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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鬼
送交者: 亡靈巫師 2003年01月25日20:32:30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毛爺爺說“婦女能頂半邊天”,其實這話不對。上個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生於農村的,都知道這個理兒:男勞力一天掙一個工分,婦女只能掙半個。所以婦女只能頂三分之一邊天。

那時父親是個教書匠,吃公家飯;母親,我和弟弟屬於農村戶口,得從生產隊裡分糧食。一家三口靠母親掙的那點工分遠遠不夠,好在那時只上半天學,一放學就牽出老水牛和弟弟放牛割草。水牛不僅是耕田耙地的牲口,還能積肥,所以養頭牛在家裡每天也算半個工分。儘管如此,每年咱家還欠生產隊裡一大筆“倒找款”。“一大筆”放在今天看起來不多,也就300來塊,但那時幾項家用商品的價格是這樣的:火柴一封1毛(10匣);鹽一斤1毛5;煤油一斤1毛9。按理這麼多“倒找款”,就是買糧都夠咱家一年吃的了,可問題是沒有糧可買。父親那可憐的工資遠遠不夠“倒找款”,每年東湊西湊咋說都欠隊裡100多塊。

有一年快到年關,奇冷,風呼呼地刮,不時漂下幾片雪花來。生產隊長帶着會計,民兵連長和隊裡的幾個刺兒頭青年黑頭土臉地找上門來了,先掀開三個空蕩蕩的柜子,見已經沒什麼糧了,二話不說就去牽牛,說三天之內不交齊欠款,隔年就別養牛了。誰都明白這頭牛的重要性,頂一個婦女勞力呀!母親跌坐在地上,寒風吹散了不斷滑落的淚珠“你們就是黃世仁呀!”以至於後來高中學到“白毛女”一文時,眼前浮動的就是這一幕。

但為了養活這個家,母親還得求這幫黃世仁。嚶嚶地啜泣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母親就出去了。回來的時候牽着咱家的老水牛,隊裡的幾個壯勞力扛着架子,抬着一疊疊的簸箕跟在後面。原來母親找到隊長說只要把牛給咱家牽回來,願意養蠶。這黃世仁正為每年完不成上繳蠶繭的任務愁得腦門子都大了,一見有找上門來的冤大頭,頓時樂開了懷,立馬就還了咱家的牛。還怕母親反悔,當時就找人把養蠶的家什搬到咱家來了。養蠶是看起來是個好差使,一年可以養兩季,從4月初到9月底,這半年裡每天算3個工分;而且超額的蠶繭款只用往隊裡上交一半。其實,養蠶要真是個好差使,那絕對落不到咱家。不知咋的,蠶是一養就死,即便不死,蠶繭也是黃呼呼的次品。開始生產隊長,會計等等隊裡的芝麻官搶着養,那時每天還只算半個工分,後來就是漲到每天3個工分,超額款從一成漲到了五成,也沒人願意接這活。

翻了春,母親上區公所領了一張半紙的蠶卵(按理只能領一張,那半張是通過父親的同學走後門多領的),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不讓咱們碰,害怕把蠶卵給壓了,可就得等下一季了。等密密麻麻的幼蠶孵出來後,父親用公雞尾羽扎的刷子輕輕地把這些看上去噁心吧唧不斷蠕動黑糊糊的傢伙移到一個鋪着嶄新紗布的小簸箕里,母親用採回來的嫩桑葉,清洗擦乾,切成小丁撒上去,這些小生靈們就晃着腦袋,從左到右,從不停止似地齧食着它們的美味。不知不覺間過了一眠二眠,這些蠶分養到越來越多的簸箕里,慢慢地一個個變的白白胖胖,憨態可掬。這時桑葉倒是不用再切了,但活兒多了不少,得不時地把它們移到擦洗暴曬過的簸箕里。

白天母親背着背篼照樣出工,到中途休息,別人胡吹海砍的時候,她就採桑葉。一些嬸子看母親累得可憐,往往也幫一把。夜裡母親就把桑葉清洗幾遍晾乾。那時田間地頭經常噴樂果,撒六六粉,蠶對這些東西極其敏感,桑葉不洗,蠶一吃就死。桑葉要是有水的話,蠶吃了會拉稀,長勢不好,即便不死,後來結的繭子也是薄皮次品。四眠過後,蠶要結繭了,這時候是關鍵,要不停地喂。每每夜裡醒來,看見母親拎着煤油燈一簸箕一簸箕地給蠶上桑葉。那時我不知道幫母親一把,總是在整齊的蠶吃桑葉的沙沙聲中再次沉沉睡去。

那一年破天荒咱家不欠隊裡“倒找款”,由於多交了近百斤優質蠶繭,應該有10幾塊的額外收入。黃世仁們找了不少藉口扣這扣那,母親最後只領回了幾塊錢。但年底區里意外地獎了20塊,父親喜滋滋的上區工所領回來,那是咱第一次看到10元面額的鈔票,年底我和弟弟終於穿上了燈心絨的新衣服。

這一下鄰里鄉親們都來了勁兒,第二年隊裡養蠶的人家一下子多了四戶,都把母親當養蠶能手,不時前來取經。母親也知道這下有了競爭對手,不是個好兆頭,但還是儘量幫他們,可以說是有求必應,連父親扎的小刷子都送給他們了。第一季蠶養得都挺好,繭子賣了,那幾戶還拎幾個雞蛋抱個冬瓜地上門道謝。到了第二季的時候問題就來了,桑葉不夠,幾乎每棵桑樹能捋的葉子都被采了,這樣梢尖的葉子就長得就更慢了。為此生產隊裡劃分了地盤,哪戶只能采哪兒的桑葉。為了留住附近的桑葉以備蠶兒們四眠以後用,母親只好到10幾里外的娘家東討西要,那邊養蠶的少,每次倒還能背回來滿背篼的桑葉,只是累得夠戧,頭髮被汗水膠在額頭上,衣服上則鹽漬斑斑。儘管如此,屬於咱家的桑葉還是保不住,往往一夜之間就被人摘了,母親連嘆氣的勁兒都沒有了。

看着那些昂着腦袋等桑葉的蠶,母親心急火燎,終於把眼睛投向一片桑林。這片桑林位於鄒家墳的亂葬崗子上,是隔壁生產隊的,與咱們生產隊僅隔着一條小水溝。儘管那桑葉鬱鬱蔥蔥,大得象桐樹葉,也不見人摘過,因為這片墳地連白天都陰森森的。那天晚上,母親邀了大姑做伴前去偷桑葉,還把我帶上,說小男孩火氣旺,驅邪。我是一百個不願意,但沒有選擇的餘地,只好拎了家裡鏽跡斑斑的破手電,跟在她們後面。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母親也不讓用手電,怕被人發現。好在路很熟,跌跌撞撞也知道哪有塊大石頭得避一避,實在不行了,就用那昏黃的手電照一下,然後立馬關了。進了那片桑林,我只覺得背上麻颼颼的,估計汗珠子正在往下滾。母親和大姑輕手輕腳地捋桑葉,幾乎沒有什麼聲音。

其實對於鄒家墳我還不怎麼怕,水溝那邊有片玉米地,靠山那側是塊巨大的山岩,上面鑿了幾十個窟窿,一般都封着泥巴,時間久了,有些洞口的泥巴就掉了。這些窟窿的名字很怪,叫“蠻洞子”。小時侯不聽話,大人們就嚇唬道“再不聽話,把你摔到蠻洞子裡去”。有天傍晚和一幫夥伴追野兔的時候從其中一個洞口經過,往裡一看,一個骷髏頭正借着夕陽,無神地盯着外邊,當時嚇的正唧唧喳喳吵死人的小傢伙們一聲不吭,再也沒在那地方追過兔子。

雖然啥都看不見,我還是不時地朝那邊瞅瞅,總想着那個骷髏頭。真是黃鼠狼專咬病鴨子,越怕啥它就來啥。雖然看不見,我還是聽見那邊傳來喀嚓喀嚓的聲音,而且越來越近。

“是哪個?”嗓子干的厲害,自個兒都覺得這一聲就跟貓頭鷹的慘叫似的。

母親和大姑顯然也聽見那邊的動靜,已經停下。我大着膽子用手電照去,可那昏黃的光線啥也照不見。使勁一拍,光線陡然亮了一下,又歸於昏黃。然而就在那一剎那,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一個鬼影。

聲音停了,一片寂靜,一切似乎都停止了。不知過了多久,大姑發抖的聲音似乎是從天邊傳過來的“可能是野兔。”母親沒吱聲,加快了速度摘桑葉,聲響很大,也不怕別人發現了。回家的路上,我只聽見咱們三人沉重的呼吸,到了家才長舒一口氣。弟弟顯然已經哭了很長時間,已經累得睡着了,兩列淚痕還未乾透。跳動的煤油燈下,母親和大姑的臉白得象張紙,估計我的臉色也就那樣。

“我看見了。”母親喃喃道。

“你看見什麼了?”大姑的聲音還是有點抖。

“那個鬼。”母親點點頭,“我看見它了。”

第二天母親抽空去隔壁生產隊和那邊的頭兒商量,看看能不能用他們鄒家墳的桑林。好在那邊的隊長是父親教過的學生,爽快得很,咱家不僅可以到鄒家墳去摘,連河邊那片桑林也可以用,反正他們隊裡也用不上。這一下我和弟弟活就多了,每天下午弟弟放牛割草,我得往返好幾趟鄒家墳去摘桑葉。只是一想到要到鄒家墳,我頭皮就發麻,那也得硬着頭皮去。桑葉來源不愁了,咱家那份桑林就讓給其他幾戶了。

這一年咱家又不用交“倒找款”,雖然又多賣了百十來斤繭子,養的人多了,黃世仁們把超額款的提成又降回了1成,所以最終也沒領回幾個錢,區里也沒了獎金。就是如此,第二年黃世仁們還是找了藉口,不讓咱家養了。他們養,每天算4個工分。

自此咱家又開始了貼“倒找款”的日子,直到包產到戶開始分地那年。其間黃世仁們在又一個年關把老水牛拉走,再也沒還回來,宰了分肉,母親沒要那一份。從牛犢子養到老,十幾年了,已經是咱家的一員。那一次母親一滴淚都沒掉,開始養豬,四處打豬草,一年賣四五頭肥豬,得的款項是父親工資的四五倍。後來生活好了,父親捏着酒杯,幾杯黃湯下肚,話就多起來了,一般都重複一句話“這個家多虧有你媽撐着”。

大二那年寒假回家,到處都在蓋新瓦房,掀舊草棚。鄉親們也和氣多了,連一粒米都要算計的三爺破天荒地掏出錫箔紙的“金沙江”,非要讓咱這個方圓幾十里地的唯一一位大學生上他的新房子坐坐,說是可以給他的子孫後代帶些文曲星的味兒去。看來“倉廩足,知禮儀”的古訓還是有一定道理的。眾多的盛情都可以婉拒,惟獨旺財爸的邀請我得欣然接受。其實他就是不來邀請我,我也會上他家坐一會的。旺財和我同年生,一起光屁股玩泥巴長大的,不幸9歲那年得了“水腫病”,第二年春上就去了。死的時候看起來胖乎乎的,只是陽光下看起來有些發黃的半透明,如同即將吐絲的蠶一樣。在旺財娘聲嘶力竭的哭聲中,旺財爹木然地把他裹進了一個破草蓆,埋在咱們經常玩的山坡上。雖然對別的墳堆都有一種恐懼感,惟獨不懼旺財的墳,我還是常常在那晃悠,堅信他就是變成了鬼,也不會來害我的。

旺財家的房子還是老樣,只是掀掉了茅草頂,蓋上了新燒的青瓦。空蕩蕩的屋裡雜亂地堆滿了家具,旺財的妹妹樹梅過了年就要出嫁了。旺財娘顯得精神多了,一看見她,我就想起當年她煮個雞蛋,我和旺財一人一半。

旺財爹特意到鄉上買了瓶裝的高粱酒,一個勁地勸我多喝。也不知怎的就扯到了鬼故事上,旺財爹一本正經地說:“嘿,你別說這世上啊,還真有鬼。有一年我在鄒家墳就碰到過。哎呀媽呀,一聲鬼叫把我膽都嚇破了。那鬼呀,是個獨眼,閉着的時候是黃的,一睜眼,刷,哪都亮了。那一次呀,我都嚇的尿褲子了。”

“嘁,才尿褲子?都臭成那個熊樣了,跑回來的路上還摔水田裡了,一身的泥喲。”旺財娘毫不客氣地揭露道。

“鄒家墳?”這倒提醒我了,“是不是河對面廖麻子家着火的那天晚上?”

“對呀,可不是咋地,你旺財叔正打點身上的髒東西,三更半夜的,人喧狗吠,我出去一看,嚯,半邊天都紅了。說是煮豬食的柴火翻了。”旺財娘沒完沒了地叨叨着。農村人記不住“三巨頭”嘛時候死的,但這種火燒房子的事就是100年以後還記得清清楚楚。

“你咋知道?”旺財叔的眼睛都快趕上酒杯大了。

“哈哈,我們那天晚上也遇見鬼了,也在鄒家墳。你看見的那鬼就是我。哎呀旺財叔,那天晚上你差點沒把我媽,大姑和我給嚇死,我們還以為你是鬼了!當時我媽和大姑正在那偷桑葉呢。那手電接觸不良,就一鬼火昏黃昏黃的,一拍就亮一下,那可不是鬼睜眼。對了,那麼晚了你在那幹嗎?”一想起以後做噩夢再也不會看見那鬼影,心裡一下亮堂了,格外舒暢。

“我。。我在幹啥?”旺財叔的黑臉膛也開始泛紅,喝了一口酒:“你也記得,那年旺財得了水腫病,興財樹梅也餓得嗷嗷叫,我那天晚上是想去弄點玉米棒子回來。全隊上下,也就那地里的玉米棒子沒被人動過。哎,我是沒辦法,沒辦法呀。“

“要是旺財還,還活着,也該上,上,上大學了。”旺財娘邊說邊摞起袖子擦眼睛。

“這瘋婆子,都快過年了,說,說,說,說這些幹啥。”旺財叔的舌頭也開始打結,端起酒杯很響亮地一飲而盡。就在他低頭夾菜的那一瞬間,我分明看見兩粒濁淚無聲地滑過他的鼻梁,“啪”地摔在新漆的八仙桌上,濺起一片水花。

高中語文老師的話忽然在耳邊響起“白毛女這篇課文講的就是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這“新社會”和“舊社會”就如同我和旺財玩過的陀螺一樣,在我腦子了“呦”的一聲就轉起來了,我也分不清是“舊社會把人變成鬼”,還是“新社會把人變成鬼”,高粱酒真上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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