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向東走(一)窗前陽光下的鑰匙 |
送交者: 桑邑 2003年03月11日18:53:51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風物從父親手中接過那串鑰匙時,窗外正射進一縷明淨溫暖的陽光,他的旁邊並排跪着新婚的妻子。 當時,父親開着一家絲店,桑邑那時還是個才發展起來的市鎮。 多年前的桑邑城是座美麗的小鎮,在它的周邊,散布着成片成片綠錦似的桑園,一碧萬青,無邊無際。一條清盈潺緩的溪流由西蜿蜒而來,從鎮子西邊悄悄而過,在靜默的河邊垂着飄絲的楊柳。鎮子上錯落着高高低低的房屋,都帶着雕花的木格門窗。街道上的芙蓉樹投下一朵又一朵的樹蔭,角角落落還有一些冬天也不凋零的碧蘿。當時鎮子的顏色好象只有黑白綠三種純淨的色彩,象是只有如此才能襯出人們身上絲綢的絢麗。這是個戶戶養蠶家家織綢的地方。絲綢的美麗遠勝過天邊最絢爛的雲霞,沒有一個人不被它吸引。而且,整個鎮子還瀰漫在一種清清甜甜的花香中,尤其是無聲的雨後,花香更加明晰,沾惹上肌膚,沁入心底。鎮子上有無數條曲曲折折的小巷,都鋪着潔淨的青石板,都是那麼幽深安寧,這樣一步步走進去,不熟悉的人就會迷路,一條又一條的巷子簡直就是迷宮。 那時,附近鄰縣的蠶絲、鮮繭、棉花、陶瓷、琉璃、土布、鐵器、糧食、煤炭諸多貨物都集散到桑邑,販夫販婦,車馬喧譁,總之,那時的桑邑個富足祥和的地方。 那一年臘月,父親對風物說,今年的買賣不錯趁早把你的婚事辦了。風物的心情就如那幾日的暖陽難得的愜意。母親請了開繡品店的張娘娘做媒人,父親又請好友沈老闆和張娘娘一道組個雙媒兒,去女家協商婚事。 父親一大早提了酒壺敲開沈家門,說明來意。沈老闆連說好事呀好事呀,喝了酒就去梅家。 沈老闆是父親最好的朋友,那一年父親才開始賣絲,賣完後回家一摸錢袋不見了,循原路回去,哪有錢袋的影子。那是借了鄰家的錢才去村里收了絲來賣的。到了集市口,集市已散,父親急的冒火。路旁有一人冷眼相觀,過一陣過來問父親丟了什麼東西。父親喜道,您看見啦?那人問是什麼,父親說是青布包,包里有銀錢幾何。那人便從懷裡掏出一隻青布包,讓父親看看是不是它。父親大喜過望當及從中拿出二兩酬謝。那人拒絕,橫財不富窮命人該是誰的就是誰的,我若貪財錢袋就不會還你了。這人就是還沒做老闆的沈先生。自此,兩家的關係深厚起來,父親後來開了絲店資本稍厚時便支持沈家也開了店。父親一直對風物叮嚀,滴水之恩,永不能忘。 張娘娘先去的梅家,春君的父親梅先生是鎮上名醫,聽說男方是家風嚴謹頗有口碑的羅家,心中已有幾分肯了。 沈老闆換上新作的綢袍前往梅家藥鋪。鎮上的人都熟悉梅家藥鋪,因為誰都有麻煩梅先生的時候。那年沈老闆得了石淋病,疼得在地上打滾。梅先生開了一劑藥,用水煎服,只一頓飯功夫,沈老闆就嚷着撒尿,嘩嘩一陣響後,尿桶里漂着幾片白色小石片,尿出後他的病也好了。沈老闆找人打造了一塊“恭功造化”的匾送到梅家。梅先生還有兩個秘方,製成的虎骨膏和消食丸,凡是誰家筋骨麻軟跌打損傷或是積食厭食腹脹只消一貼膏藥或一粒藥丸就好了。這兩種藥專管施捨救人不收分文,方圓幾十里沒有不知道梅先生的。梅家藥鋪跟鎮上大多數店鋪一樣也是前店後院,一家人住後面的青磚房舍里。黑漆的木門高懸着“杏林人家”,藥鋪里掛着有幾塊病人送的匾。梅先生把沈老闆請進屋中,沈老闆開門見山說明來意,梅先生拈鬚笑而不答,沈老闆極力稱讚羅家的家風風物的人品。梅先生卻取出棋子與沈老闆對弈。忽然門口竹簾一響,有人喊了聲“爹”,沈老闆抬頭一看,心裡立即喝了聲彩。 進來的是個姑娘,清雅得讓人從心底覺得爽氣,黑沉沉的眼睛清亮清亮,一閃,人的心也不由不跟着一動,難得的是這雙眼睛柔媚之中更有一種讓人安靜的沉穩平和。姑娘一笑,更晃人的眼,而身上一襲淡紫的衣裙整潔得沒有一絲飛塵。 梅先生問什麼事,姑娘說飯菜做好了請父親和沈老闆用飯。姑娘退出去,沈老闆急忙問梅先生這就是春君嗎?梅先生笑着點頭,姑娘正是梅先生最疼愛的女兒。梅先生並未當即答應婚事,只說慎重考慮。 父親請張娘娘和沈老闆又跑了幾趟,費了些周折,梅先生終於應允。父親趕緊去槐蔭書院請名士易先生寫柬帖,鎮上誰家開店娶親諸多大事都以能討到易先生字為榮。寫好柬貼用紅綢包好,重金聘禮由張娘娘和沈老闆送到梅家。梅家收下聘禮並寫了回禮,由兩位媒人帶回。過了兩天,父親設下酒宴,請梅先生及梅家幾位長輩並沈老闆一起,終於為兩家兒女定下親。雖是訂了親,風物和春君還是不能見面,有時遠遠的見了也要早早避開,風物有心去接近,,春君總會巧妙地躲開。父親知道兒子心急並不點破只說與妻子,妻子微微一笑,想想你年輕的時候吧。父親也笑了,就聘請明教寺門口的孟先生挑選黃道吉日。查好日子再麻煩沈先生將吉日、男女雙方年齡、屬相、生辰 、 禁忌、迎送女客、上下轎時辰、落轎方向,用紅紙寫成兩份“年命貼”交給梅家。眼看“送日子”完事,風物才略略放了心。父親說,快成親的人了還不穩重,明天是大集去店裡張羅張羅買賣,結了婚這份家業就交給你。 那時的集市跟現在一樣也是四九為大集、二八為小集,每逄集日販夫販婦四方商客麋集在桑邑,集市從開始就有官集和義集之分,由官府設立的集市有“官牙”,商民必須交納官稅。義集則是民間自由交易,不交苛稅。這裡的官集一度改為義集,與一位大司寇有關,司寇告老還鄉後看到集市混亂牙蠹橫行,便力請鄉紳嚴定稅額並慷慨解囊替商民交稅,其後人縱繼其志代輸稅額三十餘年。四方商賈聞聽桑邑無稅為得純利紛踏而來。 鎮上原來沒有絲店,蠶絲交易只是在街邊擺攤。還是在風物幼時,父親開了家客棧兼賣茶水,逢集日,各地來桑邑買蠶絲的商販都願住在他的店中,生意日益紅火。父親,有着祖輩留給他的健壯的體魄和豪爽的性情,出手很是慷慨大方,連街面上遊手好閒的混混地痞也佩服他的人品。當幾個橫頭橫腦的人物見集市上那麼多外地人,有心敲詐,把持住市場,商販若想買賣都要事先疏通才行,不然買賣做不成還要挨頓揍。商販奈何不得,住店時不免向父親訴苦。父親非常生氣,把為首幾人叫來,擺了一桌上好的酒席,他們吃飽喝足後,問父親有什麼事要他們做。父親把臉一沉,一頓臭罵,罵完了幾人才知為了什麼事。他們反而也向父親訴苦,說自己身無一技之長,做買賣又無本錢,不得以才出此下策。父親沉吟半晌,想出主意,這樣吧,你們留在我這幫那些商客介紹主顧說合買賣,說成一樁按買賣成交銀錢抽取佣金,不准隨便加碼,若願意我去找商客們商議。幾人一聽當然願意,商客們免了四處奔波之苦也無異議,他們又願在絲店裡交易蠶絲,這樣,父親的客棧就成了專門代客買賣的絲店,商客來時還住在絲店。由此,桑邑發展起一家又一家絲店綢布店。風物集日這天早早打開店門,與夥計一起打掃店門,店裡過稱記帳成交各項繁雜事項也都需他插手。一天下來風物覺得腿腳酸軟,夥計劉桂子取來一貼膏藥給他貼上,不一會,就覺有股熱烘烘的氣體熨燙着痛處無比舒服。劉桂子問風物你岳父的膏藥怎麼樣?風物便想起春君,忍不住掛上一抹笑。幾個夥計圍上來跟風物耍笑,說風物急着讓新媳婦暖被窩嘴上都急出泡啦 。夥計里只有劉桂子結了婚。劉桂子抹了把嘴說媳婦的好處多着吶哪能只暖被窩。眾人便問怎麼個好法。吃口條揣奶奶餵雀雀哎呀女人不能粘一粘就上癮。有人笑怪不得桂子整天兩眼發青原來都快讓媳婦掏空啦。男人長這玩意幹啥用還不是讓人有這檔子樂事,劉桂子結婚不到一個月,講起來興致最高。他說男人的這玩意有大有小,命旺運好的男人塵根健碩,反之細小無力。女人下邊紅潤為福相鮮紅則是淫蕩,女人大奶子大腚能生兒,下邊沒毛的女人不能碰陰毛油黑順溜的才有幫夫運。幾人聽他着說褲子裡都鼓漲起來,偷眼去瞧早突起一大塊,便恨聲把劉桂子按到地下扯他褲子,風物笑着並不相幫,他還沒有關於女人的體驗,劉桂子的話使他心裡跌盪起伏,他不敢想象春君的身體是什麼樣的,那對春君是一種褻瀆。 風物是在恍惑焦躁中發覺自己身體變化的。他第一次把自己搞的清濕羞愧得無地自容,他又懷疑自己是否的了重病。那個晚上,他突然做了個不可告人的夢,夢中之事正是道聽途說的男人和女人的事情,夢中他被自己日漸粗大的東西燙了一下,他驚叫一聲,便沖向一個模糊的女人體,看不出那個女人是誰只是一團霧一樣的白色,他清晰地記得夢中的那種痛癢的感覺。他突然看清那個女人竟是鄰家的一個婦人,接着又成了母親的樣子。以至一連幾天他都不敢看母親,甚至對母親產生一種莫名的厭惡,更令人感到羞恥的是兩腿間的那東西就象一匹難以馴服的野馬,只要聽到諸如“女人”“結婚”之類的字眼,它就不管你是否難堪,立馬把褲子撐起來,越是想用手去安撫它,它越是如烈焰般的燃燒起來。多麼奇異的事情,他看着自己隆起的塊狀肌肉,充滿着光澤和彈性。仿佛一夜之間他的下巴和胯下就長出黑色的鬚毛,他驚奇不已的看着自己。多麼奇怪的事情,我就要成為一個男人了。父親則說兒子的變化讓他感覺自己的老去。 婚期一天天逼近,在前三天,父親找人用食盒給梅家送去雙份的酒肉粟麥衣料首飾,催了妝,女方也將陪嫁奩房送過來。梅先生的陪嫁十分豐厚,女家的陪嫁豐厚了,女兒在婆家就不至於受委屈。羅家在前一日,早早掛好燈籠接好彩綢貼上火紅對聯,請了五位高明的廚子搭棚做菜,一些頭臉整齊的女人也來幫忙。 結婚這天,噼噼吧吧的鞭炮聲震響整條街,空氣里瀰漫着嗆人的硝煙味,厚厚的碎屑在路面鋪成一條軟茸茸的紅絨毯。喜慶的嗩吶吹着《鳳求凰》,風物乘着飛龍舞鳳的新郎官轎,後面是新娘的花轎,一個胖嘟嘟的小男孩抱着一隻紅冠子大公雞坐在轎中押轎,兩乘轎子在眾人簇擁下來到梅家門口,有人搬了把椅子放在門口讓新郎官坐坐“蹲蹲性”,蹲了性的男人去了燥氣,脾氣才會好。梅家大門緊閉,有人在裡面叫嚷,這邊將早準備好的小紅包一個個塞進去,挨到時辰大門打開,新娘由伴娘扶出,這邊兩個女人接過新娘扶入描金繡鳳的大紅轎。新娘剛上轎,一盆清水潑了出來,接着,傳出母親的哭聲,新娘也開始哭泣,開始是輕微的抽咽,後來是那種極力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哭聲,在愉悅的空中不安的抖動,抖的風物心疼,他忍不住貼近轎子輕聲叫着春君---春君---。劉桂子在一旁安慰,沒事沒事姑娘上轎都要哭的不哭反而讓人笑話。後來風物問春君怎麼哭得那麼傷心,春君嘆了口氣,她沒有回答丈夫,即將嫁作人婦,少女的時光眨眼就從指縫中溜走,女人出嫁總帶有一絲憂傷,聽過太多婆婆管制媳婦丈夫拋棄髮妻的故事,坐上花轎一生的命運就由此改觀,即便兩個人再情投意合也免不了生出憂傷,何況一嫁出家門就潑出去的水樣,與父母兄弟的堅實的紐帶瞬間便扭斷了。春君說當時她的眼前全是一片紅霧,上轎前她偷偷挑起蓋頭看了一眼,天空也是那種濃的化不開的紅色,分不清太陽與天空的顏色。 沿街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對着隊伍指指點點,議論着兩家的兒女。風物迎娶新人到家,在家門口,一串長長的鞭炮炸響,這串鞭炮要一直響到底不能停頓,否則兩人過不到頭。鞭炮炸得人耳朵嗡嗡響,此時,吹鼓手最為賣力,閉着眼睛鼓着腮拼命將樂曲傳出幾里地外。新娘一襲火紅繡滿牡丹鳳凰的嫁衣,蒙着火紅的蓋頭,丈余長的紅紗從裡面垂下,她踏上紅氈,兩個六七歲的女童牽住長長的紅紗走在前面,隨着窄窄的步子,風物瞅見裙底一點尖尖的紅繡鞋。 終於盼到意興闌跚夜色四合,風物才擺脫眾人糾纏來到新房,早有撒花帳的婦人向床上撒滿了核桃紅棗,邊撒邊唱着, 雙雙核桃雙雙棗, 生兒聰明生女巧, 雙雙棗兒雙核桃, 兒子拔萃女窈窕。 被角還綴着五穀雜糧。不一會,陪伴新娘的兩個婦人就退出去關上房門。 火紅的蠟燭躍動着桔黃的火苗,映得屋內的物件暖融融的溫馨。風物說他當時緊張得要命不知該怎樣對待坐在床上的春君,春君穩穩噹噹地坐在床邊一動不動,風物挑起蓋頭,春君羞怯地垂着頭,風物就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了,他想春君坐了這麼長時間夠累的,就拉着她的手問累不累。春君說當時就這一句話便讓她放了心,她知道這是一個體貼自己愛憐自己的丈夫。春君對風物展顏一笑。風物的心蕩漾了。那股奇異的躁動一下子襲上心頭,他把新娘摟在懷中,懷裡軟軟的身體使他頓感有一種讓心底疼痛的幸福刺了一下。當他把褪盡衣服的妻子再次摟進懷中,他強健的胸膛緊緊貼住妻子豐滿柔軟的雙乳,這就是他愛戀的真真實實的女人----他的妻子,他的女人,他從胸膛里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他說,春君,我們是最親的人了。 風物的初夜有些手忙腳亂,如果不是劉桂子那番面命耳授他感到自己真的擺布不好身下這個柔軟滑膩的胴體。多年以後再想起仍忍不住心跳。窗外有人聽房,風物和春君不敢出聲,相擁而眠。從這一夜春君便養成一個習慣,入睡時總要抓住丈夫的一隻手,否則徹夜難。 風物醒來候時,窗外有小雀婉囀地鳴叫。春君在梳妝,回頭一笑,風物感到自己又鼓漲了,他赤身爬起抱住妻子,春君卻推開他,說該給爹媽端茶了。風物才想起還有一道程序未完。兩人梳洗好,端了茶到上房。 父母已坐在廳房等候。接過春君奉上的公婆茶,母親慈愛地將春君扶起問住的慣不慣,莫想家,又問風物有沒有欺負她。春君的臉騰地紅了,風物也不自在。他們都想起昨晚的事情。父親咳嗽一聲,他已從兒子臉上壓抑不住的興奮與生機中知道兒子已經經歷了人生那道美好激盪的關卡,兒子是真正的男人了。 父親從金色銅盤中鄭重地拿出一串金銅色鑰匙,鑰匙在父親鄭重的表情下呈現出神聖的光環。風物認得,這是家中錢匣與店鋪的鑰匙,全家人視為最高權利的象徵。父親撫摩着鑰匙,竟有一種英雄暮年的感覺,兒子能夠掌管家業了,這是多年來一直盼望的,但也表示自己老了。父親感慨地嘆口氣,風物聽出這聲嘆息里有太多意味。父親說, 兒子,從今天起,這串鑰匙就交給你了。 風物儘管有準備,還是震動了一下,他知道這串鑰匙在父親心中的份量,他手心裡沁出了汗,悄悄在衣服上蹭了蹭,這個時刻對他來說多麼重要啊,這表明從今以後自己就要擔起家庭的重擔擔負家族的使命。風物說自己就在這一刻真正成熟了,他的身體與心智由婚姻發生了不同於往的變化。風物激動不已地接過鑰匙,小心地捧在手心裡,他有些不安,我......,我能行嗎?父親點點頭,兒子,你不會讓我們失望。風物覺得鑰匙的份量那樣沉重,四束目光都聚焦於金色眩目的光環中。清晨的陽光柔和地投進來,風物和新婚的妻子並排跪在父母面前,陽光映出父親耳邊幾絲白髮,父親和母親相視一笑,母親說,我們可以歇歇啦。 父親讓風物和春君在一旁坐下,父親緩緩地說,現在,我給你們講講咱們的家史。父親的目光深邃而迷離........ 在那個遙遠的地方,有一片遼闊的高原,黃河九曲十八彎,拐了一個彎。在那裡,天很高,地很闊,很遠很遠看不見一個人,黃土的路很崎嶇,獨自外出時就很寂寞,偶爾頭頂有隻鷹,也象粘在天空中一動不動,藍色的天如只倒扣的鍋蓋,人就是鍋蓋下爬行的螞蟻。空氣里沒有風,太陽火辣辣地烤着地上的黃土,行路人的情緒自然不會高漲。 一個還稱不上男人的小伙擔着一擔柴從遠處緩緩而來,精赤着上身只穿一條短褲,這裡半天碰不到一個人,用不着擔心有傷風化。他一個人默默地行走,柴並不重,但他心裡很憋悶,難以忍受的寂寞和靜寂在體內刺痛。於是,他有種想要宣泄的感覺。他放下柴,立在山坡上,雙手攏在嘴邊,從胸腔中發出一聲雄壯高亢的吆喝, 吆--嗬--嗬--,吆--嗬---, 聲音在遼闊的高原上衝撞,完全是無意識的吆喝,孤獨寂寞在吆喝聲中減輕了一些,他擔起柴準備繼續趕路。突然,一聲同樣的吆喝傳入他的耳中,吆--嗬--嗬--,不是他的回音,這聲音婉轉清細,碰撞在寂默的空氣中,是那種帶有幽怨的味道。他奔上一道山梁,舉目四望,不遠處,一件艷紅的衫子映入眼帘。他擔起柴,朝紅衫走去,寂寞的刺痛從體內消失。那是個紅潤俊俏的姑娘,正在田間勞作。他把柴留下了。從此,他們常在野地里幽會,他們都陷入癲狂的愛戀。 那一年,天大旱,顆粒無收,黃色的土地裂開一道道猙獰可怕的口子,路上的黃塵半尺厚,腳落下去就是撲哧撲哧兩個坑。人們把希望寄托在老天爺身上,整日求雨拜佛無濟於事,開始有餓死人的事情發生。姑娘的父母要把她嫁到一處有水有糧的地方,姑娘把消息告訴他。他說,跟我走,我帶你去處好地方。他給姑娘講了昨晚的夢: 那是一座發着銀光的城池,空氣里全是鮮花的味道,那裡的人們都穿着光滑柔軟的絲綢,看起來那些衣裳簡直就是仙人的仙衣。那裡有成片成片蔥蘢的綠樹,一些白白胖胖的蟲子吃了葉子後就吐出銀亮的絲,那裡的人就抽了這些絲來織衣服。那裡還有清亮清亮地河流,有鋪滿荷葉的池塘,一些漂亮的姑娘在河邊浣洗着五彩的綢衣,在池塘里採摘蓮子...... 咱們就到那裡去,他對姑娘說,一直朝東走,這是老天的意思。姑娘答應了他,並不是因為他的夢,而是不忍心與他分開,臨行,姑娘沒忘在行李中裹了一隻家鄉的烤餅小爐,唯一與家鄉有關的東西。小伙又悄悄糾集了同村幾個年輕人組成一支隊伍離開了村莊,一直朝東走來。 路上,他們遇到過狂風暴雨,洪水沖走橋梁;他們遇到過土匪,搶走他們的行李;他們遇到過疾病的侵襲,一個同伴離開了他們;他們也遇到過與他們同樣衣衫襤褸奔波流浪的人,有着同樣的憂愁,他們看到外面的世界也有這麼多苦難。他們走過一座座村莊,穿過一座座城市,他總是搖搖頭,不,不是這裡。隊伍里開始有人抱怨,在走過青青田地時有人留下了,在經過魚蝦鮮活的河流時,有人留下了,在經過繁華耀眼的城市時,又有人留下了,最後,只剩下疲憊不堪的姑娘跟着他。看看在疲勞與窮困下容顏受損的姑娘,他也幾乎失望了。 忽然這一日,在他們再也無法堅持下去的時候,他們看到了一座村鎮----那正是東風三月的季節,村鎮的邊上全是一片綠錦似的樹叢,樹叢展開着小拳頭樣的嫩葉,在陽光下晶瑩剔透,碧玉琢成一樣。村鎮西面,一屏藍灰色遠山半環半繞,一帶溪流就從西邊蜿蜒在楊柳蔭里,河邊,三三兩兩的女人刷洗着幾隻大團匾,孩子在一邊嬉戲,拍手唱着: 桑植滿田園, 戶戶皆養蠶, 步步聞機聲, 家家織綢緞。 村鎮在暖陽里充滿着祥和寧靜,幾隻黃白的雞婆飛到那矮樹的頂上,惹得黑狗在樹下狂吠,田裡有幾個穿單衣的男人在埋頭鋤荷。走進去,發現除了綠色的楊柳還有開着粉紅色小花的芙蓉樹和散着清香的梔子花,以及道邊的老槐,房前的梧桐。一個婦人在樹下紡織,咿咿軋軋的聲音就是一支有腔有調悅耳動聽的曲子。 兩個遠路而來的男女看呆了,姑娘說,咱們留下吧。他說,是的,我們留下。他們問正在紡織的婦人,這是什麼地方。 桑邑!婦人大聲說,有桑樹有絲綢的地方! 他們在這裡留下了,租種田地,蓋起茅屋,知道那些矮樹叫桑,葉子餵給蠶,姑娘很快學會繅絲絡絲紡織,他們也用帶來的烤餅爐教當地人烤制一種香甜可口的木耳朵餅。他們日夜辛勞,兒子不久降生,男人興奮地對妻子說,我們的子子孫孫將在這裡繁衍,這正是我夢中的地方。 那個男人是我的父親,女人是我的母親。父親講完,目光伸向遠方伸向遙遠的過去,眼中有一抹晶亮的東西。風物的雙眼早已潮潤,這是父親第一次向他講述家史,在陽光照亮每一個角落時,風物把鑰匙掛在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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