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
送交者: 佚名 2003年05月08日16:50:57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我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只知道他們是60年 代下放到黑龍江三江平原墾區的上海知識青年。他 們姓什麼?長得怎麼樣?現在在哪裡?過得怎麼 樣?我一點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生下來大概才幾天吧,就被送到我養父 母家裡。那是位於小興安嶺山脈邊緣的一個小村 莊。養父姓宋,結婚多年沒有孩子。從我有記憶時 開始,生活就充滿了艱辛。有一首鋼琴曲,叫做 “Souvenirs D'enfance”,兒 時的回憶,由克萊德曼演奏。我很喜歡這首曲子, 它優美的曲調總使我淚水長流,回憶起我苦難的、 充滿辛酸的童年。從我有記憶起,養母就一直挺着 大肚子,家裡每年都多出一個小弟弟或小妹妹。除 了打水、拾柴火、帶小孩這些做不完的家務外,挨 打、挨餓、受凍就成了家常便飯。養父母因為窮, 自己又生了小孩,幾次要把我送人。不知道是送不 出去,還是送出去後,挨不住打罵,又跑了出來。 總之,我開始了無家可歸的流浪生活。大概在我6 歲的時候,我已經流浪到佳木斯火車站,跟一群小 叫花子生活在一起了。 在那裡,我遇見了我的大哥,他把我帶到了長春, 我又有了養父母和一個新的家庭。更重要的是,我 有了我一生的依託——我的大哥。 後來我問大哥,為什麼會把我帶回來?他說他當時 是橡膠廠的業務員,出差到佳木斯。當時正值寒冬 臘月,大雪紛紛,當他辦完事在火車站候車、掏出 凍得硬硬的饅頭來啃時,一下子圍上來一群小叫花 子。望着一雙雙飢餓的小眼睛,他心一軟,就把饅 頭一塊一塊地掰開,分給他們。分完之後,才發現 對面牆角還躺着一個小叫花子,看不出男女,黑乎 乎的一團,只有一對幽幽的眼睛看着他。他走過去 在小叫花子前面蹲了下來,只聽小叫花子有氣無力 地說:“叔叔,給我吃一口饅頭吧!”大哥伸出手 來,摸一下小叫花子的額頭,抱起小叫花子就往火 車站的醫務室里跑。這個小叫花子就是我。大哥掏 出了身上所有的錢,給我打了一針,買了幾片藥和 一個麵包,把昏昏沉沉的我背在背上,帶我回到了 在長春的家。 長春的養父姓張,當時是我現在任教的這所大學的 鍋爐工,養母是食堂的清潔工。家裡有八個孩子, 除了大哥才參加工作外,其他孩子都在上學,正是 長身體,要吃飯,要穿衣的時候。據說大哥把我帶 回家後,養父陰沉着臉,什麼也沒說,走到門外蹲 在地上,吧噠吧噠地抽他的煙斗。養母嘆了一口氣 說:“先把這丫頭養活再說吧。如果活過這個冬 天,明年春上,讓隔壁二嬸找戶好人家送出去。” 就這樣,養母給我剪髮、洗頭,把哥哥、姐姐的舊 衣服縫縫補補給我穿上,粗糧鹹菜,竟然把我養活 過來。我們住的是一片低矮的平房,房前有一小塊 自家開墾的菜地,房後是一條乾枯的小河溝。過了 小河溝是一條鐵路,過了鐵路就是市郊的丘陵地帶 了。我病好以後,每天就跟哥哥、姐姐沿着鐵路去 挖野菜、拾菜幫子,或者是拾垃圾、到鋼鐵廠去揀 煤炭花。生活雖然艱苦,但不挨打挨罵,湯湯菜菜 也能填飽肚子。我也恢復了兒童的天性,頑強的生 命力,像花朵一樣在我身上綻放開來。 大概兩三個月過後,二嬸領了一個人到我家來,要 領我走。養母給我換上了一身她能拿得出來的最好 的衣服,還給我包了一個小包袱,一邊流淚一邊 說:“妮子,不是我們不要你,是家裡窮,怕養不 活你,送你到別人家裡去,天天有饅頭吃。”我又 哭又鬧,對來領我的人又打又咬,就是不出門。來 人看軟的不行,就一把把我抓起來,扛在肩上就 走。走過了小河溝,過了鐵路,淚水模糊了我的眼 睛。那低矮的房頂快要看不見了,我聲嘶力竭地哭 喊着,好像誰也聽不見我的聲音……這時一個人影 出現了,大步跑了過來,是我大哥。我拼着力氣喊 道:“大哥,大哥,救我呀!”就暈了過去。就這 樣大哥健步追來,一把將我奪了過來,抱着我回家 了。等我醒來,首先看見的是大哥掛滿淚珠的臉, 我才發現我已經躺在家裡的炕上了。 我七歲的時候,大哥要送我上學,可是沒有戶口, 怎麼能報上名呢? 大哥決定到佳木斯去找我的宋姓養父母,把我的戶 口遷到長春來。我只知道宋家住在一個叫樟樹屯的 地方,大哥只好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查,一家一家 地問,終於找到我養父母家。當聽說大哥一家收養 了我,要把我的戶口遷到長春去時,養父就講條 件,要大哥拿出一萬元錢來作為補償費。當時一萬 元錢,對於每月工資幾十元錢的大哥來說,無異是 一個天文數字。但為了我能按時報名,大哥一咬牙 答應下來。說好當時給兩千,以後每年兩千,直到 給清一萬元。當時大哥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錢,脫下 了皮大衣、手錶、大頭皮鞋,勉強湊夠了兩千元 錢。 為了還清這每年兩千元錢,大哥多年來不敢交女朋 友,沒有私房錢,省吃儉用,給我還債。我後來知 道了這件事,還埋怨大哥為什麼要答應給我養父母 錢。大哥說,一看見你養父母家的情況,就是他們 不要錢,我也要給錢的。我們把你領養過來,給了 錢,心安一點。 由於家裡窮,條件不好,大哥三十多歲時,才在別 人的介紹下,認識了近郊農村的一個沒有多少文 化、勤勞、樸素的村姑。這就是我現在的大嫂。大 哥買了一些舊磚舊瓦回來,就在我家低矮的平房旁 邊,壘了一間半截磚石半截土牆的房子,做他的新 房。一年之後,大嫂生了個女兒,可卻有先天性心 髒病,這又給本身貧困的家庭增加了新的負擔。但 我大哥硬是咬着牙,擔負了我養父母這個大家庭和 他自己的小家庭的一切壓力。在大哥的精心照顧 下,我的這個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小侄女也長大了, 今年念高三,從小我最疼她,她也跟我這個小姑最 親。 在大哥的愛護下,我小學、中學,都順利度過,而 且成績相當好。每當我拿回考試成績回家,大哥操 勞過度的臉上,就會露出開心的微笑。也許就是為 了讓大哥開心吧,我學習非常努力,學習目的很簡 單,一是為了期末的那份獎狀,得到大哥的表揚, 讓大哥開心;二是為了期末得到一個筆記本、一支 鉛筆或其他物質獎勵。高三畢業時,我不想念書 了,想儘快找份工作,補貼家用,減輕大哥的負 擔。這時學校的領導、老師反覆到我家來做我的工 作。我大哥聽說我不想考大學了,第一次也是唯一 的一次對我發了一頓脾氣,堅持要我考大學。填自 願時,大哥要我第一、二、三自願都填上海的著名 學府。我當時不理解,覺得離家太遠,太花錢,但 大哥堅持要我報考上海的大學。就這樣,我以第一 自願上了復旦大學。 收到錄取通知書時,大哥比我還激動,拿着通知 書,看了半天,眼淚都快流下來了。報到的時候, 大哥找了個出差的機會,扛着我簡單的行李,陪着 我到了上海。把報到手續辦完,安排好我後,大哥 就告辭說回長春去了。 我後來才知道,大哥堅持讓我到上海讀書,其實另 有目的。他是想找回我的親生父母,把一個回上海 念大學的女兒交給他們。大哥這次陪我到上海來, 就是想實現這一願望。 大哥離開學校後,並沒有回長春去,而是提着自己 簡單的行李,住進了閘北區一間最簡陋的旅店,開 始了尋找我親生父母的旅程。他手裡只有一點從我 宋姓養父母那裡了解到的線索,只知道我是一對上 海知青的女兒,生母戴副眼鏡,大概是生下來後三 天送人的,中間又轉了一道手。就憑這麼一點線 索,他開始了艱苦的尋找,就像大海撈針一樣。他 先後找到幾個可能是我父母的人,但在細節上都有 出入,所以最後都不能確定誰是我的親生父母。有 個男的,大哥覺得可能是我父親。但當我大哥提到 我已回上海讀大學時,對方以為大哥是來向他要錢 的,一開始就叫苦,說回上海後,就一直在街道企 業當機修工,後來工廠關門,又轉了幾次工,現在 下崗都好幾年了。還一直強調說,不能確認我就是 他的女兒。又說,如果確定我是他的女兒,他也拿 不出錢來供我上大學。還有一個女的,大哥認為可 能是我的親生母親,這個女的經濟上沒有什麼問 題,穿得很體面,老公是個大公司的老總。當她聽 說我考回上海讀大學時,往事讓她心酸得嚎啕大 哭。哭過之後,她對大哥說,她現在的老公跟她感 情不好,對她過去的事一點也不知道,要是讓老公 知道她婚前還有個女兒的話,本來就岌岌可危的婚 姻,便更難維持了。她讓我大哥不要去確認我是不 是她的女兒,更不要讓我去認她。她拿出一萬元錢 給大哥,說不管我是不是她的女兒,她願意拿出這 筆錢來資助我讀書,只是不要去找她。大哥當然沒 有拿她的錢,這不是他的初衷。千辛萬苦幫我尋找 親生父母的經歷就這樣結束了。身心疲憊的大哥, 當時什麼也沒有給我透露,悄然無聲地離開了上 海,回長春去了。 大學四年中,由於經濟情況不好,我沒有回過長 春。大哥就找到上海方向出差的機會來看我。在我 的記憶中,大哥每次到上海來看我,是我最愉快的 時光。雖然我們沒有錢,但大哥總要拉我到商場去 走走,給我買衣服、裙子。雖然我們買的都是很便 宜的東西,但都是我們精挑細選的,我非常愛惜。 我唯一的一雙皮鞋,在大學裡穿了四年,一直伴我 到美國。和大哥一起逛街,那種幸福和快樂的感覺 是非常特別的,雖然我們只能看舊電影,在路邊攤 檔上吃小面。我們兄妹倆手拉手,在大街小巷閒 逛,那種愉快的心情,我後來從來沒有體驗過。以 後也有人請我去看電影,去高級酒樓、賓館吃飯。 但是沒有誰能夠給我帶來那種和大哥在一起的貧賤 相依的感覺。每次我大哥離開上海,到火車站去送 他,是我最難受的時候。他每次離開都要給我多留 錢,有一次為了最後的一塊錢,你推給我,我推給 你,這樣反覆推來推去不下幾十次。最後,在火車 啟動的一剎那,大哥還是把那一塊錢從窗口給我扔 了下來。這次從美國回來,在同大嫂閒談時才知 道,有一次,大哥從上海回來,大嫂從大哥的衣服 里發現了大哥在上海賣血的收據。 大學畢業時,我的老師幫我聯繫了一所美國大學, 並鼓勵我考上全額獎學金去美國讀碩士。我大哥知 道後,也一再來信鼓勵我到國外深造。我當時算了 一筆經濟賬,如果能拿到全額獎學金,自己再省 點,找機會打打工,比畢業後分配的任何工作收入 還高。就這樣我全力以赴,考上了著名的斯坦福大 學的全額獎學金。從碩士一直念到博士。 本來這幾年我在國外發展很好,回國對我的專業及 個人發展都不是很有利。但大前年大哥的企業破產 了,大哥成了失業人員。養父母早已退休,而且年 老有病。其他幾個哥哥姐姐有的下崗,有的失業, 各有各的困難,一家人又陷入經濟困難的泥潭。在 這種情況下,我覺得該我出力扶持大哥一家人了。 就這樣我去年回國,回到我養父母工作過的這所學 院任教。 當我回國見到我大哥時,我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一個什麼困難也不能把他壓倒的男子漢,成了一個 半癱在床上的小老頭,頭髮花白了,眼睛也失去了 往日的光澤。幾十年的辛苦,終於把他擊倒了。每 當我聽到“大哥,大哥,你好嗎”這首歌,眼前就 會出現我大哥的身影,對大哥的那種愛和感激的心 情,就會像潮水一樣湧上我的心頭。我大哥對我的 恩情,我是無法報答的。我只能感謝上蒼給我一個 大哥,給了我一個新的生命。在我的心中,親情是 第一位的,事業是第二位的。至於愛情在第幾位, 我現在答不上來。報答我大哥及養父母,是我今後 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我要照顧他們,直到他們走 完他們人生的旅程。我要代替我大哥繼續照料我患 先天性心臟病的侄女,讓她過上幸福的生活。 這幾年來,我沒有時間、沒有精力去談戀愛,今後 幾年也可能沒有心情去談戀愛,我沒有感覺到我需 要一個家,我的家的概念就是鐵路邊那排低矮的平 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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