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干九百零一年,清光緒二十七年,有幾樁非凡的事件震驚了天津衛的三教九流父老鄉親,也震驚了古國中華的天朝龍廷。一時之間沸沸揚揚,很是讓天津城和天津衛的老少爺們兒出盡了風頭。 對於清朝政府喪權辱國的卑劣行徑,天津人早恨得咬牙切齒,自一八四○年鴉片戰爭失敗以來,每次朝廷和洋人宣戰,最終都是以在天津派員向洋人求和為結局。一次一次的賣國條約全是在天津簽訂的,什麼中英天津條約、中法天津條約、中俄天津條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好像天津這方寶地原來是古國中華走背興字的地方,風水先生稱這類地方為掃帚尾巴,獅子老虎到了這地方都患半身不遂,天仙美女降到這地方准變醜八怪。天津爺們兒不服,大傢伙說咱這地方是九河下梢,有名的水旱碼頭。上有三沽:直沽、西沽、丁字沽;下有三窪:南窪、北窪、團泊窪。南有掛甲寺,唐太宗征遼,在此掛甲登程,掛甲寺內有四景:拱北途岑,鎮東晴旭,安西煙樹,定南荷風。西有鈴擋閣,護情着沽上沽下津門故里的善男信女,海光寺初名普陀,建寺之前夜有白光,高燭數丈,大士像從京師萬善寺延致,“隨處潮音”乃聖祖賜額,除此之外還有望海樓,天后宮,大紅廟,小紅廟,老龍頭火車站,萬國鐵橋大碼頭……這地方能不吉祥嗎?自打開埠通商以來,商賈雲集百業興旺,誰到了天津誰發財,天津衛這地方遍地是大元寶,連叫化子都吃精米白面醬豬肉,真是享不完的榮華富貴。 可是天津人還是被人蒙在鼓裡了,莫看天津街面上店鋪毗鄰,莫看租界地里正大興土木,莫看商號里滿滿地擺着綾羅綢緞洋廣雜貨,莫看白花花的銀子沿着街面流過來流過去,其實這天津衛凡是擺出來賣的物什,全是些不值錢的破爛,真正的大宗交易卻只在神不知鬼不覺之間暗中進行,一宗生意談妥,半壁江山易主。什麼買賣如此興旺?賣國! 賣國的買賣沒有老百姓的份兒,有了賺頭,分紅時也落不到老百姓頭上,而且越是朝廷忙着賣國,老百姓才越是盼着治國,於是亂世奸雄和治國英豪應運而生。當然,有時候亂世奸雄當道,也有的時候治國英豪主政,因之才時而如此時而如彼,搞得天昏地暗。最可憐是老百姓渾渾噩噩,糊裡糊塗,他們竟也分不清哪個亂世,哪個治國,終日只是指望在台上的能多辦些好事,自己也好體驗體驗生逢盛世的幸運。最可怕的是亂世奸雄和治國英豪竟會集於一人之身,老百姓就傻了,天津衛講話:“癟”了。 如此,就出了一位如此這般出類拔萃的人物——袁世凱。 袁世凱怎樣起家的,這裡按下不表,單說袁世凱出任直隸總督之後,按照聖上推行變法的旨意,在天津執意推行新政,他籌響練兵,變革軍制,考核吏治,興辦學堂,改革司法,創建實業,推行立憲,試辦自治。而此中最為難能可貴者,是袁世凱要維新民風,治理地方,徹底剷除天津地方的種種弊端。 袁世凱由天津起家,對天津地方的種種惡習嫉惡如仇,他認定天津有四大害,一曰混混,二曰盜賊,三曰鴉片,四曰娼妓。此四害不除,天津城無新政可言,天津城也永不會有什麼幸福美滿新氣象。 說起天津的混混,真可謂可惡之極,尋釁鬧事,聚眾鬥毆,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抽黑簽,跳油鍋,兩根手指從火盆里捏出個燒得紅紅的大煤球悠哉悠哉地點煙袋,眼望着兩根手指被燒得冒出兩股白煙,面不變色心不跳,依然談笑風生洋洋自得。可恨!袁世凱一聲令下,把滿天津衛的混混全收進了大牢,一個個提審、一個個用刑,壓槓子、打板子,煙熏火燎,服輸的,大堂上跪下磕個頭,開枷鬆綁,乖乖地爬出去,從此改邪歸正,再不許在街面上耍混不講理。果不其然,這一着真見成效,成百上千的英雄好漢們一個個全“孫子”了,此中也有幾條好漢,至死不低頭,結果還真被袁世凱給活活收拾死了。為表彰袁世凱治理混混有功,天津人送了他一個比混混還混混的雅號——混世魔王。 下一步,混世魔王袁世凱要整治盜賊了。 作維新人物,就要有維新的招數,變法維新,推行新政的一大特徵,便是政以民為本,變聖上旨意,官家命令為民眾要求。為此,袁世凱總督於天津創立了天津議事會,這下一步治理盜賊,要先由民眾代表出面向總督大人呼籲,然後總督大人才能下狠手。 這一天直隸總督衙門開府議事,袁世凱自然着朝服於大堂上正襟危坐,兩班衙役肅立左右兩側壯威,各位幫辦、署理、閣僚、師爺更是各就各位面色如鐵。議事開始,行過官禮,一位議事老人由行役導引步入議事堂,面對袁世凱,從腰間取出一卷文槁,音色朗朗地讀將起來。 這位議事大人,姓楊,名甲之,雅號蕉亭老人,是清史館一名赫赫有名的編修,袁世凱到天津立議事會,便延請楊編修出任議事代表,參與治理朝政。議事會的規格高,議事代表和總督大人平席平坐,且天津議事會只設議事代表三人,楊編修德高望重,順理成章便成了首席人物。 “變法以來,累經三月,總督大人勞心焦思,幾廢寢食。推行新政,成效卓著,津門七十二沽黎民安居樂業,政通人和,真乃百年未有之國泰民安景象。唯天津地處九河下梢,八方民眾雜處,其中刁民者流,作惡多端,或聚眾鬥毆,或為匪為盜,騷擾鄉里,民不聊生,此輩一日不除,天津一日不寧。如是,本參事受議事會之託,專此向總督大人提出奏議,於此華洋交替之際,嚴防盜賊乘間思逞。為治理地方,着即日組辦巡警局,立捕快,設緝拿,根除盜匪,及至蟊賊扒手。遇有可疑之人,不問平日操何職業,不問初犯慣犯,立即拘之於獄,着其習藝務勞,棄惡擇善,革心洗面,重作新人,於其屢教不改者,則動用嚴刑,着其老於獄中,再無作惡之機……” 讀一句,蕉亭老人得意地抬一抬頭,向各位幕僚們顯示自己非凡的風韻,直到後來,蕉亭老人已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類似發表演說一般,袁世凱坐在大堂上看着心裡似也不太舒服,他看不慣這類不知好歹的書呆子們在朝廷大臣面前的放肆大膽,但推行新政,就要有行新政的襟懷,看不慣也要看,聽不進也要聽,明明知道不玩這套把戲我也是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但總也要耐着性子把戲唱完,把台步邁穩當了,然後自己才能表示採納民眾奏議,干一番整治人收拾人的勾當。 “為此。”蕉亭老人乾咳一聲,立即就要宣讀治理盜賊的具體奏議了,忽然他抬起頭來,目光向袁世凱座位背後的公堂牆壁上望去,似乎他看到了什麼異常的現象,聲音嘎然止住,眨眨眼睛,咽一口氣,活像是忘了台詞。大堂兩側眾人先也沒有十分注意,仍然等着蕉亭老人繼續宣讀議折,誰料楊甲之老人竟目瞪口呆地傻站在袁世凱的對面,不眨眼不喘氣,呆成一根木樁了。 順着蕉亭老人的目光,眾人向袁世凱座椅背後的牆壁望去,“啊!”地一聲,眾人也隨蕉亭老人一起被什麼異常現象嚇呆了。 牆壁上禿光光,用來標誌袁世凱身份的朝廷賞賜的黃馬褂,不見了。 幾位師爺吱愣一下從座椅上跳了起來,這還得了,沒有這件黃馬褂,袁世凱就是一介草民,他有什麼資格耀武揚威地坐在總督大人的寶座上?沒有這件黃馬褂,參議大人又在向誰宣讀奏議?沒有這件黃馬褂,這兩班衙役,滿堂官員,豈不成了在唱戲? 糟了,倘若是哪個師爺忘了今天將黃馬褂懸在堂上,總督大人再寬厚,也要問罪殺頭。平日,黃馬褂懸得稍稍偏了一點尺寸,還要重責四十大板呢,今日居然忘了懸黃馬褂,豈不是將總督大堂變成了黑衙門? “退堂!” 袁世凱是個何等精明的人物,他沒有回頭,只看着蕉亭老人驚慌失措的神態,只看兩側衙役師爺個個全身顫抖的恐懼模樣,只看報界記者匆匆忙忙連寫帶畫的情景,他知道出了差錯,而且這個差錯不小,且必是出在自己的身上。他估摸着此事與自己的私房有關,說不定是自己嘴巴上留有粉脂的殘痕,袁世凱有正妻一人,姨太太九人,最新又得了位寵物兒,立為十一姨太,這小東西愛咬人,袁世凱早提防說不準哪天會當眾出醜,急急忙忙,抬手捂住嘴巴,袁世凱喊了一聲“退堂”! “總督大人恕罪,小的們罪該萬死。”大堂里黑壓壓一班人等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不是爾等的過錯。”袁世凱一揮手寬恕了眾人。 “這明明是太歲頭上動土!”蕉亭老人雙手揮動,這才提醒了手足無措的眾人,這場驚變,原來是故意有人給新到任的總督大人“栽面兒”,天津衛講話,這叫馬前潑水,煞一煞你的下馬威,明知道總督大人要動手收拾盜賊了,先迎面殺你個措手不及,橫一道門坎兒,有本事邁過去,才是你的天下。 “蕉亭老人息怒。”反過來,倒是袁世凱來勸慰議奏根除盜賊內患的楊甲之編修老人了。“天津衛的世面,我見識過,這摘黃馬褂的能人,如今必還在這大堂之內。” “啊!”眾人一片唏噓,禁不住彼此張望,看看誰是這個偷黃馬褂的大膽賊人。 “大膽的刁民,你聽着。”袁世凱雙目環顧四周,不知向着什麼人,大聲地說起話來。“我一不提你,二不罰你,只着你三日之內將聖慈的恩賜完壁奉還,有話當面見我,本總督祝你是條好漢。退堂。” ………… 堂堂一位總督大臣,何以肯屈尊面見一個梁上君子?此中有分教: 中華古國,禮儀之邦,扒、偷、盜、竊,均為人所不齒,儒家老祖宗,至聖先師孔子過於盜泉,渴而不飲,給後人留下了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蔭的美名,至使後來如我輩者,抗日時期不食“味の素”,抗美時間不喝可口可樂,壯矣哉,誰謂人心不古?自然也有一時不明真相誤飲盜泉水、誤食盜食的,怎麼辦?也有楷模,史載:東方有爰旌目其人者。餓於道,孤父之盜曰丘,見而憐之,下壺餐以鋪,爰旌目飠甫後問日:“子何為者也?”盜丘答曰:“吾孤父之人丘也”爰旌目君大驚曰:“訁喜!汝非盜邪!胡為而食我?吾義不食子之食也!”於是這位正人君子雙手據地盡力嘔吐,沒吐出來。後來呢?有的說他“遂憂而死”,也有的說他也就算了,只是記取教訓,再逢飢不擇食之時,先要向施捨衣飯的人問一聲:“汝盜乎?” 如此這些固然都說的是不飲盜泉,不食盜食的君子作為,其實哩,聖人生而大盜起,堂堂古國,也是既有聖賢又有賊。周朝,那是被孔聖人推崇的最講究禮儀,最崇尚忠義的時代,周朝出了大政治家,出了大聖人,同時也出了大盜,而且這位大盜十分得意,誇口說自己“名聲若日月,與舜禹俱傳而不息。”請看,留芳千古和遺臭萬年的客觀效益是等同的。縱觀一部中國五千年歷史書卷,越是盛世,盜賊越多,五千年的昌盛史,竟還伴着五千年的偷盜史,以至於使只記仁義道德的史書,有時也不得不記載下幾樁偷盜事件,而且說得玄乎些,這幾樁偷盜事件居然是改變了歷史進程的事件,非同小可。 中國的第一大偷,發生在史前期,後來傳說是發生於上界,那就是孫悟空偷蟠桃,如此才引起了一場惡戰。如果孫悟空不偷皤桃,太上老君不會收他在八卦爐中,倘他不煉就一雙火眼金睛,誰又能護情唐僧去西天取經?倘若唐僧不去天竺國給咱們取回那幾本經卷,咱們至今必是陷於水火而不知,你道可憐不可憐? 從此之後,聖人不絕,盜賊不息,有的人一面作聖賢還一面偷東西,有的人自己作聖賢,卻指使別人去偷東西。昔有孟嘗君者,好養士,平日便養着雞鳴狗盜之徒,最終這幾個盜賊還真幫他解了困厄,夜為狗,入秦宮取出狐白裘,這才把這位大聖大賢救了出來,你看這聖賢與偷盜豈不就成了姐妹職業了嗎?再以後,蔣干盜書,堂堂一位軍師。參謀長,居然親自出馬去偷東西,實在丟人。更有甚者,明明是偷人家物什,還要為自己遮掩,如草船借箭。借,要雙方同意,而且還要打借條,立字據,有利息,還要有歸還日期,明明是趁着江上的蒙蒙大霧,偷潛入對方的水域,虛張聲勢將人家的箭支偷來,卻偏要避開一個“偷”字,說是借箭,天公有靈,到底沒讓他成事。 偷、扒、盜、竊,這幾個字着實是太難聽了,至於那個“賊”字,連偷東西的人自己都忌諱,中國人不肯干那種傷害他人尊嚴的事,輕易不罵別人是賊,只稱是扒手。偷兒,再文雅些,稱作“高買”,至於那個“賊”字,那是咒罵亂臣奸佞的。《三國演義》裡罵董卓為賊董卓,因為他篡了漢室的天下,京劇里皇帝老子動不動地就指着一個人的鼻子罵:“老賊呀!”那就意味着這個人該殺頭了。 從字義上講,偷東西的人即稱之為賊,但中國人決不肯輕易罵人為賊,輕謾一些的稱呼:扒手,天津人稱“小絡”,官稱為“剪綹”,江湖黑話稱之為“癟三碼子”,指的全是暗中伸小手將別人的錢財“綹”走據為己有。稱之為“綹”形象而又生動,還表現出了那種淘氣的神態。高雅一些,稱梁上君子,進入二十世紀以來,偷東西的不上梁了,於是便有了更高雅的稱謂:高買。 真是一個雅號,這“高買”二字簡直就是中華古老文化的結晶,洋人無論如何也組合不出這個詞來。洋文講詞根、詞尾,高就是高,買就是買,是高高興興地買,還是高高雅雅地買,一定要含義確切。中國文字則不然,高買就是高買,既不是高興地買,也不是高雅地買,是買東西不付款,不掏錢。買東西不給錢,高不高?高!真是高,這就叫高買。 就在袁世凱丟黃馬褂的第三天,總督府門外就來了這麼個非凡的人物,自報門戶:高買陳三,求見總督大人,負荊請罪。 袁世凱沒有穿官服,只穿一件藕色長袍,外罩一件棕色馬褂,看上去不像是一位封疆大臣,倒更像是一位和善老者,因為倘是穿官服,一位是總督大人,一個是偷了總督大人黃馬褂的盜賊,那就要公事公辦,輕則收監治罪,重則殺頭問斬。陳三也沒有行大禮,只深深地打個千,便退後一步,乖乖地站着,等袁世凱問話。 袁世凱虛眯着眼睛向陳三望去,只見這陳三約莫四十歲年紀,瘦瘦的身軀,一不像莽漢,二不似強梁,三分像個帳房先生,七分像個鄉紳宿儒,臉上沒有橫肉,雙目不見凶光,面容例顯得格外的安詳和善。看他身體不輕巧,未必會竄房越脊,跑起來也未必如草上飛,看他雙臂輕垂無力,不像是能舉什麼千斤的重量,一把骨頭架子,既不像有硬功底子,也不像會什麼輕功,平平常常,不惹眼,帶着三分窩囊相。 “聖慈的恩賜是你請走的?”袁民凱半信半疑,輕蔑地從嘴角流出一絲聲音。 “陳三有罪。”陳三又是一拜,只一隻巴掌在地面觸了一下,象徵性地施了一個大禮。 “想幹什麼?”袁世凱問。 “求總督大人給哥們兒弟兄留一碗飯吃。”陳三話音平和,但一字一字非常清晰,不卑不亢,既有央求,又不低三下四。 “有話你明說。”袁世凱由眾人侍奉着燃上水煙袋,斜着眼睛望望陳三,順聲說着。 “總督大人推行新政。”陳三躬身肅立,畢恭畢敬地回答,“市面平定,百姓安居樂業,這是小民們的造化,如此一要感激皇恩浩蕩,二要感激總督大人治理有方。” 袁世凱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吱吱地吸着水煙,由陳三述說下去。 “論到天津的混混,實在是可惡之極,這等人每日無事生非,欺凌百姓,打起群架來便是你死我活,折騰得眾百姓叫苦不迭。混混們打架肇事,一不為糊口養家,二不為立足謀生,他們爭的只是個人氣勢,壯的是自家威風,只想稱霸一方,為非作歹,這等孽障一日不除,天津衛一日不得安寧。” “偷竊蟊賊最是可惡!”袁世凱惡洶洶打斷陳三的狡辯,狠狠地瞪了陳三一眼,那凜凜然的氣勢,也真令人不寒而慄。 只是陳三似是什麼也沒有聽見,又什麼也沒有看見,他依然用那伶俐的口齒侃侃地說着:“七十二行,尚有君子上梁,老祖宗知道後輩有不事耕作者,才留下了這一樁也算是糊口謀生的行當。常言道:市井無偷,百業皆休;鄉里不偷,五穀不收,有偷百業興旺,無偷百業凋蔽,偷不進五女之家,是說五女之家無以維持生計,偷兒不進,並非吉祥,實乃晦氣繞梁家道敗落。且天津衛地處九河下梢,市面繁榮,商賈雲集,只憑君子交易,便宜被人家沾走了,肥水進了外人田,有高買於中有所獲取,也是為本鄉本土省下一些財力,否則這一行萬八千人該由誰供養?治盜、治匪。治混混,那一類人等不忠不孝,為非作歹,治一個少一個,鄉里多一分安寧。只是這高買一行,倘若斷了活路,天津衛表面看來人人君子模樣個個聖人打扮,只怕到那時真要有不知多少戶人家走投無路,或舉家自盡,或挺而走險,那豈不是市面更加動亂,日月越為不寧了嗎?” “天津衛吃這行飯的有多少人?”袁世凱的怒氣似消了一些,他以冷冷的口氣詢問。 “陳三放肆,在這天津地方,吃高買這行飯的,全都擁戴陳三,總督大人面前容陳三冒用一個‘老’字,黑道上稱我是老頭子,全天津衛路南路北河東河西城裡城外,吃黑錢的,少也有一萬多人。” “嗯——”袁世凱暗中吸了一口長氣,這許多人如何能全抓來下牢?也沒有這麼多的牢房呀,更何況這些人即使再可惡,總也不致於到殺頭問罪的地方,你一不能殺他,二不能關他,抓起來一放出去,大家白慪一肚子氣,他故意和你找彆扭,說不定哪一天朝上召見,急匆匆丟了什麼奏文,丟了頂戴花翎,那才真要給自己惹下大禍了。但袁世凱嘴硬,他決不肯在陳三面前敗了自己的氣勢,便依然壯着神威說道:“莫說是一萬,就是十萬八萬,我也要剷除乾淨!” 陳三沒有爭辯,仍然心平氣和地說着:“常言道,事情不可作絕,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總督大人高抬貴手,這行人就有了飯吃。退一步說,既然總督大人真的剷除了天津高買,到那時上海幫、漢口幫見到天津遍地淌油,他們便會蜂擁而來,這許多人來無影去無蹤,砂鍋搗蒜,干的是一裙子買賣,作的是“絕戶活”,到那時真不知要給總督大人惹下多少麻煩,只怕總督大人連個穿線兒的都找不到,這推行新政,安定鄉里又從何談起呢?” “哈哈哈哈!”冷不防,袁世凱朗聲地笑了起來,曖地一下,袁世凱又突然止住笑聲,伸着一根手指戳着陳三的鼻子尖說道:“好一個狡檜的陳三,你休想用花言巧語迷惑本府,我來問你,你一不癱二不廢,明明有織布耕田經商販賣的光明大道不走,何以偏要幹這些損人利己的勾當?” “回稟總督大人的示問。”陳三上前又施了一個大禮,才又娓娓地述說起來。“逼良為娼,這便是許多人誤入吃黑錢險途的緣故,不是吾輩不願耕田,只是我輩無田可耕,天津衛地界本來地少人多,即使從東家能租上三畝兩畝田園,辛勞一年也依然是養不活一家老少,上是二老雙親,下是妻子兒女,堂堂六尺鬚眉怎忍心看他們挨餓?經商要有財力,織布要有手藝,販賣還要有個小本錢,我這等人兩肩膀扛着個腦袋,還要養活一家老小,從鄉里父老手指縫間拾些殘羹剩飯,一不傷天害理,二不打家劫舍,況且天津衛遍地淌着白花花的銀子,養活這一些人,本來不費吹灰之力,何必一定要逼人走絕路呢?” “聽說天津衛的高買個個都身懷絕技,你既然誇下海口自稱是什麼小老頭子,那你就在我面前露一手吧。”對於陳三的一番陳辭,袁世凱置若罔聞,一時高興,他要給陳三出個難題,要他在眾目瞪源之下作一番表演。 “陳三不敢。”本來陳三還要為自己的本行們爭辯,突然間袁世凱換了話題,沒有準備,他忙上前一步又給袁世凱施了個大禮。 “瞧見了嗎?”袁世凱拍拍馬褂的大衣口袋,硬邦邦,衣袋裡有個沉甸甸的物件,順着袁世凱的手掌望去,金燦燦一條表鏈系出來,金表鏈掛在馬褂衣襟的紐絆上。“這乃是聖上的恩賜,荷蘭國進貢的琺瑯自鳴鐘,”果然,是一件價值連城的懷錶。 袁世凱招了招手,讓陳三過來看仔細,又讓身旁左右的差役、仆傭們也看仔細,然後他細絲絲地冷笑着對陳三說,“你能在我不知不覺之間,將這件自鳴鐘取下,剛才你一番詭辯就算有了三分理,高買這一行,不在懲治盜匪之內;倘你笨手笨腳取物時被我察覺了,或是被這許多人看出破綻,國法不容,我立即差人將你拿上大堂用刑問罪,天津衛吃黑錢的,有一個算一個,我全要捕拿下獄。” “總督大人難為陳三了。”陳三誠惶誠恐,連連地給總督大人作揖施禮。 “你們瞧,他怯陣了。”袁世凱笑着對身旁的人說:“你們都給我提着點精神兒,誰當場抓住他,重賞。哈哈哈!” 袁世凱開懷地笑着,他身旁的衙役、仆傭們更是團團將他圍住,一是不給陳三下手的機會,二也是想在總督大人面前立功請賞。 “你動手呀!”袁世凱催促着陳三。 “動手呀!總督大人賞臉,你莫不識抬舉。”衙役、仆傭們也在一旁催促。 陳三自然畏畏縮縮,似是在琢磨總督大人到底是真想開開眼界,還是要故意抓自己的破綻,猶猶豫豫,戰戰兢兢,他就是不敢靠近袁世凱的座椅,只遠遠地站在一旁支支吾吾,樣子十分可憐。 “我看你是眶世呀!”等了好長時間,陳三就是不肯下手,袁世凱哈哈大笑幾聲,一揮手,翻了臉。“來人哪,把這個賊子拿下去!” “喳!”衙役們早等着這句話,當即七手八腳就向陳三撲過去。陳三一時驚慌,噗通一聲跪在袁世凱身旁,雙手扶着袁世凱座椅的靠背,一迭連聲地苦苦哀求: “總督大人息怒,實在是小的不敢造次,聖上的賜物佩在總督大人的身上,小的如何敢觸犯貴體,只請總督大人將這件自鳴鐘交到小人手裡,容小人干總督大人不知覺間再奉還原處……” “好,就依了你的懇求。”說話間,袁世凱伸手到馬褂衣袋裡去取自鳴鐘,誰料,他手掌在衣袋裡抓撓了兩下,竟木呆呆地停在了衣袋裡,好長時間袁世凱一動不動,眼睛眨也不眨,連嘴巴也微微地半張了開來。 順着袁世凱的手掌望去,眾人這才看清,原來掛在袁世凱馬褂衣袋邊上的那條金燦燦懷錶表鏈已不知什麼時候不翼而飛了。 “總督大人息怒,陳三放肆了。”跪在袁世凱座椅旁邊的陳三一對手掌伸開,手掌間托着一件琺瑯自鳴鐘,那條細細的表鏈垂下來,正在陳三手掌下面微微晃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