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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讀《英雄》:實驗的電影以及電影的實現
送交者: 木然 2003年03月12日18:59:04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姑且讓我們拋離傳統的閱讀習慣,將視點與主題拉至一段較遠的距離去看《英雄》,我們是否能從這樣一種體驗中獲得:作為電影的形式,其存在的意義大於主題。

  法國著名電影導演羅撥·布列遜(Robert Bresson)在其《電影書寫札記》中談及電影形式的簡約力量時,強調作為電影的“內容僅能由形式奠基”,“電影製作及研究要從聲音、影象、語言、結構、文本,而非從內容、題材、主題、意義、精神入手”。

  對《英雄》,而今所褒的是形式,所貶的是主題。好在這正是張藝謀底氣最足的。因為主題恰是他所刻意忽略的,而形式才是他的珍愛。

 《英雄》講述的是戰國時期七雄並起,兵火紛擾,秦國為達到雄霸世界而奮起滅六國,以長空、殘劍、飛雪三俠士捨身取義相助無名獲得秦王的信任進入秦宮,但就在無名接近秦王決定下手時,他因殘劍的點悟而改變主意,為成全秦王成為維護當今天下太平的“英雄”而成仁。

  讓觀眾感受尷尬的,是《英雄》摒棄了傳統電影所堅持習慣的敘述方式,比如關於“秦王”“刺客”“秦宮”“帝王”“臣民”等,在電影中都被虛化為僅是符號的概念:秦王只是戰國七雄中的一個強大代表; 刺客是從“荊軻”模式中脫離出來的一種俠義精神的疊加;宮殿是中國歷史上不可能存在的、沒有隨臣沒有宮女沒有侍衛沒有任何裝飾空曠陰森抑壓着肅殺的皇宮……這一切視覺感受的簡單化至使觀眾在欣賞思維上難以完成故事主題的銜接,這是部分觀眾抱怨《英雄》缺乏情節缺乏充實的故事內容的原因。

  這是一種讓人饒感興趣的現象。即作為電影觀眾的我們在開始閱讀電影時,應以何種的心態準備和進入閱讀?

  譬如,小時候看電影,我們的閱讀準備是定位於“好人”與“壞人”的判定。

  再之後,我們會刻求於“情節”“主題”和“精神”“意義”的完整表達。

  這些好象都沒有錯。電影作為文學作品,當然要有“主題”有“精神”以及“意義”。問題在於,這些主體的建立,是應該奠基於情節故事還是奠基於電影本身所獨具的語境語句語法?這就回到我們前面所提出的問題上來,電影形式與內容的從屬定位關係。

  張藝謀的《英雄》,正是力圖將電影的敘述,回到電影的語境語句和語法上來,這種實驗的意義是尋求更電影的方式體現更電影的精神。

  當然,我們沒有任何理由抱怨我們的觀眾固執或者不懂電影,更無須因此而耽心這些觀眾會從我們的市場流失。因為懂得“排排坐、講故事”的導演畢竟還是多數。那些把電影當電視劇拍的導演每年至少能弄出數十部的獲獎片,不管這些影片是冠以“賀歲片”或者“寫實電影”等等的名堂,觀眾總能從中找到抓癢的地方。

  如今想說的是這樣一個對稱的問題,即“電影怎麼拍”和“電影怎麼看”,還是讓我們回到《英雄》上來吧。

 《英雄》一開始就藉助電影語句特有的張力強調了“王”與“俠”的對比,以及這種對比的融合對抗。

  遙遠的鼓聲從字幕推出時就固執地堅守着一種不偏不倚的中板節奏,這種節奏的堅定表達了大地的深厚、縱深和遼闊。之後是不帶痕跡地帶出一弦飽含滄桑感的小提琴獨奏,如泣,如訴,配上碎亂的馬蹄聲,以及馬群的呼吸嘶鳴,將陽剛與溫柔,野性與關懷揉合成一個獨特的聽覺空間,表達了人與自然、人與土地的命運關係。

  萬馬奔騰。征塵滾滾。戈壁大漠。秦國戰旗。氣勢的戰車。洞開的宮門。長驅直入的騎兵。黝黑的殿石。威嚴的群臣列兵。空蕩的宮殿。搖曳的燭火……多組鏡頭的剪輯一氣呵成,在聽覺空間奠立的基礎上建起一個與之相適應的、平穩的視覺空間,從而將敗長空、殘劍、飛雪三名刺客的無名推到陰森的宮殿前,“王”與“俠”的交鋒自此展開。

  結構是電影語言的基礎,所謂鏡頭感,正是結構所追求的凝造效果。

  畫面一開始表現無名從大漠入宮,就很注重這種結構語句的運用。

  緩慢的小提琴獨奏,那弦被譚盾讚嘆為比聲音更安靜的聲音,與雜亂的馬蹄聲響產生或交替或並列的對比,一緩一急與一靜一動中,體現的是大地的寧靜和戰爭的煩躁;

  起緩綿長的山脈、空闊的遠古大漠與急促前進的戰車,表達的是恆久的歷史和求變的現實;

無名孤身穿過整齊的群臣列兵從低向高走向宮殿,高與低,孤立與密集,強調的是人對國家權力的遵守與服從。

  跪在陽光下的無名仰視燭光後的秦王,“撲撲”的火苗聲與古堯所演繹出來的平穩輕柔,權力、尊貴、至高無上、不可侵犯一一得以樹立。

  一段“劍客刺秦王”的故事過程,被“刺”者和“被刺者”在復盤中求證推敲三次,這是對英雄俠道的精神作不同層次的領悟過程。

  第一次復盤:無名與長空、殘劍、飛雪三位俠士的格鬥過程,體現俠義與俠情的關聯牽動。

  負責緝捕盜賊的狼孟縣亭長無名在秦宮7大高手敗於長風的情形下將其刺殺,之後偽裝趙人到書館向殘劍求一“劍”字,冀望通過殘劍的書法悟出其劍法上的弱處而斃之。殘劍在秦國大兵壓境的危急時刻神態自若大氣凜然,8尺朱紅大字在箭雨冷風中灑脫而成。無名面對“劍”長思遂不能悟,只好借長空遺言“飛雪定會替他報仇”來挑撥殘劍飛雪妒情反目,飛雪因此將殘劍刺於劍下,隨後在秦軍陣內挑戰無名並被其所敗,無名以各個擊破的方式順利完成刺殺秦王通輯的三大要犯而成為秦國的英雄。

 《英雄》在表現無名刺殺長空、殘劍、飛雪的過程,浸透了張藝謀對電影表現力的理解和思考。特別是“棋館決鬥”那場戲,導演調動了一切可凝練成最精緻的電影語言的元素,比如古琴、庭園、棋藝、京劇、槍劍、身段、雨滴、色彩、光暗、視覺位置的交換及聲響等等,凸顯長空為刺秦大業大義凜然,從容不迫的俠客精神。

  先說色調。

  這場戲以偏冷的黑色調襯托冰冷的雨滴和清寒的槍劍,與以後另幾場紅青藍白的格鬥相區別,深重和古樸的畫面色調,體現了壯士長風捨身取義成就大業,雖敗尤榮視死如歸的俠義精神。

  其次是攝影。

  杜可風過去一直是王家衛的首選攝影,他對鏡頭視覺的理解認同很獨具。象棋館這場格鬥,他充分利用了曲折的長廊,幾個高低不同的亭台,調動撫琴的老人,黑白的棋盤,雨滴寒檐等畫面營造鏡頭氣氛。

  比如長風戰勝秦宮7大高手後,機位以廊柱交錯的狹長空間作前景透視,遠景是長空轉身而去的背影,這個鏡頭所營造的情緒壓抑感是長空內心最恰當的刻劃。當無名面對即將離去的長風喝止一聲“慢”時,畫面轉接成一個均等對稱的全景鏡頭,這是無名從亭台上居高臨下的一個主觀鏡頭,前景是飄檐漫下的雨簾,中景是左右極端對稱的廊燈以及居於中央的一黑白子交錯的殘局棋盤,鏡頭的最遠端,是處於低矮視點的門廊,陰沉黑森壓抑下是個身穿黃袍的背影,兩個鏡頭的對比,已將無名和長風的命運作了極好的暗示。

  音效在這場戲的作用是最出色的。

  譚盾在錄音師陶經的配合下,共同實現了“棋館打鬥”在音樂和音效上的完美統一。這場戲除了環境音樂和古琴聲外,還精心調動了很細節的水聲,如景前的水聲;作為背景的水聲;帶有樂音的滴水聲;霧蒙蒙的水聲;像玻璃紙揉出來的雨聲;屋檐上水滴濺到棋盤上的聲音;水高低錯落滴在長廊扶手上的聲音……等,這些水聲在激烈的音樂和打鬥聲中可以通過畫面上去感受,而當音樂或者打鬥聲在短暫的一兩秒內停頓時,這種水聲又成為這種音樂或打鬥聲的延續,促使聲音的意境獲取一種真實的立體感。

  無名出劍刺殺長風那組鏡頭,聲效的營造體現其連貫性,是表演的主體。

  無名自高處的棋台躍下,畫面是無名腳踏積水的腳步,音效極好地體現了這種腳踏青石所濺起的水聲和“嗖嗖”的劍出鞘聲,之後是無名連出三劍刺向長空,第一劍砍向長風的頸部,聲音的力感很強,有力撼人心的窒息感;第二劍滑過頸部,聲音輕飄如剃刀過眉心;第三劍在空中滑行,是連環的兩劍,劍與槍的碰撞通過刺耳的金屬交鋒聲得以體現,當無名的劍被長空橫槍所擋而跌後,此時畫面一切影像都是靜止的,只有長空的銀槍被劍擊中後的顫動聲響,錄音師在這裡刻意地將槍身的顫動聲清晰放大,對凸現格鬥的真實危險起到很好的表現作用。接着,長風將槍套脫去,無名長風第二回合的格鬥再起,此時背景音樂襯托着格鬥的槍劍聲由交錯趨向激烈,鏡頭卻是盲人收琴、彎腰撿起收錢的瓦缽、以及用盲公竹敲打石面等動作凸現格鬥的緊張感,當背景音樂與槍劍的格鬥聲上升至最強音時遏然而止,只剩一串單調的盲公竹敲打青石面的聲音,由急速到靜默,音效成為事物敘述的主體。如果我們虛化所有的畫面----對,只剩下聲音----此時我們會驚訝地發現,“盲公竹敲石板”這種音效是由前面的“腳踏積水”“劍出鞘”“緩慢的水滴”“背景音樂”“槍劍格鬥的金屬聲音”等音效的積累重疊凝成,它所傳達的是兩種力量――劍與刀,王與俠的格鬥。

  無名刺長風這場戲在音效上的另個貢獻,是寓意功能的完美體現。

  長風被無名劍刺倒地瞬間,導演為表達長空雖敗尤榮的壯烈情懷,特別用劍砍槍頭落地這一鏡頭替代英雄的倒下。當畫面以槍頭跌落青石板並濺起緩慢水花,以及落地後的槍頭在搖晃中歸於寂靜來寄託對英雄逝去的哀思時,這種象徵作用因形象的音效輔助得以體現,這是音效作為電影語言體現對電影貢獻最樸實的表達。

  武打設計方面,“棋館格鬥”這場戲是程小東所愛。飾演無名的李連杰和飾演長空的甄子丹都是很傑出的武術家,因此在設計這場格鬥的動作無論從形體到招式,都很樸實。有幾處雖也用了鋼絲,但因兩位演員一來一往的招式凝注着撼人心弦的力度而變得真實可信。尤其值得稱頌的是格鬥的過程插入意打,通過黑白的畫面,塗上閃光油彩的兵器,配以古琴的演奏和雨滴水聲為背景,以及介入京劇的身段和那一聲飄忽的“噫”的長嘯,用“快”表現“慢”,很中國。意打在格鬥中穿插兩次,手法上類似《黑客帝國》所運用的瞬時定格,起到調整節奏,重複強調的作用。當古琴在急風驟雨般的咆哮中弦斷聲止,此時意念回復現實,導演藉助電腦製作,長劍以遠比雨水落下的速度還要快的劍速穿越銀槍舞起的密集屏護,將長空被劍殺、銀槍頭被砍下及無名插劍入鞘的動作一氣呵成,聲畫的配合可謂天衣無縫,張藝某在藝術上所追求的純電影效果,在此得到充分的表現和讚嘆。

  無名和秦王第一次復盤的英雄故事突出的是剛烈的俠情,導演在刻求這種“剛烈”表現時充分發揮了色彩的作用。

  無名在完成對長空的刺殺後,聞知殘劍、飛雪化名高山、流水隱於趙國陘城的一間書館,即攜長空的銀槍頭踏上去趙國的路程。

  攝影在處理這段戲用了很艷的紅色調,與“棋館”的陰冷和秦王宮殿的黑森形成強烈的對比。負責服裝設計的和田惠美為戲中幾個人物設計了既相同又相區別的服飾,包括顏色、質感都作了精心的安排。如書館的老先生,他在“嗖嗖”箭雨中坦然若定地揮筆在沙盆上演練趙國文字的精義,那種氣勢正是“秦國的箭再強,可以破我們的城,滅我們的國,可亡不了趙國的字”的表達。老人這種剛烈的俠情俠義,是無名和殘劍所追求的俠義精神。所以老先生的服飾較之於無名殘劍的深紅服飾要更深沉、踏實。

  飛雪和如月在這場戲中選用桃紅的服飾,但質感上彼此還是有區別。飛雪的服飾是帶暗花的棉紗,講究華麗;如月的服飾是樸實的棉布,兩者相比,飛雪的服飾更為大氣。服裝師在這裡所着重強調的是服飾的寓意功能。如果說無名殘劍所求的俠義是天下,那麼飛雪的俠義則是國家,如月所求的,卻是“主人”殘劍。“主人做的事,一定是對的!”----殘劍於如月來說,是俠,是義。她會為她心中的俠歡愉或者悲哀。與殘劍性愛那段戲,和田用了張玫瑰紅的絲質綢緞,表達殘劍點燃了如月心中的俠義之夢,很悽美。

  和田惠美是國際知名的電影服飾設計師,她曾與黑澤明合作過《亂》和《夢》,其中《亂》為她贏得過奧斯卡服裝設計大獎。和田在回顧《英雄》的服飾設計時說:“我特地把布質、色彩、動作場面做成看上去有點像舞蹈的服裝樣式。我一個人在北京的一個小染坊內,完成了所有服裝的染色。”可見,色彩與質感,既是和田對服飾的理解,也是導演在影片中所刻意追求的藝術形態。

  如今再回到武打設計上來,殘劍書寫“劍”字的過程和飛雪如月在胡楊林對打這兩場戲的武打設計很奢華精湛。

  殘劍書寫“劍”字這場戲是以粱朝偉為中心的。

  梁朝偉是一個很個性化的演員,他的外形雖沒有那種俊朗的帥哥氣質,但很內在。過去無論是看他演繹的《花樣年華》,或者是最近的《無間道》,他的表演都很穩,不溫不火,不落痕跡。陘城書館這場戲,從無名口中陳述的殘劍,不但講求俠義,而且內心還默守着對飛雪很深厚的不離不棄的痴戀情懷。梁朝偉為能將殘劍這種於“情”於“義”中搖擺煎熬的感受準確地表達出來,特意為自己設計了一種憂鬱沉默的氣質。他始終很寡言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劍”的寫法,直到無名飛雪躍出屋外舞劍檔箭,才使他滿腔的情感噴薄而出。那場戲的畫面和音樂都很美:室外是無名飛雪華麗的劍舞,此時我們可以將無名理解為一種“精神”的替代,這種替代實質就是殘劍所渴求的與飛雪不離不棄------ “人不離人,劍不離劍”的情感恪守,正所謂“沒你的劍,就沒我的字”;而室內,身穿紅衣的殘劍舞動一身俠氣揮毫書寫。演員此時的身段、步伐、衣服、筆鋒和頭髮在空氣中舞動所達到的和諧,畫面很具穿透力。譚盾在作音樂處理時,讓當今小提琴之父帕爾曼使用略松的琴弦,致使琴音顯得非常遠古、粗獷,帕爾曼抒情浪漫的演奏配合50名男低音合唱的“風”字歌,那些積壓在內心最柔軟處的情感,被音效和畫面輕揉着獲得最徹底的宣泄,這是電影的魅力。

  殘劍被飛雪一劍奪命後,如月相約飛雪在胡楊林格鬥這場戲很唯美。

  據錄音師說,錄胡楊林的樹葉聲時,張藝謀要求他們收集的落葉聲必須是“帶着樹漿的樹葉一片片飛落的聲音。”這些樹葉聲後來在澳州合成後在表達上有“美妙安靜地飄落的”,有“飛雪起劍時從地上颳起的”,有“出劍橫掃飛起的”,有“空中轉圈後旋起的”,有“如月被擊倒後由黃變紅的”……這種種自空中飄下極具想象的聲響後來被揉在一段很飄很淡很悽美的女高音中,配上日本鼓童的鼓音作背景,正如譚盾說的這個“非常浪漫和悽慘的女聲像搖籃曲那樣慢慢地飄……很浪漫。”

  音樂和畫面完美的結合撩動我們既經歷了張曼玉借飛雪所表達的那種成熟女人對情感的積累和醞釀過程,也體驗了章子怡所宣泄的一個年輕女子對情感的夢幻追求。藉助音畫,我們可以走進兩位不同女性內心最隱的深處,讀懂她們對男人的全部詮釋。

  飛雪和如月被假設的這場格鬥,一張一馳,既有殺氣也有力度,那種如舞蹈般優美的意境將一天一地的色彩舞動起來,情感的壓抑,青春的夢醒夢滅,男人和女人的刻骨銘心,女人與女人的容納和排斥都通過很煽情的畫面得到表達,氣氛很飽滿。象如月拔出插在心上的劍投向飛雪那場戲,那曲主導着格鬥節奏的鼓音因劍端一滴鮮血的墜落遏然中止,此時漫天的黃葉衍變成嫣紅,無名所陳述的關於長風、殘劍、飛雪三大俠客的故事終於走到終點,一段走不出俠情的俠義故事讓人嘆息不已,此時我們還能說這部電影沒有內容麼?

  秦王與無名第二次復盤,否定了無名所陳述的殘劍飛雪因妒情而自傷殘殺。秦王認為長空、殘劍和飛雪都是心胸非常寬廣的俠客,他們能敗在無名的手下,只有一種可能,是他們身上凝聚着遠古俠士捨身取義最純樸的俠義精神而成全無名的刺秦設想,因此,無名才是長空、殘劍和飛雪中最危險的刺客。

  在表達秦王臆想的這個故事上多虧了杜可風。

  據說拍《英雄》時,程小東抱怨杜可風不懂得拍武俠片,而今看來,幸虧杜可風不懂,才能將一個俠義故事的三種可能四次經歷用紅藍綠白四種顏色恰當自然地區分表現出來。

  色彩在電影中僅是為了呈現或模擬自然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色彩只有在運用中起到表達事物的內在本質,通過暗示體現價值主張,完成其獨立的美學價值後才能稱之為電影的藝術語言。

  秦王假設的故事仍是以殘劍飛雪的情感為中心。

  從無名在藏書閣演示“十步一殺”開始,飛雪就抱定了捨身取義助無名刺秦。當殘劍很哀傷地道出“去,就是死”時,飛雪很深情溫婉地看着殘劍說“死就一起死”。服裝師和田為赴約前一晚兩人共衾那場戲的服飾設計很到位:一簾幽夢後,淺藍色的枕頭。紫藍色的被子。深藍色的絲綢睡衣,很光滑的質感。冷的。柔的。美得很極致。這些場景將拉着飛雪的手安睡如孩子的殘劍和一夜無眠的飛雪間的柔情表現得讓人心疼,如夢,美麗中蘊含着破碎。

 “山路送別”那場戲應是整部戲最哀婉柔弱的。兩位演員,梁朝偉和張曼玉不愧是演情戲的高手,從飛雪出劍刺傷殘劍後並為他包紮開始,兩個人的表演完全融入在“殘劍飛雪生死相守,人不離人,劍不離劍”的痴戀情懷中:

 “我怕把你傷得太重了”

 “應該是我去”

 “我要你活下去”

 “你死了,我怎麼活?”

 “你答應我,要好好地活……你說啊?”

 “好,好!”

  如果我們再回憶一次這段對話的情景時,我們會想起什麼?兩雙柔情的眼睛。粱、張兩人的對話很簡單,動作也不大,但所有的情感都在兩雙眼睛裡表達出來。特別是張曼玉用雙手撫摸着梁朝偉的臉頰時哀求地道出“你說啊”時,鏡頭轉切成梁朝偉那雙哀傷的眼睛,梁說第一個“好”時,眼淚仍凝在眼眶,第二個“好”梁沒有道出,只是作了個發音的動作,那滴眼淚隨之落下……至此,我們完全感受到這種“生死相守”的艱難淒傷。

  飛雪被無名刺殺後,秦王設想無名殘劍有過一場點到為止的意打格鬥,用以祭奠飛雪。張藝謀選擇九寨溝一個很安靜的水面作場景,藍的天,藍的山,藍的水,藍的霧,水中一座涼亭,飛雪在安睡中,接受兩位俠士對她的祝福。一位是她的愛人,一位是她的夢想。

  音響在這場戲裡一如既往地發揮着它特殊的功效支援畫面。一聲長嘯的京劇呼聲帶出像水滴的聲音、風的聲音、劍划過水麵的聲音、水浪落回水面的聲音、在天空中聆聽腳步輕點水面的聲音、在水裡仰視4步接觸水面瞬間的聲音等,這些聲音的組合產生一種輕盈的意境,很清純,很潔淨。加上抒情而悲愴的小提琴獨奏和渾厚的男低音和聲,吟出一曲殘劍飛雪生死相守長流不息的愛情戀曲。

  第三次復盤是在前兩個故事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如果說第一個故事的假設謳歌了長風捨身取義成就大業的俠義精神,第二個故事展現了飛雪對愛情和理想的堅貞忠守。那麼由無名陳述的第3個故事所要傳達的,是殘劍胸懷天下的大氣之道。

  攝影在第三個故事的陳述中使用了沉綠和素白兩種顏色作訴求。

  沉綠顏色體現什麼?

  殘劍初遇趙國亡將趙震之女飛雪,知悉她決心刺秦以報亡國之仇,就有心幫她。殘劍飛雪研習書法,希望能從“同源同理”的書法中悟出一道劍法,以增強功力。飛雪承諾,等完成刺秦心願,就將從小浪跡江湖四海為家的殘劍帶回她家鄉,“那裡沒有劍,沒有劍客,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這是飛雪向殘劍承諾的未來。殘劍飛雪聯手攻入秦宮,殘劍在劍鋒滑過秦王脖子那瞬間放棄了刺秦,因為殘劍從書法返璞歸真的領悟中覺醒:能保當今天下太平的只有秦王,秦王不能殺。 “一個人的痛苦,與天下人比不再是痛苦;趙國與秦國的仇恨,放到天下,也不再是仇恨”。這是殘劍的境界,飛雪因此不再理殘劍。

  殘劍放棄刺秦這場戲,有個鏡頭的寓意很深刻。當飛雪轉過身來目睹殘劍面對手無寸鐵的秦王收劍放棄刺殺時,秦王宮內綠色的帳幔輕柔地落下,象徵着飛雪帶殘劍“回家”做一個純然的“男人”的希望也隨之破滅。綠色的墜落是對這場戲所要表達的意念的最好解釋,由此我們明白了導演的用心。

  無名因殘劍的勸阻而放棄刺秦導致飛雪和殘劍決鬥,結果三位俠士以不同的形式獻出他們年輕而珍貴的生命,並最終為一段動人的俠義故事求得最準確的解答。這段戲攝影用很純淨的白色來展現三位俠士的生命走向終結的過程。用心很刻意。

  殘劍勸無名放棄刺秦那場戲選在戈壁沙漠,身穿白色衣服的殘劍在沙漠用劍書寫“天下”兩字送給無名,希望他能為“天下”放棄刺秦。此時無論鏡位,演員的身段、步伐,以及背景音樂,都與殘雪在陘城書館書寫“劍”字的情景相同。所不同的,是小小的沙盤變成一忘無際的大漠;“劍”變成了“天下”。這個鏡頭的寓意很明顯,殘劍從書館走出天地,從沙盆走向大漠,所悟的,已不止是劍法,而是天下大同的人生哲理。

  飛雪和殘劍決鬥那場戲拍得很悽美。

  當飛雪責怪殘劍心中只有天下時,殘劍很深情地回答“還有你”,演員那刻利用眼神所傳達出對人生對愛情的堅守專一,痴情得近乎迷茫。之後殘劍用棄劍選擇死來證明他內心渴望飛雪帶他“回家”幾乎就是上面所說的“山路送別”那組鏡頭的重複,所不同的是飛雪在“你為什麼不擋我的劍”的自責中環抱殘劍逝去的身軀,她在“我們再不會浪跡江湖了,我現在就帶你回家,回我們的家”的深情道白中將插在殘劍身上的劍再推一把,完成了殘劍飛雪生死相守,人不離人的承諾。

  這場戲有組鏡頭很感人:飛雪手握劍把那瞬間,鏡頭不斷切換成白衣紅馬的如月飛奔而來,到飛雪終將插在殘劍身上的劍推進自己的內心時,高速攝影下的如月慟哭着飛身下馬爬上山來,那種身段和神態已不是表演,特別是那兩聲悲慟的嚎哭,以及畫外配上譚盾那把被換上絲質琴弦後更顯蒼涼的小提琴獨奏、日本鼓童用指甲刮着鼓面所演繹的低沉而空漠的鼓音、50位男低音抒緩的和聲吟唱,聲畫同時營造的悲情氣氛讓觀眾難以制已。這裡特別要提到的是章子怡所飾演的如月,戲雖不多但把握很恰當。

  ……

  在我即將要結束這篇閱讀筆記回到文章的開始時,我們發現我們一直在電影形式上着意體會電影的書寫過程。儘管我們從頭到尾都沒有探討過《英雄》的主題,但我們好象已經習慣從電影的語言語句或者語境裡去體驗:排着方隊的秦國軍隊高舉長槍。無名的軀體被紅色旗幟覆蓋並被士兵莊嚴地高舉着。身穿盔甲頭戴紅翎高呼“大風!大風!大風!”的士兵為無名舉行國葬。殘劍飛雪在戈壁大漠環抱人不離人。象徵中華民族的萬里長城。低沉的男聲和音。踩着鼓點的雄壯步伐。還有,那如北方秦腔般悠遠、蒼茫,又如東北二人轉般抒情、溫柔的小提琴獨奏……這一切,好象已讓我們很清晰地獲得《英雄》所要表達的主題意念。

  電影藝術的目的正是如此。

  電影藝術的目的正應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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