毅,還被稱做是名記,起初耐着性子陪我,後來便說,沈小姐,咱們做一些有益於國計民生的事情好不好。我說不好,他鼻子一哼,吐出一句,“小資。”
哈,小資,一頂大帽子壓死過多少人。
我尚且可以苟延殘喘,不是不覺得驕傲的。
第二天上班我的心情仍然大好,聽到美心又在宣揚她的擇偶觀也覺得沒有那麼聒噪。
她揮舞着雙手同新來的女孩說:“三房一廳才可有起碼的生活質量,塔樓?塔樓可不行,不通風。要板式小高層,一梯兩戶,必須帶電梯……”
我疑惑這次她為何不推薦TOWNHOUSE,以前是總要提上一提的。
眼角瞥見周小姐從傍邊木無表情的走過。
美心尤在發表高見:“要碩士學歷以上的專業人士,保證只有他炒老闆沒老闆炒他。一兩百萬存款也是要有的,干累了可以去歐洲小鎮散心…”
把男人當瘟生呢。
美心好命,先生年少得志,樣樣事情得來的太輕鬆,便以為世界盡在掌握,孰不知有人幸運有人不,況且這幸運,也不是一輩子隨着誰的。
說的人言責自負,聽的人若全盤接受,吃了虧亦莫要怨人。
我泡上杯茶慢慢的喝着。才不去教人學乖,教會了她不是餓着我自家。還有一整天的活要做,得養精蓄銳才是。
自經濟不景氣以來,裁員的風便滿世界刮,我等小人物更需謹慎從事。氣可以忍,累可以捱,只要月底出糧。
生活也並非完全黑暗。呵,天寶就是我的那一縷陽光。
昨天他問我,周末想出去嗎?
我歪頭想了想,提議回學校跳舞。
不是不瘋狂的。但是他沒有猶豫,點頭認可。
舞會仍然設在體育館,設施簡陋,燈光單調。
天寶與我滑下舞池,混在男女大學生里,一曲接着一曲,感覺象在飛。
這不是我們第一次跳舞,上學時他邀請過我,沉默的一舞。以後的日子,我曾多次想,若當時我大膽些,事情必有所不同。
然而今日我也並沒有籍此機會詳加表白,音樂的節奏那麼美,語言簡直的是多餘的。
從舞會出來,我們走在校園裡,風輕輕刮在臉上,遠處有一群男生彈着吉他在唱,雨一直下,氣氛不算融洽……
天寶說,“那時他們唱的是,姐姐,我要回家……”
我輕笑,沒錯,還有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校園已不是我們的校園,但校園還是校園。
我們自然而然的在樹蔭掩映下接吻。我心裡暗想,若碰上風紀稽查隊,大電筒晃過來,才叫搞笑呢。
我並沒有想象中投入。
第二天和絲絲囡囡一起逛街。別看囡囡這朵小姑娘花才三歲多,已頗有臭美的心了。在童裝的專櫃穿梭,把住件白沙裙便不放手,仰着小臉,細聲央求。
絲絲那有不肯的道理。
囡囡抱住裙子,愛得不知怎麼樣才好。
曾經都是這樣容易滿足,後來便要的越來越多,要到不知自己想要什麼。
在哈根達斯歇腳。
囡囡坐在那裡,小大人似的,沖我說:“阿姨你為什麼不買那件粉顏色的,我覺得你穿粉顏色的好看。”
我學着她的聲音,甜甜地,膩膩地說:“阿姨覺得藍色的好看呢。”
絲絲看着我們樂。
突然一個冷冷地聲音飄過來,“賤貨。”
我騰地站起,大力捏住聲音主人的胳膊,厲聲問:“你罵誰?”
那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已痛得眼淚要掉下來。與她同來的是個男孩,也是十幾歲的樣子,見事不妙正偷偷向門口溜。
絲絲臉色發青,叫我放手,低聲說:“是國正的女兒阿諾。”
我仔細看了看,象。一般的濃眉大眼,並不是我想象中刁鑽的樣子。
我同絲絲說,“我與她說兩句。”不等絲絲回答,便拉了小姑娘到門外。
隔着玻璃我看到囡囡哭了,絲絲一邊哄一邊不安地看我。
我對阿諾說:“你為什麼要罵人。”
“她勾引我老爸。”
“可她和你爸交往的時候,你爸你媽已經離婚三年了。”
“那如果不是她,我爸媽還可能復婚呢。”
“不可能的,他們並不是因為誤會而分開的,當時你也不小了,事情的經過你很清楚。”
阿諾低下頭。我聽說當時她媽媽為了刺激國正,曾經將家裡所有能打破的東西統統敲的粉碎。這對一個小女孩必是慘痛的記憶。
我拍拍她的背。
“絲絲也是別人的媽媽,你這樣罵她,囡囡的心裡該有多難過。”
她瞟了一眼玻璃窗里哭泣的囡囡,顯現出懊悔的表情。
到底還是個小姑娘。嘿嘿,不知道老薑有多辣。
剛剛偷偷溜掉的男生又偷偷地溜了回來,腆着臉對我說:“阿姨你原諒她吧。她再也不敢了。”
阿諾狠狠地瞪他一眼,“沒你什麼事,軟骨頭,滾。”
軟骨頭滾得很快。
我對她說:“你也知道你爸和絲絲在一起有兩年了,再拖下去,你爸豈不也是個不負責任的軟骨頭。”
“我爸才不是呢。”她很快地回,“對不起,再見。”
她看了一眼軟骨頭的背影,毅然決然地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回首向絲絲做了個OK的手勢。
絲絲怪我。
不直接插手對方私事是我們多年來交往所默認的遊戲規則,然而今天我打破了它,不是不鹵莽的。兇悍的樣子也嚇着了囡囡,回家的路上她一直不肯拉我的手。
這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做的唯一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不過做了便做了,難道叫我把說過的話吃回去不成。
禮拜一。
公司發布裁員通告,美心榜上有名,我得以倖免遇難。
我以為她會哭,但是她沒有,她看到通知,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進了老總的辦公室。
唇亡齒寒,往日裡愛說愛笑的人都靜默了下來。一片肅穆的氣氛中,聽幾個前同事收拾用具,很響的拉抽屜關抽屜。不知誰開始啜泣,也許是我的心。
美心出來後徑直走到周小姐的辦公桌前,語帶挑釁地說:“老總找。”
她回到自己的隔斷,打了電話給蛋糕店,整個大廳都聽到她愉快的聲音:“要一個九寸的水果蛋糕,菠蘿夾心,外圈擺草莓,中間黃桃,對,十二點半準時送到……”
所有的人都看着她。
她放下電話,環顧四周,突兀地笑了幾聲,大聲宣布“我懷孕了,請大家吃蛋糕。”
中午分食蛋糕時,美心挑着眉頭說:“根據勞動法,不得解僱孕婦,哼。告到他死。”她撫摩尚平的肚子,放底聲線,“寶寶乖,幫着媽媽打壞人。”
美心此刻的表情,多少讓人覺得有些猙獰。
我在給天寶的MAIL中寫道:“面對壓力,女人和男人是一樣的。匍匐在第一線,氣質早已和靈魂說了再見。這不是誰的錯,事實上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說起來鬥來鬥去,爭的是什麼?不用一百年,一年後就會覺得今日的可笑,然而,退一步未必海闊天空,正因為不知道退一步是什麼,槍林彈雨也只有衝上去。”
他回:“這就是生活。”
這就是生活。這句話我的前前任老闆,一個和眉善目的美國老頭常常說。面對不可解釋,不好解釋的事件,他就會一聳肩膀,一攤手,說,這就是生活。
當時我學着說給何毅聽,他拍着我的肩,說我說這句話還太早。他說,奕啊,你知道什麼是生活嗎,生活就是一顆樹,樹上爬滿了猢猻,下面的猢猻向上看,看到的全是屁股,中間的猢猻向上看,也是屁股,但向下看呢,就能看到許多笑臉了,只有最上面的猢猻看不到屁股,只看到笑臉,但他的心裡呢,一邊得防着其他的猢猻把他擠下去,一邊還惦記着旁邊更大的樹。
那時我不大明白他的話,覺得俗的很,現在明白了,也只是徒曾煩惱。
突然之間想給他打個電話,卻又有些顧慮。我不是那種分手了還要做個好朋友的人,不清不楚的朋友不做也罷。但除去絲絲,剛被我得罪了的絲絲,何毅算是最知心的人了,三年的男女朋友呢,抓緊的話,孩子都滿地跑了。
罷了,左右不過是些情緒,打落門牙尚要和血吞。
下班走出樓門,赫然看到何毅立在廊邊,不是不驚訝的。
“等人?”我笑着問,心裡略有些醋意。
“等你。”他一本正經地說。
“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誰開玩笑,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說。”
“如果是送結婚請貼就算了,我沒興趣參加前男友的婚禮。”
“想什麼呢你。”他把我拉到車上。
回頭我看到後座上仍乖乖的坐着那隻我買給他的毛毛熊,是給他外出採訪中午休息當枕頭用的。呵,我們曾經相愛。
一路上,他不語。我也安靜地坐着,任憑無數個想法在腦中不斷綻放。
熟悉的飯館,熟悉的位置,熟悉的菜式,算來何毅和我分手一年有餘,這時光竟如停滯了般。他與我倒茶的手勢,那份熟捻,瞞不過明眼人的。
他幾次欲言又止。
我保持微笑。料想這人不是找我吃飯聊天那麼簡單,但他不說,我就不問。
終於他開口:“你現在和一個叫高天寶的人在一起?”
“絲絲告訴你的?”
“不,是我先在小劇場看到你們的。”
“你不是不愛看話劇的嗎?是哪個姑娘這麼大魅力勾你去你死也不去的地?”我沖他飛了個媚眼。
“別轉移話題,你到底和高天寶什麼關係?”
“我和他什麼關係又和你有什麼關係呢?”我表情溫柔,語氣舒緩地反問。
何毅僵住了。這還是多年來我第一次鬥嘴壓過他,心裡美的冒起了個大大的氣泡。
他說:“你知不知道他是個有婦之夫?”
“是嗎?你又怎麼知道?”我心中一驚,高天寶,你好,好,好!
“很簡單,當晚我給絲絲打了電話,知道了他的名字和基本情況,然後找人以採訪海歸心態為名給他做了個訪問,第一手資料,絕對可靠,你要不要聽採訪帶?”
“你若改行做娛記,怕也能在戴安娜事件里露一小臉呢。”我回他。
“沈奕!”他着實惱了,眉毛立起來,樣子不是不可笑的。
“我和高先生不過是普通朋友。”
“可你跟絲絲說你暗戀他。”
好哇,絲絲,這回我們扯平了。
“多少年前的事了你還當真?我還說過我喜歡歐陽振華呢,難道也叫我嫁?”
何毅哭笑不得。
一個女人如果認真無理取鬧起來,十個男人也沒奈何。
“我要回家。”我宣布。
“是,你要找你媽媽。”何毅接。
那時我們一吵架準是我輸,輸了後便跺腳叫:“我要回家,我要找我媽媽。”跟鄰居家小孫子寶兒學的。
我都忘了這招了,難為他還記得。
回到家中看到媽媽笑咪咪的臉。
過來碰碰我的手肘,“跟何毅出去啦。”
“你怎麼知道?”
“嘿,還瞞媽,我剛在涼台晾衣服,看到他送你回來的唄。”
我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倒好,剛和狗仔隊說再見,這又跳出個老克科勃。
“我去洗澡了。”
媽恨不得跟我進浴室,關門的時候猶聽她在外面叨叨,“何毅這孩子不錯的”及“好馬也吃回頭草”之類的話。
水有點涼。
我就着水勢哭了一哭,又怕明日早起有眼袋,忍了忍便罷了,可見不是真傷心。想起前兩天和絲絲說想要談一場真戀愛的話覺得可笑的緊。刻骨銘心的戀情應是有的吧,不過需要傾情投入,我自己就不合格,時常的抽身冷眼旁觀,拿着只駱駝穿針眼呢。
高天寶騙了我沒?沒有,他只是誤導了我。那時他說,“我一個人住。”我便一廂情願的以為是單身。細想想他可真沒有這麼說過,他的話少的讓人抓不住把柄,也是着意的吧,若真是個淡泊的,又怎麼會接受什麼採訪。海龜一撥撥烏央央,他也不琢磨如何就選中他。何毅這流氓,做記者辱沒了他呢,應該開家偵探社,專幫怨夫怨婦捉姦在床。
怪來怪去只怪自己,我對着鏡中模糊的人影遙遙摑了兩個耳光。不捨得真摑,會疼。
晚上睡覺時只覺頭重,早起便鼻涕眼淚一把抓了。索性告假一天。
媽說:別老醒,容易頭疼。
我瓮瓮的回她:不醒就流的滿床都是了。
果然開始頭疼。身子發冷,迷迷糊糊地睡去,隱約感到有人來摸我的腦袋,餵我水喝。
媽媽,媽媽,我好難受。我拉住那隻手,閉着眼睛用臉摩挲。
遙遙一聲嘆息。
醒來時天已近黃昏。
我踢趿着拖鞋,蓬着頭,裹着睡衣去衛生間。聽見媽在廚房和什麼人竊竊私語,好象在討論蠶豆是煮湯還是燒豆腐。那人的聲音聽着耳熟,又不是爸爸。
將昏頭昏腦探過去一看,竟是何毅。
“你怎麼來了。”我無精打采地問。
媽說:“我叫他來的。把我女兒弄成這樣,還不前來請罪。”
“媽你這樣說別人會誤會的。”我擺擺手,“昨洗澡水太涼凍着了,跟他沒關係。”
媽訕笑,指使何毅,“去,扶她上床歇着去。”
何毅答應着過來,我推他,推不開,手是軟的。
他半扶半抱將我弄上床,我指着他,“好,你乘我病,來占便宜。”
他斥責,“就你現在這模樣,誰有胃口占你便宜。”
“你侮辱我。媽,媽,”我大喊,“把這個色狼趕出去。”
媽好象聾了一樣。
我淚流滿面。
何毅擰了把濕毛巾來給我擦臉,憑我抓撓,又給我抹上面霜,使的是泥瓦匠的工夫。
我也鬧累了,任由他擺布。
他說:“乖,再睡一回起來吃飯。”這句話如同咒語,我慢慢瞌上眼睛。
再張開眼睛是半夜了,屋裡寂靜無聲,爬起來只覺得渾身無力,到真覺得餓了。摸到廚房熱碗粥,靠着門框喝。
從小媽是不許我靠門框的,倚門賣笑,頂難聽。越是長的好越要端莊,《女兒經》我背過呢,然而並沒有在人生道路上幫到我什麼。
媽聽到聲音起來看我正靠着門框喝粥,嘮叨:“幹嘛呢,不好好的坐着喝,跟個要飯的似的”悉悉索索的從冰箱裡拿出盤雪菜炒蠶豆,“就點菜,當心吃噁心了。”
我順從的坐到桌前,媽和老闆一樣,是不容人頂嘴的。一早想通了這個道理,媽再嘮叨也是為我。得罪了老闆大不了換工作,若真的到了子欲養而親不在的地步,哭都沒有淚。我不是個好女兒,很多事情都沒有如媽的意,也只能留個“聽話”二字做招牌菜了。
“這還是何毅做的,說你喜歡吃,以前老在外面點。”媽坐到我對面,雙手托腮做向日葵狀,別說媽老是老了,還挺嫵媚。
“何毅這孩子真不錯,你們當初為啥分手的?”
我翻了翻眼皮。
媽連忙說:“好好我不問了,這不又好起來了,還是有緣分吶。”
“媽你快去睡吧。”我催她。
“我不困。”媽索性挪到我身邊來,“跟媽交交心,你到底喜不喜歡何毅。”
“我可知道你老人家喜歡他。”移花接木是我的拿手好戲。
“這孩子是招人喜歡,又聽話,手又勤快。”
是,當初常來我家聽媽教訓,這人立正站好雙手下垂,一口一個“伯母您說的對,說的對。”又下得廚房,煎炒烹炸十八般武藝是模是樣。以此建立了牢固的群眾基礎。
“當初肯定是你欺負人家欺負得狠了,現在人家肯回頭,你可要珍惜,阿奕啊,你也不小了,該懂事了。”媽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
“媽你怎麼胳膊肘往外拐呢,我不樂意了啊。”我撒嬌。喝了最後口粥,逃到浴室刷牙。
不過是病了一天,鏡中的臉竟象是瘦了一圈。
看着自己的眼睛,想起何毅驚嘆說,奕啊,你的睫毛如何會這樣長這樣密。
我嘩啦嘩啦漱口。
怎麼分手的?不外是他不肯遷就我我不肯遷就他,一件件小事積累,一點點感情變質。說來奇怪,和他戀愛時我並不曾如今日對他放肆。那時大家斯文有禮,即使吵也要求有理有據,我最無賴的舉動不過是說要回家找媽,還未曾敢扭頭便走,怕失了職業女性的體面。
現代人的戀愛包裝太精美,內容因此模糊不清。
第二天強打精神上班。
秘書迎出來,“沈小姐,快看看資料,十點的會議你主講。”
“怎麼,這活不是派給美心的嗎,”我發急,“我一點不了解。”
“美心出了事呢,你不知?”
“什麼?”我大驚,不過病了一天,改天換地了不成。
“車禍,老公沒了,孩子也沒保住,不過本人好象沒什麼大礙。”秘書平淡地說,“沈小姐,快準備吧,這個會很重要,是你的好機會呢。”
我縮在座位上看資料,腦子亂的很。
我與美心並無深交。不在職場交友是我做人的原則之一。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這句話時刻銘記在心。然而人是有感情的,多年朝夕相對,是塊石頭也捂熱了
我怕真是老了,感情多過理智。我知道我此刻應該做的事是迅速地過資料,一會兒好好的表現。誰不是踏着別人的碎心往上爬,況這機會並非我刻意爭取。然而我的面前總是浮現美心或哭或笑的俏臉,不能自制。
電話響,是絲絲。
“昨打電話時你睡着,好點了嗎?”
“沒事了。勞你惦記。”我的思緒一時難收回,胡亂的答。
“阿奕,有些事我想跟你說。”絲絲語氣變的凝重起來。
“我趕着開會,再約時間好不好?”我不是不覺得絲絲態度不同往常,然而公事為大,事急從權。
“你可是怨我?”絲絲果然多心。
我耐下心來,“我們十年的好姐妹,哪裡就為一兩件事生分了。高天寶的事我知道了,也知道你們是為我好。我真的趕時間,姐姐,混口飯吃不易啊。“
絲絲笑了,掛斷電話。
看,什麼事都要好好做,什麼人都要用心待,哪裡照看不到哪裡出問題,結果定是要花更多時間更多精力來解決。
我匆忙上陣,效果居然遠較想象中好。
老闆親昵地拍我肩膀,“不錯,不錯,你比美心好的不是一點半點,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我的脊骨發涼,然,尚要展出如花笑顏。
世態果是如此炎涼。
一邊喝茶一邊收郵件。
高天寶寫,出差數日,周五一起晚飯可否。
我的手指在鍵盤游移,猶疑。終於落定,回,好。
至少聽聽他說什麼。
又給絲絲打電話,辦公時處理私事有違職業道德,然而想想多少次抱着公事回家也就沒歉疚了。
出乎我意料,絲絲更關心的是何毅與我會如何。
她說:“高天寶呢,不過是你年少時的一個夢,何毅才是真愛你的人。妹妹,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我有點想笑,為什麼我身邊的女人都在向我推銷這個人,難道他的好,非要別人說我才知道?
我說:“你如何知道他愛我?”
“從他對你的緊張程度了,那天他在小劇場看到你和天寶後給我打電話,那種緊張可不是裝的。還有,他之所以會去看話劇,多半也是因為你。”
“為什麼這麼說?”
“他說,以前總是不肯陪你去,覺得你亂小資。後來你們冷下來後,去是想和你偶遇,慢慢看下來,才理解你說愛看的原因。”
曾經我對他說過,愛看話劇是因為真人演繹。平日見到的人都過於含蓄,一招一式均有定數。人受的教育太多,七情六慾便模糊不清。而台上,喜怒哀樂淋漓盡致,宣泄了多少情緒。不過他那時滿腦袋經濟文章,聽不進去這些細微感受。如今我卻也了解,他那一段起飛日子,閒情可謂奢侈。
有些事情,要回頭才看的清。
“我會考慮的。”我說。
“你當是單生意呢。”絲絲不滿我的口氣。
“戀愛婚姻不錯正象一單生意呢。婚姻是建立無限責任的合夥企業,戀愛就是合作條件的談判過程。若是天下人都象經營企業般慎重經營愛情婚姻,且願賭服輸,哪裡會有這麼多痴男怨女。”
絲絲哼了一聲,“謬論。”
“不是有人說過嗎,愛,不可說,一說便是錯。”我笑。
交錯纏繞的正是感情,當事人心裡還一團亂麻,旁人即使清如明鏡亦無濟於事。
何毅來接我下班,後座放着大束百合。
我瞟他一眼:“不是說對我沒有胃口嗎?”
他大窘,“你這張嘴。”
我側身半眯雙眼將紅唇送上。他一踩油門差點閃着我的老腰,忙忙繫上安全帶。
“咳咳,注意安全。”
他斜睨,“注意安全你就不要在街上誘惑我。”
我大笑。
收起笑容我告訴他去醫院。何毅與美心尚有數面之交,聽罷亦唏噓。
美心慘白面孔,無語亦無淚。
節哀順變。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相信所有的創痛都會隨時間流逝好轉,然而一日日捱過,那份生不如死的煎熬,誰可加以援手?那份驀然回首,醒悟已成孤身的蒼涼,誰又可以分擔?
我們呆了一會便離開了。
美心的母親送我們,時時用手去拭眼角的淚。
我將準備好的信封給她,推讓數次她也收着了。
料美心這次會遇着經濟危機。這對夫妻於未來期許過高,鋪張開來過日子,若是無病無災自然無妨,遭此橫禍,必然尾大不掉。
只是,做為朋友,我能幫到的也只有這麼多。明知是不夠的,然而現如今誰能為朋友真兩肋插刀。
晚上躺着看床頭大束百合迷茫。
何毅與我重修舊好之心路人皆知。
有人說過,人肯等而不變心,不過是因為沒有遇着更好的。
而我寧願相信他當時愛我而不自知,失去了才曉得珍惜,於是得着機會不放過。
妄自菲薄或妄自尊大,心緒左右搖擺。
我伸長手臂打個哈欠。不再是小姑娘了,想心事夜不能寐。想着想着就困得很,乏力。
且睡去。
高天寶沒有消息來,何毅倒是積極的很,至少比當初要積極。
我笑問他,“這個樣子做什麼,怪羞的?”
他反問我:“不若你說,怎樣才肯就範?”
我又後悔逗他。
時間過的特別快,周五與高天寶在餐館見面。
出門前我猶豫好久。
打電話告訴何毅不必接,他十分敏感,冷冷問是否與高天寶有約。
我承認。
“你在玩火。”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那你當我是什麼?A角還是B角?”
若是以往,我會回他,“能參加演出就是你的榮幸了。”今日我不敢張狂亦無意詼諧。
沉默許久,他自覺話有些造次。
“再聯絡吧。”
我們同時放下電話。
高天寶對這一切一無所知。話比以往還要多,略顯聒噪。
菜式不錯,然而我食不下咽。
結帳後他說:“不如去我處喝杯咖啡。”
我挺直脊梁,深吸一口氣。“不必了,夜已深,我單獨去個已婚男人家不大好。”
他渾身一震,眼光頓時閃爍起來。
我默然看他的驚慌。
“我不是故意要瞞你,只是…”他期期艾艾地說,“我愛你,知道嗎,十年前便愛上了你,當時不敢說,追你人那麼多。那天見到你,我想,不能再錯過這個機會,那怕只有幾天,那怕只有一次,圓一個夢罷。”
“說這些又有什麼用?”我語調溫婉,“錯過的就是錯過了。”
我站起身取過皮包,“再見。”
圓夢?我又何嘗不在放縱自己試圖圓一個夢?非逼自己走到這一步不可。
孤單在街上,霓虹燈變幻,春風拂上我的臉。
一群少男少女歡笑打鬧着從我身邊經過,個個眼睛明亮,皮膚緊繃。
我也曾如此。總覺得大把的青春在手中可任意揮霍,殊不知時光最易逝,轉眼變成空。
伸手截計程車回家。
以前在街上流連是貪玩,現在怕人嫌我太無分寸。
蒙頭大睡一夜,起床後精神十分爽利。
我缺覺多過缺愛。
爬起來後在衣櫥里亂翻,又想着去燙燙頭髮。春天已經來了,夏亦不遠。
出門時媽在後面問,“何毅怎麼沒來接你?你們去哪兒?”
我擺擺手說我去做頭髮,一個人。
一個人?媽有些不良的預感。
我不敢回頭。
將長發燙的皺皺的。
髮型師阿其說,配合今年的波希米亞風情。
我將半邊頭髮撥下來,做了個萬人迷的樣子。
阿其說,“你如肯多笑笑就更好。”
我咧了咧嘴。
他說:“你敷衍我吶。可惜了我的傑作配張苦瓜臉。”
我沖鏡中的他吐舌頭。
有些女子愛對牢髮型師傾吐心事,髮型師亦籍此籠絡人客。也不易呢。我曾親見一女客從坐下開始說起,說足兩個鐘頭,聽的那個怕不雙肩滴滿耳油,尚要做出熱烈回應。
我寧願去找心理醫生。
手機響,是絲絲,說和國正一起請我吃飯。
“為什麼?搞得這麼隆重。”
“我們打算結婚了,還要多謝你。“
“謝我?”
“阿若不再反對,多謝你當日仗義直言。不過提出要求高中畢業後去英國念書,好大一筆開銷。”
“絲絲,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
“我想也是,花她老爹的錢罷了,”絲絲的聲音透着愉快,“我自己又不是沒有收入。”
說起來我是不大喜歡國正的,嫌他太老。雖是再嫁,我想絲絲總可以找到更好的。
然而今日一起吃飯,我發覺年齡真的不是問題。
這兩個人如同拼圖相鄰兩塊,嚴絲合封的卡住。國正事事以絲絲為中心,點她愛吃的菜,為她倒茶,替她整理餐巾,給她拿牙籤,瑣碎小事他做起來殷勤自然,毫無肉麻感覺。而絲絲總在語句停頓間,不自覺的歪頭看國正,象是在徵詢意見,得到首肯後方接下去。
我真心的替絲絲高興。
一起到化妝間補妝的時候她說:“總算塵埃落地。”
“是啊,就等着舉案其眉,白頭偕老了。”我取笑她。
“你怎麼樣?”
“瞧這女人,剛把自己打發了就要來打發我。”
“總要找個歸宿。”
“怎麼你覺得我自己養不了自己?”
“不一樣的,阿奕,你心裡清楚。”
當然我心裡清楚,只是愛情說到底是種機緣,可遇而不可求。
何毅許久沒有再聯絡我。
老媽對我的表現很傷心,索性眼不見心不煩與老爸去了東南亞旅遊。
沒有她嘮叨的日子更寂寞。
我將手機的鈴聲換作一首叫“紅顏未敢老”的歌,望鏡內的是我/望鏡外那一個/貌似熟悉是我/卻感覺不是我/似花紅顏/愛過笑過/什麼仍期待更盛放/鏡中女子問我/紅顏願不老/紅像牡丹吐/天天也在等未到/獨個勾畫我眉毛/紅顏未敢老/仍像牡丹吐/即使有日天地老/未老的是我未來/未老心未老/美好年華/有過有過/什麼仍從未發現過/鏡中女子問我/未到的未到。
晚上呆在家裡自己給自己打電話,聽旋律一遍遍響起。
美心回來上班。
聽聞周小姐又有意將她列入第二批裁員名單。眾人均覺過火,無奈敢怒不敢言。
名單公布出來,被裁的不是美心,而是周,美心反而升做了主管。
大快人心之餘多了些流言蜚語。
我起初不信。直到一日親眼目睹老闆有意無意將手搭上美心香臀。
有人說過,女人能利用的,不外是男人的原始衝動。
我並無看低美心。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以及需付的代價是什麼就好。
又是一個周末,我漫無目地的走在街上。
不覺走到小劇場,正在上演“澀女郎”。買張票進去,大笑之餘對號入座,萬人迷?曾經;結婚狂?有點;天真妹?也有點;工作狂?怕這是我的人生方向呢。
自嘲着走到大門口,不知踩到了什麼,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
眾目睽睽,甚覺難堪。
試圖站起,發現好象扭到了腳踝,吃不住力。
一雙大手伸到面前,我抬眼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是你。”我說
“可不就是我”何毅答。
我微笑。
THE END
說明:上文來源於好友---白花(老茶客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