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 山 日 落

當朱由檢邁着艱難的步伐，踟躕走上景山的時候，正是夕陽西下，晚霞滿天．

＂明？＂

朱由檢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在一顆楓樹下蹲坐下來．時值春天，楓葉早已飄落，只有垂柳散淡地在風中漾盪着．遠處紫禁城盡收眼底，嶙瓦上有些反光．這裡曾經是他駕御天下十八年的地方．但這也是他第一次居高臨下地俯瞰這個城市．

他左手捏着一握白絹，右手執拿着一把血劍．

他將劍葉在白絹上擦了擦．這是他女兒的血．他覺得尊貴的生命，是不能淪入土匪與異人之手的．女兒出生的那天，正是他登基繼位的時候，因此倍加憐愛．看到劍上的血，他似乎又看到了女兒露珠一樣的面容．

不遠處喊殺聲一片．朱由檢知道，他的末日已經到了．這時他咬破右食指，沾血
在白絹上寫道：

＂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

在亡國之君中，朱由檢的形象令人難忘．大家想想看，有哪個末代皇帝是去自殺的？比如漢獻帝，本來是我在史書中看好的，但結局仍然是在曹操的暗算之中．寫＂玉樹後庭花＂的陳後主與寫＂春花秋月＂的李後主就不說了，身既為楚囚，尚有何面目垂淚對宮人？！宋仁宗對這點看得極其明白，便讓柳永這等文人掛牌營業去填詞．百年之後，金兵攻下汴京，徽，欽二宗便在漠北坐井觀天，慘不忍睹．大家不妨想象一下坐井觀天的樣子．食物自天而降，金兵們往食物里吐了口水．吃不吃由你．他們吃了．靖康恥，尤未雪．趙詰詞畫俱佳，卻不能經略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帝國．趙構尚能泥馬渡江．大家還真以為那些耶律家族與完顏家族都是吃屎長大的？北宋之亡，兩字，活該！

所以我便以同情之心，去剖析那個瘦得不成樣子的崇禎皇帝．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是現代史上最著名的諛詞．他更關注於李自成之成敗，而不是明之亡因．做為一個考古學家，他犯了一個大錯誤，那就是他沒去過景山．從高迎祥開始的十三家造反，都是劫掠的流寇行徑．而大明的國力，其實都在朝鮮與日本人決戰時消耗殆盡了．江南富足的財力，又不能運達北方．所以崇禎即位之時，便已成了砧上魚肉．

此時朱由檢將天下最利落的一把劍，高高抬舉，奉於眉目之間．他的綾緞，則在微風中飄舞着．

他想到的第一個人是楊嗣昌，然後是孫傳庭，袁崇渙，熊廷弼，洪承疇，秦良玉，左良玉等人．他覺得楊嗣昌應該是自己的導師，而不應該是與張獻忠這等人糾纏的將才．孫傳庭在潼關與李闖搏鬥，死得英烈，肝膽如血．才思橫溢的洪承疇投了後金女真人，讓他十分的不安．他覺得大明的氣數，受到了最危險的挑戰．他實在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朱由檢在微薄的陽光下，看着遠處的兵刀在耍鬧，心想，其實當初如果遷都南京，便不會看到這麼多的亂事了．但是，他又害怕去南方，那裡的文人，遍體都是金錢的味道．江南一葉，是什麼樣的狀況，他一無所知．什麼唐寅，徐渭，東林黨，馬士英，阮大鋮，狗屁不是．亡國之音哀而傷．他何曾不想舞文弄墨？可那閒散的時光在哪？倒是楚地出人材，象王陽明，張居正等人．兩人得其一人在左右，何至有今日之狼狽？

他想，當初如果能將江南的糧食經過運河運到江北，便不至於有今日之禍了．但是，李自成根本就是想來京城翻箱倒櫃的，讓他措手不及．

中國的皇帝，本來都是鬧市出身的．他的太祖爺朱元璋也是．

朱由檢拍打了一下血跡斑斑的龍袍，情不自禁地便笑了起來．

沒落的夕陽，在照着他劍上的血光．那是他女兒的血．本來他的劍應該擊穿女兒的心臟的，女兒因為熱愛生命，便躲閃了一下．他砍斷了女兒的手臂，然後揀了起來，嗅了一下，覺得鮮血的味道，令人窒息．

那一刻，他覺得必須結束自己的人生．他站了起來，將劍一擲，鏗鏘一聲．他將白綾結紮好了，套上脖子．陽光已經很模糊了，他將腳下的石頭一蹬，便迎着陽光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