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雨紛紛 |
送交者: 夢子 2003年03月13日19:00:25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再過幾天,便是家父六年的祭日.父親在世時說,男人到了四十歲的時候,才會理解什麼叫為人之父.過幾年自己也要淪入不惑之年了,想起家父這話,禁不住淚如雨下. 小時讀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不明白他為什麼在看到他的父親肥胖的身影,翻過鐵路邊欄杆買回桔子時的艱難,淚落如豆.現在有點明白了.於是在孤寂的小樓上,父親的呵斥與憐愛,便如傾江倒海,排天動地而來. 想念母親的時候,不免去懷念父親.父親年過三十尚未婚娶,後來在進行土地分配工作的時候遇到了我母親.父親說過,如果不是因了我母親,他這輩子是永遠不會結婚的.六二年時,父親當着我媽的面,撕掉了上海戲劇學院的錄取通知單.於是便有了我哥,然後又有了我.感謝父親的恩賜,讓我到這個人世兜了一圈.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父親,哪裡有我?父親跟母親吵架時,老是說自己是被扶着拜堂成親的.其實他是愛我媽的,有次看電影<<洪湖赤衛隊>>,父親說韓英就象我媽.乍看之下,果然有點象.我媽相貌平平,父親卻深愛着她,我覺得父親是愛過的. 父親經常以嚴父自居,說什麼嚴父出孝子.當初我懷疑這是他出氣時尋找打罵我們的一個藉口.然而初為人父後,便覺得這其實是一種愛.兒子五個月的時候,小屁股被我打得皮開肉綻.從前老以為作父親的,無非是為了兒子的一根哭喪棒.中國人死了也要面子.所謂死要面子.但是做了父親後,才知道什麼叫做做人.於是便倍加想念遠方的母親.母親的活着,是她對我的恩賜. 父親是個逆子.爺爺則是個典型的書生,四十年代的時候,領帶結實,八十年代時,始終沒有忘記中山裝的風紀扣.爺爺很奇怪父親為什麼去參加共產黨,父親卻反咭爺爺一輩子沒正經事,兩人吵鬧不休.我覺得他們倆倒是把中國現代史結合地挺密切的. 父親朋友多,每個月發工資的時候,屁股後面老跟着一溜人.然而一到月底,父親便不得不去向我爺爺要錢.爺爺象孔乙己一樣正告我父親說: "沒有了,就這麼幾塊了,省點花吧." 九零年爺爺去世,殯儀館裡,桃李春風,那天是清明,陽光燦爛,父親沒來.死亡是不帶任何詩意的.我跟着我爺爺的屍車進入火葬場,長跪不起.也許是我把離別看得太重要了.那時我覺得父親真是冷酷無情. 但是父親的內心世界可能是座火山.我媽跟我說,她跟父親一起在一個山區土改的時候,很多人都向父親哭窮,父親便摸出錢包,給他們十塊八塊的.父親的很多朋友都是農民,都是願意上刀山下火海的人.父親"文革"後離職的三年,我們家客人絡繹不絕,都是送吃來的.那時我明白了,什麼叫患難與共.即便是在那三年的拮据中,父親仍然周濟友好.以前他的一位朋友,實際上是他的警衛,"文革"後被關入學習班.那人拳術極好,一個啤酒瓶一捏就碎.後來據說畏罪自殺,身上傷痕累累.父親數着鎳幣給她老婆養家糊口.還有幾個老朋友,都蹲監獄,父親都用可憐巴巴的幾塊錢,關心着他們的身家. 父親老長嘆着說:"人生得一知己足已."但是父親這輩子是不會有知己的,對此我深信不疑. 倘我父親那輩子得一知己,便不至於鬱鬱而終.父親視天下文章如無物,老秀才出身的曾祖,在父親八歲時,便不敢輕易改動父親用文言文寫的日記.七七年父親離職閒散的時候,很多老爺子都上門找我父親推敲折枝詩,我也是在那會兒學會"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的.父親讀書主張經略,然而沒有知己,所以他說文似看山不喜平.七四年他給毛寫的<<東方資本論>>一稿,石沉大海.父親對<<紅樓夢>>的總結是個空字,人生如夢.但它又不讓我讀<<莊子>>,說過了四十歲後再讀.父親去世時,我戀戀不捨地將脂胭齋七十八回批本放入棺中.批本的句逗都是圓圈,便是空字.現在我明白了.轍有跡,其實人生的種種夢想,是依着艱難的步履化解開的.海市蜃樓,曇花一現,大江東去,不過一個空字.父親視界太高,因此便荒廢了他的那輩子.有一次我的大學老師將我作業中的"奪胎換骨"改成"脫胎換骨",我忍不住便笑了起來.但我依然非常敬重我的老師,古人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由此推開來,更何況生父.<<紅樓夢>>中還寫了一個情字,這是虛筆.象空空,渺渺,茫茫等人,倘非背負着人情的負重,何必再來到這人世看顧一遭,將那頑石把玩半天?天若有情天亦老. 父親就象甄士隱一樣的走了.而我則可能象柳湘蓮,看不慣賈府門前的兩個石獅子.有家在,則國不會亡.翻閱族譜,想念當年族中曾祖公輩隨王審知入閩,披荊斬棘,長驅直入,奠定越水閩山.隆慶時復舉族赴浙江抗倭,父親用"石破天驚"四個字形容當時的戰況.台灣客家人,村佬而已.父親提醒我,國重於家,我也知道這個道理.但是一想到家的時候,就覺得父親位置的空缺,令人萬分的難過. 父親下葬的時候,是在老家.本來我媽是堅持要在城裡火葬的,父親堅決不同意,說要葉落歸根.老家山清水秀,沉沉的松果在風中輕輕蕩漾着.父親說,他即便知道自己明天就要過世,今天他也會象個小孩一樣笑着.那時我覺得,父親是真正活過的. 父親就這樣微笑着過世了.霽雨從山上飄落下來,打擊着每張悲傷的臉孔.我了望着遠天.前面的小湖,盡收眼底.但願家父某日突然醒來,與我在陵前執杯對酌.生子何必當如孫仲謀?但是父親的思想,卻是人生最貴重的遺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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