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去何從(36)

"紀美既然要來, 我們就準備訂機票吧. " 瑩雪平靜地說, 沒有興奮也沒有沮喪, 心如止水.

"先別忙, " 紀林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 "她秋季入學來這麼早幹嗎? 真不知道她怎樣拿到的簽證, 簡直是莫名其妙. "

"聽媽說最近這段時間成都好簽, 所以特地叫紀美去那兒簽證, 你看何月不是也在成都拿到簽證了嗎? " 瑩雪心不在焉地說, 兩眼一直望着窗外的藍天, 隱隱約約她看見碧空上有一抹飛機划過的雲痕.

"她能跟何月相提並論嗎? " 紀林滿眼的懊惱, 沒好氣地嘆道: "事到如今也只好讓她來了. "

"今晚再跟家裡掛個電話, 跟媽商量一下, 比如讓紀美在國內先把車學會. " 瑩雪低頭沉思, 煩惱與憂慮慢慢湧上心來, "這邊又比不得加州和紐約, 考駕照筆試全是英文, 真不知道她能不能通過. 她如果沒車我們就得天天送她去學校. "

"你現在知道厲害了吧! " 紀林冷笑一聲, 看着她: "送她去學校讀書還是小事一樁, 我只怕她惹出些亂七八糟的事讓你我兩人也陪她去電視台暴光, 或者是上了新聞報紙的頭版頭條. "

"沒那麼嚴重吧. " 瑩雪無可奈何地一笑, 心裡的煩憂更沉了. 她抬頭望了一眼紀林, 他也是渾身的惆悵和寥悶. 日子一天天過去, 他和紀林就象同一條船上的兩個人, 為了乘風破浪到達彼岸, 必須同舟共濟, 齊心協力. 在辛苦無常的奔波中, 誰又管得了對方的內心世界呢? 誰又有精力和時間去在乎呢? 只要婚姻這條船依然還在向前行駛, 沒有侵蝕, 沒有進水, 那就平安無事地繼續朝前開吧.

瑩雪認了, 紀林也認了, 這就是他們沉靜平淡的婚姻. 不是說平平淡淡才是真嗎? 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瑩雪再不向紀林奢望激烈的愛心, 她依然任勞任怨, 盡職做好妻子的本職工作, 竭力完成好自己的功課. 紀林呢? 他心裡也明白, 對瑩雪 ，他沒有如痴如醉的眷戀，沒有濃似烈酒的恩愛, 更沒有靈魂深處一種強烈的融合和投契, 只是天長日久的夫妻之情演變成一份親情, 仿佛平原上緩緩細流的一條小溪, 沒有激盪, 沒有澎湃, 卻潺潺不絕, 涓涓悠長.

瑩雪清楚: 任何一份驚天動地的愛最後都會歸屬於寧靜和平淡, 那麼就不要讓宋雲青的影子在心底肆意穿行. "嫁給他就會幸福嗎? " 在夜深人靜時, 她常常捫心自問. 她知道他能幹優秀, 他體貼溫柔, 對她更有一份熱烈執着的愛心, 那只是一望而知的表面想象, 但是如果與他天長日久的朝夕相處, 又該是怎樣呢? 他那些隱藏在深處的缺點一旦暴露在陽光下, 會不會令她畏懼和恐怕呢? 她想起魯明陽脾氣暴躁時常忍不住打羅霞, 而喜歡老婆的時候也是捧在手心, 奉若寶貝. 宋雲青的性格跟魯明陽的性格不差上下, 暴烈急躁, 容易衝動, 朝朝暮暮她受得了嗎? 她和紀林的感情雖然遠不到轟轟烈烈的強度, 但是紀林溫文爾雅, 知書識禮, 對她絕對不會輕罵重打. "人世間哪會有兩全其美的好事呢? " 她在心底安慰自己, 說服自己, 盡力忘掉那個時濃時淡, 纏繞在心的影子.

畢竟用心愛過, 哪能說忘就忘, 成熟的理智打不過自然的本能, 瑩雪只好順其自然, 只祈願時光能沖淡一切.

那一夜, 她和紀林例行公事地做完愛後, 紀林盯着妻子茫然的, 迷離朦朧的雙眸, 令他恍然想起了夜空不安閃爍的寒星, 他隨口問道:

"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腦子裡還想着另外一個人?"

"你這樣認為我? " 瑩雪 面不改色, 泰然一笑: "那麼你呢? 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難道全心全意想的就是我? "

紀林沒有生氣, 他坦然說: "我曾讀過一些文章, 說好多夫婦做愛的時候心裡幻想的都是另外一個人, 這其實並不神秘. "他試探而好奇地問: "這個人是你想象中的影子, 還是真有這麼個活人? "

"就算是活人, 可是活人哪比得過死人. " 瑩雪幽幽地吐出這句話, 從床上起身, 在桌上拿起瓶礦泉水仰頭就喝, 她的胸腔裡面仿佛正亂燃着一堆野火, 焦熱難忍.

"瑩雪, " 他從後面抱住了她的肩, 聲音飽含了無奈的迷惘, 他低沉地長嘆了一口氣, 不知道怎樣說下去. 她順手把手中還未喝完的礦泉水遞給他, 他毫不猶豫地接過來,一氣暢飲而盡.

"我們的身體已經沒有距離, 但是我們的心靈依然相隔遙遠. " 瑩雪想說, 但是沒有說出口, 何苦呢? 既然大家心知肚明, 又何必點破呢, 地球在轉, 這日子不是照常在過嗎? 這世間像我們這樣的夫妻恐怕還不是少數吧? 人類還不是依然在繁衍下去, 歷史和文明還不是仍舊在發展更替.

"人心是無法強求的, " 紀林低下頭, 若有所悟地說: "瑩雪, 你如果心裡有了其他人我是不會強迫你的. 但是......" 他突然提高了聲音: "懇求你在事發前跟我打聲招呼, 我不希望莫名其妙地帶上軍帽. "

"軍帽? " 瑩雪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大概又是魯明陽的詞彙吧, 你就明說綠帽子好不好, 何苦侮辱我們的人民解放軍? "

"虧你還笑得出來. " 紀林愁悶地說.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 他逐漸感到, 瑩雪那端莊凝重的外表已經掩飾不住她骨子裡時不時蹦跳出來的桀驁不馴和玩世不恭, 她變了!她從哪兒學來這些東西, 總不可能是學校的課堂吧. 紀林其實也明白當一個女人徹底獨立起來, 與丈夫在經濟和社會上平起平坐時, 一份自信自然而然增添了她平時言談中的威力和底蘊.

"自古以來, 女人只要紅杏出牆, 男人就被稱為戴上綠帽, 這一紅一綠真是千古絕配啊. " 瑩雪譏笑了一聲, 繼續說: " 那男人出牆呢? 女人又被稱為什麼? 沒有, 似乎男人出牆是天經地義的事. "

"別說了, 瑩雪. " 紀林心中忽然湧來一些酸楚, 他攬住瑩雪的肩上了床, "你明天不是有考試嗎? 快睡吧. " 想起明早的考試, 瑩雪微微嘆息了一聲, 把紛擾的閒事暫時閒置一旁, 凝神靜氣埋頭睡去.

沉寂的黑夜中, 紀林閉上雙眼, 卻無法成眠, 瑩雪剛才那句"一紅一綠"的笑談, 又把他埋在心靈深處的回憶勾得天翻地覆. 此時對於他, 那些"紅杏出牆"或是"戴上綠帽"都可以置若罔聞, 但是玉如從前舊信里的片言隻語, 又清晰地橫在他的眼前, 歷歷在目: "半紅半綠才美呢, 你沒讀過白居易的'半江瑟瑟半江紅'嗎? 就是寫的江水半紅半綠交相映輝......" 隨着她的嬌音柔語, 淺笑低嘆在耳畔迴旋, 心頭縈饒, 他仿佛看見玉如正伴着月輝花香向他走來, 她蛾眉婉轉, 淚眸凝睇, 似有無盡的冤屈和幽怨欲說還休.

"玉如! " 紀林心臟猛地一縮, 唯恐玉如轉眼即失, 忍不住高叫出聲.

他這一叫, 把瑩雪也驚醒了, 她坐起身來, "啪"的一下打開了床頭燈, 憤憤不平地看着他, 惱恨地低喊: "你有毛病啊, 紀林, 你安心想讓我明天考試去得 F 嗎? "

"對不起, 瑩雪. " 紀林愧疚地埋下頭, 低聲而難過地說: "我只是想不通, 我真的想不通. "

"想不通去學校看心理醫生! " 她扭過頭去, 滅了燈, 心中依然怒不可遏, 她憤恨地說: "虧你好意思剛才還叫我別給你戴綠帽子, 你自己先就讓我把綠裙子穿上了. 罷, 罷, 罷, 要喊要叫也等我考完後再鬧吧. " 她說完便倒了下去, 把頭狠狠埋進被窩中, 有意識地作深呼吸, 強迫自己必須入睡.

被瑩雪不耐煩地搶白了一頓, 紀林更加心灰意冷, 滿懷淒楚, 是的, 他怎麼會想得通呢? 就算找來全美最好的心理醫生也打不開他心靈深處的層層疑雲. 他清晰地記得玉如去世前的那個白天還是好好的一個人, 他見過她, 還叮囑過她, 怎麼可能隨着一場雷雨說走就走呢? 連一點預兆都沒有.

瑩雪被叫醒後, 翻來覆去, 越急越無法入睡, 她的頭暈暈乎乎, 清晨起床的時候, 她微睜雙目, 朦朦朧朧地看了眼紀林的背影, 心裡唉嘆道: "這樣的日子還能過嗎? 這樣的婚姻還能維持多久? "

她起床梳洗, 打量着鏡中因睡眠不足而略顯憔悴的自己, 咬着嘴唇, 自己對自己說: "先什麼都別想, 一切等把考試過了再談! " 這就是瑩雪與眾不同的地方, 就算生命中遭受了山崩地裂,列缺霹靂, 她也能夠處變不驚, 鎮定自如地緊緊抓住人生的關鍵, 讓自己隨時立於不敗之地.

瑩雪這門課的考試是在上午八點, 當她準備離家的時候紀林依然還在熟睡, 她每個清晨都是為他準備好了早點再走, 但一想起昨夜他居然大張旗鼓地呼喚玉如的名字, 怎麼也吞不下這口氣, 她心煩意亂故意不弄早餐, 讓紀林自個兒好生想想.

她是坐SHUTTLE去的系上. 車上學生的歡聲笑語讓她憋悶的心情稍稍有所鬆緩, 她看見坐在她身旁的一個女老黑正隨着車廂內的搖滾音樂邊唱邊扭, 左右搖晃, 把她渾身的快樂也灑落了一些給瑩雪. 老黑總是無憂無慮, 他們天生樂觀, 愛唱愛跳, 又喜聚眾狂歡, 不象大多數白人獨居離群, 動輒就去看心理醫生. 白人表面禮貌周到, 熱情開朗, 骨子裡卻不願跟你接近, 與你保持着距離, 很難成為真正的朋友. 但是黑人卻簡單豪爽, 容易交心, 如果你與他們坦誠相見, 關鍵時刻他們絕對會為你赴湯蹈火, 這是宋雲青告訴她的.

宋雲青! 怎麼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他呢? 瑩雪滿腹惆悵, 低眉垂首走進大樓的電梯. "瑩雪! " 她聽見一個熟悉聲音在呼喚她.

她條件反射地抬起頭來, 宋雲青! 他是隨電梯從大樓的地下室上來的.

"我正在想你, 想不到即刻就見到你了. " 他情不自禁地上前擁住了她, 在電梯內兩三個老美好奇的目光下. 毫不顧忌地當眾吻了她的臉龐, 一聲清脆的口哨聲隨即響起來, 那是從一個老美的口中諧謔地吹出, 他戴着鼻環, 背後拖着一根又長又細的辮子, 正朝二人擠眉弄眼, 他是宋雲青這學期TA的學生.

"宋雲青, 你不要太過份了! " 瑩雪臉紅氣結, 甩開了他擁抱自己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