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深愛過(二) |
送交者: 亦舒 2003年04月20日23:17:15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曾 經 深 愛 過 (二) 亦舒
我把他送到門口,大門一關上,孤獨便排山倒海而來。 這間公寓忽然變得太大太大,空洞洞,我說話仿佛有回音。 即使開亮所有的電燈,仍然有陰暗的角落。 往日我與利璧迦也不是那種坐在一起商討青菜肉類價格的夫妻。她有她的應酬,我有我的,兩個人很少碰在一起談家常。 不過有她在那裡,我總有點精神寄託,無論是翻閱報紙、更換衣裳,她多多少少會發出些微的聲響。 有時候,我一個人靜坐房中做夜課,她也會在房門外張望一下,問聲:“還在抽煙,真的視死如歸?” 當然是假裝沒聽見,但心中暗暗得意,有人管頭管腳總是溫馨的。 利璧迦到底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還會回來嗎? 電話鈴響,我撲過去接。 心中已叫出來:利璧迦。 “周至美?我是衛理仁,你這傢伙,我要同你算賬,”她咭咭咯咯的笑,“你把我一個人丟在飛機場……” 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照說萬籟無聲,有位金髮女送上門來,我應當張開雙臂歡迎才是,但我卻覺得一點味道也 沒有。 “周至美?周?” “馬利安,今日我很倦,在公司見到你再聊。” 她受到這種空前冷淡的待遇,倒是沉默下來。 “周,有什麼事?在匹茲堡我就發覺了。” “馬利安,改日再說,我在等個要緊的電話。”我掛斷。 家有兩個電話,她的與我的。 利璧迦的電話響我從不接,她對我的電話也采同樣態度。 兩具對外通話的機器都極少響,我不止一次覺得利璧迦與我是天生一對,兩個人都懂得享受絕對靜止的生活。 她到底為何離我而去。 最最有資格白頭偕老的夫妻,便是我們倆。 我自酒櫃取出老酒,像電影與話劇中的失意漢般,對牢瓶嘴便啜飲。 喝了十多口,看清楚招紙,才知道是利璧迦每日喝一小杯的些利酒。 她輕微貧血,喜歡喝一點酒活血,一瓶足可以供應半年需要。今日被我一口氣喝掉半瓶。 酒一到血中,我便鬆弛下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她會回來的,我告訴自己,她會回來的。 半世的夫妻了,她會回來的。 第二天我還得去上班。 以往一直最不同情那種為感情問題弄得蓬頭垢面的男 女,我的至理名言是“可以結合便結 合,不能結合便升華”,男女欲仙欲死的纏在一起,於個人於社會有什麼益處? 現在自己也覺得刺痛了。 我同總工程師說有急事想告假。 他開頭還不在意,“明天沒事,後天好像要去取貨,你幾時有事?” “我想拿兩個星期。” “十四日?至美,你不是開玩笑吧。”他眼睛睜得銅鈴般大。 我頓時氣餒。 “十四日內我們要到鞍山鋼鐵廠去作鑽石打磨弊端的示範,你瘋了,請假?我給你明天與後天,至美,星期五你銷假上班,大清早八點半我要看到你。散會。” 他氣呼呼的走出去,像是我給了他什麼刺激似的。 我一個人坐在會議室,張晴經過,叫我。 “我找你呢,還不出去吃飯。”她拉過椅子,坐在我身旁。 我視而不見,聽若不聞。 張晴當然不會放過我,她把手在我面孔前面晃兩晃,老僧入定?” “你自己去吃飯吧。” “你難道不吃?” “張晴,你別理我好不好。” “為什麼心煩,說來聽聽。” “不,我不打算將心事公諸同好,你別騷擾我好不好?” 張睹的自尊心受到傷害,感情雖是真的,表情卻是假的,她誇張地翹起嘴唇,把成熟的身軀旋了兩旋,就差沒嬌呼椛拔也灰饋薄?/FONT> “沒有事的話,出去時請把門帶上。” “周至美,你當心。”她蹬蹬足離去。 我當心?我一直當心,從未行差踏錯過,可是你看我的結局。 我沖回辦公室,打電話給郭祠芬,大喝:“你找到我老婆沒有?” “找到了,不,沒找到。” “到底是找到還是沒找到?” “她於本月十號離境,移民局有記錄。” 我震驚,“旅遊?” “她持英屬殖民地證件,以學生身份前往紐西蘭。” “什麼地方?” “紐西蘭,在南半球的一個國家,人民以牧羊為業,由兩個大島組成,非常寧靜安定,你沒聽說過?” 會比我們的家更舒適恬淡?我不相信。 小郭說下去:“她有奧克蘭大學的入學書,周至美,你可以追了去。” 我悲憤填胸,根本不能欣賞小郭的幽默感。 “你所說屬實?” “自然。” “有何證據?” “我在移民局有好友。” “也許這只是你信口胡說,也許她只不過藏匿在娘家。” “周至美,我可以把費用退回給你。” 我終於在人前崩潰,“小郭,小郭,這一切她至少要計劃經年,為什麼我一無所知?” 小郭不假思索的說:“因為她不再愛你。” “不!”我號叫,“這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 “為什麼不?”小郭冷靜的問。 我雙耳嗡嗡響,不不不。 我企圖吞下一曰唾沫,“我們是八年夫妻,她即使不再愛我,也可以做個朋友,為什麼這等大事要瞞着我?” 小郭沒有回答。 沒有人能夠回答。 我說:“她會回來的,她很快會回來,新鮮一過,她就會回來。” 小郭在那一頭仍然維持緘默。 “她應該有個交待,你說是不是,她至少得回來同我說個清楚,要離就離,要走就走。” “要不要出來喝一杯?”小郭問。 “為什麼不早說。”我抓過上衣,出門去。 與小郭在“牛與熊”酒館中痛飲。 小郭開始同情我,從他眼神中可以看得出。小郭面孔呆板如撲克牌,但一雙眼表露了他之七情六慾,他實在是個情感很豐富的人,但喜歡裝出個死樣來保護自己, “小郭,咱們認識多久了?”我吞一大口老酒。’ “二十七年。” “小學一年起,我們就是老友。” “是。” “小郭,你見過利璧迦幾次?” “我沒有見過她。” “什麼?”我瞪大眼睛。 “我一直沒有見過她。有一兩次,我與你吃飯,她原本要來,臨時有事失約。” “我們已經結婚八年,而作為老友,你沒有見過她?” “有什麼稀奇,我們之交一向淡如水。”他嘴嚼花生米, “她根本不大肯跟我出來。”我沮喪地說。 小郭說:“或許那是因為你的朋友都言語無味,面目可憎。” “你不算吧,小郭。” “我一直獍頭鼠目,你自小與我好,不覺得。”小郭說。 “你總為利璧迦說話,為什麼?” “周至美,我是個念心理學的人,堅信人性無好壞之分,一切都受環境所逼,一個人不會無端 端出去做賊,私底下總有個潛在的因由,看你肯不肯鑽研。” “利璧迦為什麼要做逃妻?” “你有沒有聽過人間蒸發這個日本名詞?” “沒有這麼嚴重吧。”我頓下杯子。 “做人是很膩的。” “我一點也不覺得,世界上要做的事那麼多,一個人可 以為社會作出無限貢獻,何膩之有。” 小郭以不置信的神色看牢我,“你真的認為做人很有趣?” 我瞪回他一眼,“當然,做人儘管有高潮有低潮,如果真那麼無趣,地球上早就沒活人了。” “周至美,你竟還沒有開竅。”他驚異地說。 “誰又得道成仙了,你?” “不,不是我,我欠缺勇氣。” “你指誰,利璧迦?” “她這個舉止無異是浪漫的。” “任何愚蠢、不切實際、牽涉到無謂犧牲的事,都被你們喻為浪漫,你們真是社會的毒草。” “你的利璧迦,你知道她有什麼嗜好?” “不知道!”我賭氣。 “想想看。” 她不集郵,亦不愛運動,當然不搓麻將。她有什麼顯著之嗜好? “我知道,看電視,每次她進房,第一件事是開電視機,第二件事,才是開燈。” “我不相信,”小郭說:“我不相信你實際上住在那幢公寓裡。” “這是什麼意思?” “你雙眼用來作什麼?” “看清楚你這種人的真面目。” “書房中有一隻角櫥,是不是?”小郭說。 “是。”我說。 “今夜回去,打開玻璃櫥門去瞧瞧。”“今夜我不回去了,家不成家,回去幹什麼。” “周至美,承認你疏忽利璧迦。” “她又不是小孩子,你要我如何呵護她。” 小郭搖頭嘆息,“你還是不明白。” 我大口灌着各式各樣的酒,舌頭大起來,人飄向半空,不停說話,但沒有記憶,後來整個人軟倒在地上。 大抵是小郭抬我回家的。 他仿佛還找來幫手,我聽到他喝令:“抬他腳,這個混球,足足一千公斤重。” 經過無數侮辱折騰,我還是到達家中。 我的頭像是裂開來一樣,我肯定有人在我額角上劈了一斧頭,我甚至肯定斧頭還嵌在我前頭骨,在那裡震動,而我的鮮血,正隨着斧柄流下。 我想跳起來上班,四肢不聽使喚,我用手撥開窗簾,陽光灑進來,我連忙緊閉雙眼。 一個人的落魄潦倒總有個開始,這就是我墮落史的第一章。 我爬起來去照鏡子,其實頭上沒有利器,我跌坐下來呻吟,吃止痛藥,喝番茄汁。 喧嚷很久,才想起今日明日皆可以在家休息。 休息,多久沒在朝九晚九這段時間在家呆過,連我自己 都想不起來,傳說中的工作狂便是我這類人,連公眾假期留 在家中都有犯罪感,非得馬不停蹄,窮凶極惡的做事,才能 滿足我。 我要熔化在工作上,死在崗位上,把每絲精力都榨出用 在事業上。 我要在廠里安置最新式的裝備,促進生產,節省開銷, 這是我自小的願望,做得最好最好,出一分力,發一分光。 如今我競醉酒,如一團爛泥般攤在家中,醉生夢死。 鐘點女傭輕輕進門來,識相地掀開一點點窗簾。 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我們屋子沒有黏牆紙,用的是乳膠漆。 屋於裝修由利璧迦一手包辦,我出門回來已經事事妥當。男主外,女主內,這豈不是應當的。 光線很柔和,整個色系是淺灰,淡得看不出來,有種特別效果,利璧迦在這種事上一向有天才,在學校里,她念的正是美術。 我們在英國留學,邂逅她的日子,是一個秋日,整個公園裡都是深深淺淺的金、棕、黃、褐。干葉落了一地,踏上去沙沙響,孩子們在葉堆中玩耍,笑聲開朗響亮如銀鈴;呵呵阿,呵呵呵,一連串不停地搖下去。 她站在他們前面觀看,神色恬靜,一管高挺的鼻子吸引我,她整個人是這麼纖細秀麗,我不由自主放棄原來在走的道路,接近她身邊。 她轉身看到我,向我點點頭。 我說:“孩子們最最快樂。” 她臉龐相當瘦,一雙有靈魂的眼睛略見憔悴,並不對我見外,脫口而出,“如果沒有孩子們,整個世界惡臭且沉淪。” 其實我沒有聽懂。 但在那種時候,我連忙清清喉嚨,說聲“是”。 她微笑。 孩子們仍然呵呵呵呵笑下去,那笑聲像是要鑽入藍天白雲,與雲雀試比高。在這樣的良辰美景之下,我決定追求利璧迦。 她們利家輪到她父親那一支便式微了。叔伯仍然有地位事業,不知恁地,分家時她父已經吃了虧,加上不善經營,境況不過小康,兄長婚後不大理事,一個妹妹性格全不似她,她名正言順過着孤僻的童年生活,毫無阻滯,並沒有誰試圖改變她,把陽光帶進她生命。 她很有藝術才華,藝術家會有一個毛病,清秀有餘,現實不足。 但在戀愛時期,再木獨的人也會風花雪月一番,她那種氣質在當時被我認為是最難能可貴的。 我把吃中飯的錢省下來送花給她:青蓮色的鴛尾蘭配白色的鈴蘭,一小束一小束,親自踩着雪 冒着初春的寒氣送到她宿舍門口。 有時她遲出來,我噴着白霧瘋等,看到她的面孔,感覺上猶如陽光第一道金芒射入我生命,感動至鼻子發酸。 利璧迦的反應並不熱烈,我赴以全力來融化她的矜持。 那時已有同學說不值得花那麼大的勁。在外國,因為寂 寞,男女關係每每一拍即合,十分隨便放縱,長年累月的追 求,絕無僅有,亦無此必要。 我還在應付論文試,往往工作至天亮,直接去找利璧迦,雙眼布滿紅絲,喉嚨沙啞,但精神卻有迴光返照式的旺盛,一點也不眼困。 也許是這樣便感動了她。 男女之間實在不應有憐憫、同情、遷就這類感情因素,但當時年輕不懂,並且十年前的風氣與現時不一樣,女性總是含蓄畏羞,不拒絕也就是等於接受,利璧迦是否真的愛我,如今想起,真是個謎。 我們在冬天結婚。 我掙扎到書房,抬頭闖看到那隻角櫥,小郭說什麼?角櫥的玻璃門內有什麼? 我拉開玻璃門,一看之下,真正呆住。 櫥內有一格內放着密密麻麻的小玻璃瓶子,高高矮矮,都三四厘米左右,有圓的扁的央的長的球形三角甚至如一隻貝殼了朵花一把小扇子般的,式式設計精美,玲瓏剔透,這些是什麼。 我用兩隻手指拎起其中一隻細看,咳,這是小型香水瓶子。 我約莫數一數,足有一百多瓶,老天,她是幾時開始收集這些東西的,我競不知道,一聞櫥門,但覺香氣撲鼻。 我接着標籤上的牌子:午夜飛行、花中之花、我之爪、 盾、莎利瑪、巴黎、含羞、風之歐、十九號、第五街、野性 之水、狄奧小姐、鴉片、菲芝、、花園、采妮: 白色香肩、綠鑽、夜之建、耳語、黑、以馬內利、蘇菲亞、 撣手象牙、籮莎士夫人、灰色法蘭絨、彌的、再見、亞瑪 松,草書、自麻布、青春露、狄拉蘭他、蕪茵…… 我從不知道利璧迦有這種嗜好,她不像是這麼瑣碎的 人,這種小瓶子要花上好幾年來收集,恐怕是樣板,來處 不易。 我發了呆,終於我看到一隻扁圓平坦的瓶於,上面印着 “晨曦” 好熟。小郭說過,利璧迦用的香水,正是晨曦。 我走到她的房問去,看個究竟。 到這個時候,才發覺利璧迦沒有梳妝檯,要命,怎麼一直沒留意。 她的化妝品放什麼地方,總得搽口紅吧。 我拉開抽屜找,一格一格都是衣服,她臨走只取走了必需品,很多東西都剩落在此。終於我在茶几上找到一隻中型藤籃,打開蓋子一看,原來裡面放着的,便是林林總總的化妝品,我看到那一瓶著名的金罐潤面霜,她並沒有把它帶走。 我再找到浴室去,一瓶用了一半的大號晨曦放在浴巾旁。她走得那麼突然,像是驀然消失在空氣中;似科幻小說中那種踏進第四空間的人,咖啡還在冒煙,香煙吸剩一半, 人忽然無影無蹤,永遠不再出現。 我心中閃過一絲恐懼,倘若利璧迦永遠不再回來,我該怎麼辦。 我發呆, 女傭人進來收拾,一看房間像是完全沒有動過,便順口問道:“太太幾時回來?” 我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太太是去旅行嗎?”她又說。 我不能回答她的問題。 電話鈴響,她去聽電話。, “是二小姐,她說要來看你。” 是我小姨,東窗事發。 我坐在沙發上,手中把玩那些小香水瓶。 我不相信利璧迦會完全消失,即使對我有意見,她也該與家人聯絡, 小姨像一陣風般趕來,她與利璧迦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性格似一隻紅辣椒,喧嚷活潑厲害, 但我反而覺得容易與她 溝通。利璧迦與她很友愛,但是並不十分親密。 她坐在我對面,以精利的目光射穿我的腦袋,問:“我姐姐在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 “喂,姐夫,你不知道誰知道。” “我請私家偵探調查,他說她去了紐西蘭。” “紐西蘭何處?你不打算追過去?” 我閉上眼睛。在一個星期前,我會說“我有工作,我離不開”,以及“她要回來,總會回來,否則相處同一屋子,亦如陌路人。” 但今日下午我十分迷茫。 小姨嘆曰氣。“這是怎麼發生的?” 我用手揉額角。 “你們一向是模範夫妻呀。” “利璧迦沒有與你們接頭?” “沒有。” 她臉上也有一絲焦慮。我相信她。 利璧迦絕對不會玩手段,她不是那種人。 奶終歸會同你們聯絡,請叫她回來,無論怎樣,有個交待。” “你們怎麼會弄到這種地步?” “我不知道。” “你一向愛她。” 我站起來,“我要洗把臉,你別走,我們一起吃頓飯。” 我開了很熱的水淋浴,酸軟的肩膀略能活動,水汩汩淋在我面孔上,有點痛快,委屈鬱氣稍 減。 我套上運動衫出來。 小姨在檢查衣櫃。 她說:“新買的衣裳連招牌都沒有除,也不帶走。” “會嗎?她計劃出走已經有好些日子。” “辭職、找學校、等我出差,都不是三兩個月可以辦得 到。”我說。 小姨問:“如果她回來,你們會重修舊好?” “我不知道。” 我躺在床上,那股晨曦的清香又鑽進我鼻子。 會的。利璧迦,只要你回來,這件事,只當沒發生過, 我可以做得到, 小姨還在說:“你們一直那樣恩愛。” 我拉她出去吃飯。 我吃得意外地多。 以往因為利璧迦苗條得無以復加,我也不敢放膽吃,怕多個肉肚,配不上她。 現在還有什麼顧忌。只見珍饈百味,並不覺得美昧。 小姨見我沒精打采,便說:“一有消息,立刻就通知你。” 我送她回家。 她說:“暫時我不打算告訴父母。” 我沒有異議。 小姨忽然說:“在外國,有許多男人誑說老婆離家出走, 實際上已把她幹掉,埋在後園。” 我啼笑皆非,瞪着她說:“當心我掌摑你。” 小姨嘆口氣,“你不會的,像你這麼理智及有節制的人, 才不會做這種事。” 我輕輕說:“追你姐姐的時候,我亦曾經瘋狂過。” “是的,我聽說過,你很寵她。” 我到唐人街餐館去做侍應,捱得幾乎生肺病,足足一年,連帶以往的節儲,買了像樣的戒子給她,為的是不想讓她美麗的手指受委屈。 到底年輕,休息一個暑假,元氣又恢復過來。現在?熬一個午夜場電影已經死去活來。 豪情不再。 那時候視利璧迦猶如小仙女,沒有她,我的生命便失去全部意義,故此為了自己,不得不重視她,呵護她,給她最好的,纏縛住她的心。 結婚那日,我才鬆口氣,幾乎虛脫。 “到家了。”小姨說。 “再見。”我說。 小姨下車,探頭進來同我說:“我會告訴她,你已失魂落魄。” “才沒有。” “別嘴硬,我看得出來。” 夜未央。 我通過傳呼機找小郭。 小郭說:“周至美,你找個女伴好不好?我沒空,我在聽音樂。”“我付錢給你,一小時八百 元。” “周至美,這般價錢何不去找一級侍酒女郎。” “我好男風,行不行?” “滾你娘的五香茶葉蛋。”電話砰的掛上。 他拒絕了我。 女郎?我總共只認識那幾位女性。因為追求利璧迦太過吃力,我心懷恐懼,不敢再動其他綺念,女人不好惹,一個還不夠?不如寄情工作。 除了親人,只有張晴及馬利安威廉斯。 張晴呢,怕她那張嘴,呱呱叫。我苦笑,以前女人怕被男人害,現在男人更怕女人不知適可而止。 至於馬利安,算了。我對洋女一向沒有興趣,讀書的時候都不曾動心,現在更加不受引誘。 難道這樣獨自守到天亮? 從沒有這樣早回過家。 以前我永遠是最後一個離開公司的人,後生單單等我一個人,我一定,他才熄燈鎖門。 要不回寫字樓,那裡是我的歸宿,翻翻公文,說說笑笑,又一個黃昏, 但今日我步伐沉重,沒有這種勁,漸漸向家裡走去。 汽車裡坐着一個人,是張晴。 她在這裡等了多久?我並不覺感動,認為她傻,天氣相 當涼了,坐在車裡並不好受,幸虧我終 於回來,要是決定往 別處溜達,她豈非笨過守株待兔。 我把雙手插在口袋裡看着她。 “周至美,”她跳下車來,“告假也不與我說一聲。” “我以為你生氣。”我說。 張晴歪一歪嘴角,“我有生氣的資格嗎,做軟皮蛇你還 不睬我。” 我不知說什麼才好。 “不請我上去坐坐?” “我妻子不在,孤男寡女不大方便。” “站在這裡,請我吃西北風。” “你也該回家了。”“周至美,你對我何其吝嗇。” “我不是玩弄感情的人。” 她氣餒。 我也略覺自己拒人千里之外。但是我怕麻煩,張晴已經做得這麼露骨,一給她機會,便如野火燒山,不可收拾。 “來,我送你回去。” “也好。” 我還沒有踏上她的小汽車,一部計程車自街上轉進來,下來的竟是金髮的衛理仁。 她看到我,先是欣喜,一眼又看到張晴,頓時沉下臉來,大大的不以為然。面孔表情這樣豐富而乾脆,真是少有。 她立刻問張晴:“原來你認得周至美。” 張晴怎麼會示弱,“他一回來本市我們就是同事。” 衛理仁冷笑,“可是你們此刻仍然是同事是不是?” 張晴當然覺得刺痛,這正是她最不甘心之事。 我說:“好了好了,小姐們,時間不早,該回家了。” 衛理仁不悅:“至美,我一整日都找不到你,以為你出了事,趕來瞧,你卻不識好人心,這不是狗咬鐵拐李嗎。” 我拍拍她肩膊,“狗只咬呂洞賓,你弄錯了。” “是嗎?”她眨眨灰色玻璃眼珠。 張晴被她打亂計劃,惡向膽邊生,“周至美,叫她回去!” “你是誰?”衛理仁操流利普通話反口問:“你也不過站在路邊罷咧,你以為你可以登堂入室?” 我知道張晴不會說國語,只會聽,果然,她以英語回罵:“你這個外國癟三,在我們地上欺侮我們,你所有的不過是到一九九七!” 我雙手攔住,“住嘴,別越說越遠。” 她們倆氣鼓鼓的撐腰怒視對方,隨時要動武的樣子。 這情形真是蠻有趣的:金髮的女郎說國語,黑髮的女郎講英語,兩人都發音準確,無懈可擊,閉着眼睛,再也分不出她們誰是洋人誰是華人。 但是我哪裡有心情欣賞兩女為我爭風喝醋。 我長嘆一聲:“兩位小姐,放過我吧。” 衛理仁咕的一聲笑出來:“周至美,你變了悟空肉了。” 我苦笑,“馬利安,是唐僧肉,典故不熟不要亂用,笑死人。” “生番,”張晴咒罵她,“茹毛飲血。” “你呢,中國人不會講中國話。” “你,你更差,你那口英文只說得比蘇格蘭人略好一點點。” “小姐們!” 大廈的管理員已探頭出來好幾次。 “小姐們,晚安。”我大聲說。 她倆大概也怕激怒我,只得各由各上車走。 艷福。 艷個鬼。 如果利璧迦在這裡,她連頭也不必抬起,只要用眼角瞄一瞄這种放肆怪涎的女性,她們便會噤若寒蟬。利璧迦,回來吧。 我們之間,還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 我回家,那一夜,我睡在她的床上。 整個晚上,聽見有人開啟大門,鎖匙叮叮噹噹,門開處,正是利璧迦,人有點憔悴,但水靈靈的大眼睛,正似當年我第一次驚艷般清麗動人,我抓緊她,她退後。 這個夢境持續了十多次,每次動作一樣,像一段重播的錄影帶。 我醒來時疲倦不堪。我可是要追到紐西蘭去? 也罷,一勞永逸,去把她追回來也好。 利璧迦利璧迦,你可知道,我的精力已不比十年前,你難道非要我再追求你一次。 小郭來看我。 他帶來兩封電報傳真信件。 第一封:“閣下所囑之事,已經照辦如下:利璧迦女士其人已離開奧克蘭市,下落不明,無從查訪。布朗偵探社啟。” 第二封:“本校確於本中度取錄一名來自香港藝術系學生利璧迦女士,但伊已於十日前正式退學。奧克蘭大學伊頓學院啟。” 我雙手發起抖來。 小郭責問我:“你對她做了些什麼,以致她要追求逃亡生涯?” 我大叫:“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事情到這裡已經沒我的事,”小郭說:“她要回來,自然會回來,不然天下這麼大,哪裡去找她。” “我要找,我要找。”我拍着桌子。 小郭冷冷看我一眼,“你做過什麼,你自己知道。” 他一轉身走了。 利璧迦,你陷我於不義,我什麼也沒做,我什麼也沒做。 我倒下來。 我只希望用一個枕頭套於罩住頭,昏睡至死。 利璧迦,你為何這樣待我。 我的頭仿佛有千斤重,無法抬得起來,要用雙手盡力 托住。 如果我不重視利璧迦,怎麼會有這種感覺。如果不在乎 利璧迦,高興還來不及,甚至當自己 脫苦海,怎麼會獨自守 在家中呻吟。 坐立不安,左踱右踱,總之無法像一個沒事人。 我煩躁地按下無線電,播出來的卻是利璧迦慣聽的怨曲。 旋律很慢很柔很憂鬱,女歌手的聲音帶些鼻音,像是剛 哭過的模樣,在一訴心聲。 ——自我的寶貝離我而去,她唱:我無法控制自己,我 還是將我之淚水掛出去晾乾吧。 歌聲動人心扉,連帶聽者的積鬱一起揮發,仿佛服下一 帖清涼劑。 這就是利璧迦常聽這幾首歌的原因? 她心中不快,什麼不快? 如有不滿意的地方,為什麼不說出來,何必放在心中, 同丈夫打謎語。 我百思不得其解,頭像是要炸開來。 門鈴叮咚叮咚,還是“愛情是極之奢華的一件事”。 誰買這門鈴,令人心煩意亂,一定是利璧迦,什麼都要鑽牛角尖。 我拉開門。 “收報費,先生。” 我掏出一張百元鈔票。 “先生,五百三十元。” “ 什麼?”我嚇一跳,這麼貴。 報紙幾錢一張,十塊? “先生,是你們訂閱的雜誌,一向是這個數目,以前是周太太親自下來付的。” 我整個荷包也沒有這樣多現鈔,只有開張支票,報販滿意的離去。 門鈴又響,又是那句調調。 我火大,走到走廊,把門鈴的插頭拉掉。 這次站在門外的是張晴。 廣東人稱這種楔而不舍的人為吊靴鬼。 今日她淡妝,有點睡不醒的樣子,但看上去非常清爽,頭髮梳一條粗辮子,沒有誇張的髮飾, 也不藏耳環項鍊手錶手鍊戒於寬腰帶,以及平常老提在手中的大小兩隻公事包。 她身上起碼少了五公斤嚕囌東西,整個人飄逸起來,我才可以看清楚她的肉身。 ‘ 不知為什麼,我竟放她進來,因為她的盔甲已經除下,沒有威脅性。 她說:“我睡不着。” 我故意裝聽不懂,“下了班,辦公室里的事就該放下。” 她坐下來,姿勢一反常態,再也沒有擺得做作誇張。 她問我:“周太太是不會回來了吧。” “誰說的?”我臉上變色。 “我說的,”張晴答:“我有預感。” “你有預感,那明天會德豐A股會不會漲?” “周至美,你知道我是愛你的。” “張晴,你的愛太泛濫,要好好過濾一番,仔細選擇。” “你們都認為我很花。” “事實如此,每個周末都有不同的男伴,從遊艇跳到跑車,的士可走到舞會,沒有鬆懈的一刻,什麼能玩的沒被你玩遍。” “你看我好,我看你好。” “既然值得這麼說,你該知道我用至美也不見得如你想像中的那麼妙。” “我的生活很累。用眼圈用厚粉遮着,拖着疲乏的身軀,到處省下錢來買跳舞衣裳去亮相,除了一櫥舊衣服假首飾,一無所有。我多麼羨慕你們兩夫妻那種高貴寧靜的生活。” 羨慕我們,現在也不必了,我們兩夫妻也散開了。 “我妒忌周太太,至美,如果我獲得她那樣的機會,嫁你那樣負責的男人,我也會做得和她一樣好,但是至美,我從未認識過像你這麼夠條件的男人。” 利璧迦,你不會相信有女人這樣稱讚我吧。我苦笑,“張晴,你過獎。” “我與你同事四年,不會看錯,”她幽幽地說下去,“在公司里,誰不知道周至美既為上司,又為下屬,獨獨不爭自已的功勞及鋒頭,總是任勞任怨,為大體着想,無論什麼難題,都有辦法解決,肩膀擔得千斤重。” 我強笑,“你在說我,還是鐵金剛?” “這樣的一個男人,又能幹又會賺錢又長得漂亮,但一下班立刻回家陪太太,你說,是不是打亮燈籠沒處找?” “照你這麼說,我老婆沒理由會離開我哇。” “當然不會,”張晴頹然說:“她不過去東京旅行。” 我好比啞子吃黃連。 “最難得是為人民服務,人家跑還來不及,你反而肯上去做。”張晴說。 說得我太偉大,汗顏起來。 “喝些什麼?”我岔開話題。 “熱巧克力,我想好好睡一覺。”她伸個懶腰,似只貓。 我把飲料遞給她。 “我已有兩年沒放假,發覺休假在家,無處可去。” 我知她一個人住,也難怪無聊。 張晴慣常長嗟短嘆的。 利璧迦不怕放假,每一個月她總會選一天留家中收拾這個那個,非常享受的樣子,有時候蹲在露台剪理盆栽,便可度過一個下午,陽光照在她纖弱的背部,她開着一部小小無線電,邊聽音樂邊勞動,真懂得放鬆。 利璧迦,你這次回來,我一定陪你一起做這些微不足道、可以說是無聊的事情。 我黯然神傷。 張晴研究杯子,“是誰喜歡米老鼠,你抑或周太大?” “米老鼠?不會是我。” “到處都是米奇,”張晴說:“鍾、杯子、拍紙部、無線電,你沒發覺。” 我的視線接觸到一隻座台鐘,鐘面上並沒有米奇著名的面孔,只有黑色兩隻半圓型的東西在一隻球體上突出來。被張晴提醒,即時明白它是米奇的剪影。 我張大嘴,她好細心,我可全沒留意到這干瑣事。 近兩年來我心中只有立方氮化硼。 “這隻音樂盒子多麼有趣。” 張睛取過一隻約二十厘米高的米老鼠模型,上了發條,它的頭緩緩地轉,大眼睛眨動,音樂細細碎碎傳出來,確是件有趣的小玩意。 “這是你帶來的?”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不,是你家裡的,都擱在這隻櫃裡,還有一整套的紀念瓷碟,你來看,有些是二十世紀三、 四十年代出品的,全部迪士尼人物,以米奇為主。” 我探頭過去,果然是,那兩隻滑稽的大耳朵無處不在。 “你太太很有童心。” 我悻悻的想:無聊罷了,置這麼多玩意兒,帶又帶不走,統統留在此地。利璧迦,要是你真的 那麼愛這些身外物的,把他們帶走呀,為什麼不帶走? “至美,這一陣子你真忙得魂不守舍。” “倒不是因為忙。”我脫口而出。 “那是為什麼。”張晴詫異的問。 “事到如今,我竟不知是為誰辛勞為誰忙。” 張晴一愕,沒想到我會口出怨言。 我隨即後悔,立刻改口,“公司不一定感激我,因為當時我是志願隊”把一切推到公事上。 “但只有你一個人懂得那玩意。” “嘿,雕蟲小技。” “說給我聽聽,叫你們忙了這些日子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這得自鑽石說起。” “嘩, 鑽石,我愛聽。”她雀躍。 “鑽石其實是碳。” “這我也聽說過。”她非常有興趣。 “鑽石的碳結晶原子排列緊湊,無法令其再擠逼,故此鑽石堅硬無比。同時它亦是溫度的良性導體,所以用鑽石來做工業打磨工具,最好不過。” “是呀,這我也知道。” “立方氮化硼是一種人造結晶體,在一九五七年發現, 六八年正式投入工業服務,晶體內含 碳與硼,原子排列與 鑽石類似,可忍耐高溫至攝氏一三七O度,而鑽石到攝氏八七O度已經開始燃燒。” “呀,那麼後者比前者更為耐用。” “是。鑽石遇熱,化為烏有,從什麼地方來,回到什麼 地方去,化為碳分子消失在空氣中, 而立方氮化硼沒有這種 弊端。” 我又說:“不過它的賣相就不大好了,只是一種深棕色的 結晶體,偶而帶深紅及黃色斑點。” 我從來沒有與利璧迦談過我的寶貝,因為她一直沒有垂 詢,她當然也不會像張晴這樣傾心地聽我解釋。 “硼工業打磨盤最適用於各種高速鋼。” 張晴搶着說:“我一年不知要做多少高速鋼的訂單。” “那我也不必再說下去了。” “那應該大量採用硼才是。”連張晴都田得這道理。 “成本貴。” “比鑽石更貴?”她感到意外。 “貴得多,”我感喟地說:“世上不知有多少東西比鑽石更 難能可貴。”譬如說:利璧迦的心,我競不知她的一顆心想些什麼。 強睛倒在沙發上,非常欽佩的說:“至美,你真偉大。” 再苦惱我也禁不住笑起來,我競成為她的偶像。她說:“至美,太陽那麼好,陪我出去吃早餐如何?” 我溫和的說:“叫人看見,對你無益。” “我巴不得有人看見。”“如此熱情,對你無益。”“至美,藏頭躲尾,更加無益。” 我不去理她,在廚房做麵包咖啡吃。 張晴坐在一角大口大口的把食物塞進嘴裡。 利璧迦的胃口一向差,開頭是節食,成為習慣之後,吃也吃不下,老要我勸食,挾到她碗中,她還扔出來:“至美,我不愛吃肉類,我至恨人家逼我吃肉。”我記性不好,她至為煩惱。 也許應該娶張晴這樣的女人,好白話,容易對付。什麼都吃、不怕打鼾、不多心、不出走。 我隨口問:“一個人生活,也很清苦吧。” “這也並不表示我急不及待的要抓一個人。”她眨眨眼,“以你這般人才又例外。” 張睛捧得我不好意思叫她走。但願利璧迦也會同我耍耍這樣的花槍,也許真的誰沒有誰都活下去,但我愛聽這樣的話,耳朵受用。 我對張晴說:“我有點事要辦,你請回吧。”“終於趕我走了。” 她無奈的站起來,拍拍手。此刻的她有點蒼白有點瘦小,與平常張牙舞爪大不一樣,竟有三分風韻。 我說幾句客氣話,把她送出去,鬆一口氣。 始終沒有觸電的感覺。可能是同事這麼久,早變成兄弟姐妹。 我的確有事做,取了保險箱鎖匙去銀行。 我約莫知道一八七四號箱裡有些什麼,利璧迦頗喜首飾,這些年來,她置了點東西。給我一條鎖匙,不過是表示對我尊重。 我抵達銀行,簽妥名字,手心不禁冒汗,如果貴重的東西還在,那麼利璧迦是會回來的。 我將鋼製的抽屜拉出來,一伸手進去,空空如也。我吃驚,一看,只剩下結婚時母親給的一條金項鍊。 我將抽屜重新鎖好,一言不發的自銀行保管部走到儲蓄部,查利璧迦的戶口。 做賬的小姐問:“是周璧迦?” “不,利璧迦。” 她辦事地方的女職員以冠夫姓為榮,往往叫陳李小蘭、王宋玉蓮之類。 利璧迦一直沒有用到夫姓,人都稱她利小姐。 銀行職員的答覆來了:“周先生,周太太的戶口在上個月十號已經全部結束。” 我道謝便離開。 戶口下財產全是她掙下來的,即使是我的東西,我也不 會吝嗇。 看樣子我必須承認一個事實:利璧迦暫時是不會回來 的了。 天淅淅下起雨來。是那種帶着煤灰的小水點,沾在衣服 上就是淡淡一個灰跡子,很難洗得掉。 中學畢業後在工專念了三年,被保送往英國一個叫胡佛 漢額的小城讀機械工程,每日清晨五點便要出門,天天都下 這種煤灰毛毛雨,天地人都蒙着一層灰朴朴的污漬,難過是難過到極點。 我又吃了整整兩年苦才考進大學念碩士,本來這種屈辱在今日只會襯得我的成就更閃閃生輝,不知怎地,今天我的心情壞到頂點,忽然又像回到十多年前,一個小伙子獨闖江湖,離家兩萬公里,呼天不應,叫地不靈。 半工讀的廠里有一隻外國豬狸,壞是壞得不得了,硬要我抬生鐵,一束束,都是鐵刺,一雙手就毀在那裡,生滿老繭,他連我戴家中寄來的白麻勞工手套也看不入眼,總與我尋麻煩。 打那個時候起,我就厭惡外國人,國家不強是不行的,子民不為國家出力也是不行的。 家中只有我一個人續上大學,成擔的神主脾等着我拿文憑回去,只有抱着破釜沉舟之心咬緊牙關死讀。 今天都想了起來,當中歲月似沒有過,我雙目孺濕。 那年的聖誕我就胃出血,躺在醫院中,報喜不報憂,也沒敢把這件事告訴父母,抬頭所看到的,又是窗外那一角鐵灰色的天空。 前年第一次到鞍山,一下車就發呆,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天色竟一模一樣,特地去配色也還沒有配得這樣湊巧。 真是命中注定。 我沒想到會在困境中遇到一枝百合花般的利璧迦。 我是苦學生,她是千金小姐,地位背景都不能比,但也是註定的,我終於得到她。 我又失去她。 我約了做律師的朋友吃午飯,把小郭也拉出來。 我問:“如果夫妻之中有一方出走,婚姻還是否有效?” 律師揚起一條眉毛,“出走?只到購物中心走一走,是不影響婚姻的。” “不,我的意思是,有一方面失蹤。” 律師朋友立刻直覺地認為小郭有毛病,雙眼看着他,沉重的說:“如果單方面失綜超過五年,你可以在各大報章刊登尋人廣告,如果再沒有回音,你可以單方面申請離異。” “竟要五年。”我說。 “是的,”律師一邊喝咖啡一邊說:“至美,男女關係攪得不好,大則身敗名裂,小則喪盡精神……不過你沒有這種煩惱,至美,你與利璧迦真正是一對壁人。” 我哭笑難分的嗚咽一聲。 然後他又看着小郭,“勸她回來吧,鬧下去雙方損失可大。” 小郭知道我要面子,也不拆穿,只叫侍者結賬。 律師走了之後他問:“你是否已作最壞打算?” 我點點頭,意興闌珊。 “每個朋友都以為你們可以白頭偕老。”小郭說:“真可惜。” “她把她名下所有財產都帶走了。”小郭忽然想起來,“房子,房子寫誰的名字?” “利璧迦。” “房契呢?”小郭驚問。 “我不知道,”我說:“保險箱內空空如也,她不會賣掉房子吧,我住到什麼地方去呢?”他沉吟,“至美,你也太相信女人了。” “不,小郭,有一半是她的節蓄,她父親去世之後,她多多少少分到一點錢。我的經濟情形並不如外界想像中的那麼好,我不過是個受薪階級。”“你肯定這件事裡沒有第三者?”小郭問。 我慘笑,“我肯定。”“你仍等她回來?” “等,一年,三年,五年。” 小郭說:“我做這麼多案子,這也算得是件奇案,尊夫人真出人意表。” 我不語。 “你會如常工作?” “是。”“幾時再北上?”小郭問。 “等一位流體力學專家自美抵港,便可與他北上。”我說。 “周至美,我真的佩服你,學問這麼專門。” 我招拍他肩膀,“別讓幾個專有名詞把你唬住。” “請你節哀順變。” 我看着天空,“小郭,你說得對,她如果要回來,總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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