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一斜斜乍暖還寒的夕陽
一雙雙紅掌輕撥的鴛鴦
一離離原上寂寞的村莊
一段段斷了心腸的流光
兩隻手捧着黯淡的時光
兩個人沿着背影的去向
兩句話可以掩飾的慌張
兩年後可以忘記的地方
我的心就象
西風老樹下人家
池塘邊落落野花
——高曉松《雨後》
從我踏上澳洲的第一刻起,我就知道這塊土地不是我的家園。再明亮的陽光、再透徹的空氣也無法滌盪我的慌張。一個人,就這麼誠惶誠恐地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家。是啊,你遠離了所有的快樂和不快樂的過去,遠離了那些你願意被糾纏和不願意被糾纏的人們,遠離了那種被人監視被人控制被人管理的狀態,這時,你明白了,其實,你早已經習慣了從前的那種生活,你願意被那種氛圍包圍着,你需要它們就象魚兒需要水一樣。
我下了飛機就想重新再等上飛機回中國去。
在中國的時候,我工作,我喜歡跟那些自以為是的男人們說:“好啊,我今天心情好,今天就和你一起吃飯啊,你知道嗎,陪你吃飯是給你面子呢”; 我隨意刷着金卡去買我喜歡的名牌,而不去計較它到底花去了我賬上的多少錢;我瞧不起那些在北京的秀水街和上海的襄陽路上去淘了假名牌、然後還要去擠公共汽車的女人。
在中國的時候,我玩票一樣地寫作,我最喜歡的詞語是“愛”、“美麗”、“傷感”、“夢”、“幸福”、“幻想”和“眼淚”。
在中國,我常常很小資地把自己裝成一個偽憤青,看周圍的人因為各種的不容易和不如意而成為了一個個真憤青。我學着說着憤青的語言,和他們做同類,可心裡洋洋自得地知道,他們和我,豈是可以同日而語的呢?
到了澳洲以後,我要天天自己給自己做飯,要留心看看KMART和COLES的每周傳單,這樣好用最便宜的價錢買下我所需要的東西。我申請了一個PHD的學生身份,它給我帶來的最大實惠就是可以利用學校的資源來讀一些閒書,而且,在坐火車、坐汽車的時候還有折扣。有時候我也去唐人的教會轉一轉,因為那裡還有點人氣,而我想呼吸一點有人氣的空氣。寫作占用我生活的時間越來越多,我開始寫恐怖小說、科幻小說,在一切假想的空間裡,我變成了我的孤獨王。我寫作時頻繁使用的詞彙變成了“鬱悶”、“孤獨”、 “悲涼”、 “無望”以及“boring”、“suffering”。我已經不用寫什麼眼淚了,它天天不請自來地和我做伴••••••
在中國的時候,看到那些象蒼蠅一樣圍着我轉的男人們,我想象着他們的慷慨、大方、瀟灑、以及一切挖空心思地和我套瓷的終極目的無非就是要我上床,我鄙視他們;我說我不要虛榮,我要的是真的愛啊。
在澳洲,我看到那些辛苦、窮酸、猥瑣的中國男人在我身邊討好獻媚,我就明白他們更感興趣的是我的澳洲身份。我說我可以幫你們解決身份,但是,你們可以給我什麼?你們連在這個土地上最起碼的生根的問題都要我來幫助,還有愛可以給我嗎?還有虛榮可以給我嗎?
裴俊,童濤,亞歷山大•周,武筱強,這一個一個從我身邊走過的男人,我和他們之間的那些過去,映襯在澳洲的背景之下,都讓我倍覺憂傷。我在澳洲的辛苦,他們應該是可以想見的,但是,也許他們已經無暇去關注了。生活給我帶來的巨大的變化,也許這是他們希望看到的,但是,他們情願再去改造其他的比我更年輕更漂亮也更簡單的女人——或許,一直以來,我想要的東西太多,所以他們沒有人可以承載。
為什麼我不可以退而求其次呢?
難道只要一個全心全意對我真好的男人就很過分嗎?
我在澳大利亞見過武筱強一次,當時他是隨團到澳洲進行一些商務考察。說考察是好聽的了,其實無非就是拿着國家的錢讓這些領導幹部見見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市面。
我知道這些人出國之後最感興趣的都是些什麼。帶他們去看脫衣舞表演這種事情當然不能讓我來領隊了,於是我就自告奮勇帶他們一行人等去逛casino,那些人在casino裡面也多少試了試身手,不論最後輸了多少,反正一直帶離開,他們的眼睛裡都放着綠光。
到了晚上,武筱強語焉不詳地問我:“晚上你有什麼安排?”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我沒有順着他的意思說。
我回答說,是有安排。
他問我,是很重要的事情嗎?不能換一個時間嗎?
我搖搖頭。我非常清楚這個時候他想和我做些什麼,乾柴嘛,烈火嘛,燒吧,干吧干吧,投入火熱的生活吧——不就是那麼點事情嗎?誰也不是善男信女——他一定以為這也是我期待的。我不能說謊,我不能不承認我真的也很期待還能有這樣的機會去和他之間發生些這樣的事情,我喜歡這樣的美好的事情。沒有一個正常的女人不喜歡愛、被愛,做愛。但是,那天我就是堅決地跟他說不可以,儘管我心裡真的很期待、很願意。
後來,我們之間隨便說了些寒暄的話題。
他問我在做些什麼。
我說,混生活唄,人在哪裡活着不都一樣,就那麼點事情,吃喝拉撒睡,有的人貪一點,就還要一點什麼理想啊,事業啊,成就感啊,其實也都說穿了漏水,還不都是一個錢字。在國外的人,就更在乎這些了。
武筱強就問我有沒有自己的公司。
我說當然有了。
他說:“那就好,以後我們可以一起合着來做點事情。到時候,你找好項目,我可以給你投資。”
我象聽故事一樣地聽他說這些話,事後很久也都在玩味着這些話里的潛台詞。大約我在他心裡依然是那個用十年、甚至還會用幾個十年來暗戀他的女人,而我對他的依戀,和權勢無關,和金錢無關。所以,他可以信任地把權勢和金錢這樣隆重的主題託付給我,而我呢——我以當年的痴情來當他現在的幫凶。
我終於沒有讓這樣的事情發展下去。
我心裡還是有些害怕的。
我不想害人害己。
作為一個女人,活到今天這個份上,自己最知道自己的不容易。既然沒有人疼愛,那麼便自愛。可是端詳自愛這個詞語,再回首看看和他一起走過的道路,覺得一切無不都在描繪着一些個莫大的諷刺,處處都是刺,根根扎人疼。
在國外生活得久了的人,膽子都沒有國內的人大。魯迅先生早就說過,國人“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消亡”。在國內的中國人,可能接了地氣、有底氣,“爆發”出來的居多;在國外的中國人,可能被馴化了不少、也水土不服,“消亡”沉淪掉的居多。所以,網上我們經常可以看到,在祖國大地上,動不動就可以聽說一個什麼靠煨着“毛氏靚湯”的人成為“上海首富”,或者說一個叫楊什麼的大胖子拿着點鬱金香的種子就可以開始圈地叫做“荷蘭村”;但在國外,掙點錢的中國人多不容易啊,開個中餐館,開個小雜貨鋪,開個沒有本錢的貿易公司,開工的時候太陽還沒出來,收工的時候太陽更早一些時候下了班;或者,就是看着帝國主義的老闆們的臉色,等待每兩周的時候有個結算,能夠拿到一點為生的可憐的薪水••••••而且,他們的每分錢都還要算計着怎麼最大可能的逃稅,心力那個交瘁啊,誰還敢去賭什麼未來?全都指着下一代去出人頭地了。
我在網上逗留的時候,總也是很關心中國的時局和政局——心裡有個小小的結,就是想從文字的平靜中看到武筱強的平安。縱使從政的人大多走的都是同樣的道路,栽的也都是同樣的跟頭,但我還是希望武筱強是平安的。首先,他最好不要滋事,不要犯事;另外,他萬一真的犯了什麼事,也願他能有一些僥倖,畢竟天底下也不是每一個惡都一定有惡來報的。人若純真向善不可以思維如我這般荒唐,但我畢竟是對他不舍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了,好歹他也給了我一日夫妻的福氣了。
何況,我在裴俊和童濤的身上,也切膚地感受到了做人和做事的風險。沒有人可以隨隨便便成功,但是,任何一個成功的人,他每天的生活都是如履薄冰,隨便一件什麼事情,就有可能顛覆掉他全部的努力、財富和心血。
我不能再次接受武筱強,就是因為我一直被裴俊的事情糾纏着。我在和裴俊分手的時候曾經跟他說過,“要是你傾家蕩產了,我會回來。要是你病入膏肓了,我會回來。”這不是宣誓,也不是標榜,我說這話的時候,並不相信這種事情會真的發生。不過,老天真要是想考驗我們的誠實程度,他硬是要讓這些假設來兌現的時候,他和我都知道,我是一個不說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