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三) |
送交者: U_turn 2003年07月01日17:08:41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遇見牧齋,是崇禎十三年發生的事情。那個時候如是依然一文不名,而老頭子早已聞名天下了。他四十歲時焚去自己從前的文稿,宣布不再仰他人之鼻息而承其餘氣。接着他挑戰七子派與竟陵派,棒喝文壇天門,光這份膽識便令如是折服。如是不需要溫厚自斂的謙謙君子,如是要的是不隨俗流的性氣。比如徐渭的張狂,湯顯的伉壯,李贄的孤傲,袁宏道的顛狂,我佩服他們那杜門掃軌,獨立不羈的勁兒。老頭子強調文學是性情在天地變化中醞釀而成,作文之基本條件是靈心,世運和學問,僦不得,奴不得,更剽不得。如是以為然。如是據此也發現,老頭子玩的是真,恨的是偽。 老頭子不單詩文很好,政界也是個灼灼放光的人物。他是東林領袖,文壇祭酒,三年前在一場你死我活的政治搏鬥中,擊敗政敵溫體仁,使其罷相,壓服了浙黨,司禮監曹化淳視其為親信,政治前途充滿希望。如是若能依膀於他,當可以一展抱負。文人雖好,可是不能滿足我的願望,盡展我詩詞之外的才華。我需要一雙有力的胳膊,一副藐視俗世舊約的強勁之心,而不僅僅是為了附庸風雅,吊一吊我的膀子。這一切,只有錢老頭子能做到。 我下定決心要把老頭子勾搭到手。先是好友汪然明從中搭橋,他將為我而刻的>與>送給老頭子過目。汪是住在杭州的徽州富商,對我多番照顧,如是一直心懷感激。他也許是如是一生中最長最長的朋友了。本來,做朋友可以比情人來得更長久。無疑,老頭子被我的眾香詞打動: 花痕月片,愁頭恨尾,臨書已是幾多淚,寫成忽被巧風吹,巧風吹散人兒意。 不久,他於半野堂接見了我。我仍然是頭系方巾,自稱為弟。 同樣的方式,用在不同的人身上竟有不同的結果。幾番詞來詞往,老頭子便誇我“結束俏俐,性機警,饒膽略” 。不久,我如願以償的嫁給了他。世人常常猜度 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場婚姻。錢選擇我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那時他已56歲,老得可以做我的父親,甚至爺爺。青春無敵,老頭子下馬實屬自然。他們猜不透的是我選婿的動機。所有的人都說,我們的結合,不是基於愛情。對此我嗤之以鼻。選婿?似乎如是的一輩子是交在自己手裡的。月下老人從來沒好好跟如是搭線,盡許些有緣無果的人給我,郎才女貌有何用?我便玩他個門不當戶不對,顛倒世人耳目,玩到天翻地覆。 說實話,老頭子精神氣力雖然不行,情戲上卻是個好對手。他為我起造了絳雲樓,我聞室,為我大寫艷體詩。老頭子說,我愛你烏黑頭髮白個肉。我便答,我愛你雪白頭髮烏個肉。老頭子哈哈大笑。我們一起到浙江旅行,回常熟的時候被看得不順眼的人們追趕着打,他倒坦然處之。當然因為我的緣故老頭子得罪了不少人,所有人都說他放廢了,左有清客程松圓,右有愛妾柳如是,其他人就拋到爪哇國去了。他的那些賓客也真是好玩。黃淳耀那個老夫子,在我們家做西賓,我想和他詩筒唱和,嚇得他要捲鋪蓋逃走,仿佛如是妖精一般。還不如造訪青樓的文士,懂得細細欣賞如是的美貌與才華。 無論如何,我們的所謂艷體詩與閨房對話,都流傳了出去,正史野史都記載了我們這對老夫少妻的逸事,外面的流言比秦淮河邊五月的飛絮還要多。其中的是是非非如是懶得去辯。國家危難之際,有閒的人們不去談論如何拯救國家,卻在我家窗外牆角邊豎起了耳朵,學當貓的角色。如是原本就是妓,而今亦不過為妾,看家本事便是與人歡笑,有何必要過門之後收斂做人? 我憎恨衰老。那些嫁為人婦的正經女子,收起姑娘時代的巧笑倩兮,束起正統醜陋的髮髻,抹上越來越厚的脂粉,年復一年,服侍同一個男人,直至一張臉如核桃般枯皺蒼老,任豆蔻年華如一注流水般地逝去。男人無用,女子更是衰老得快。多少日子,老頭子在速戰速決之後,呼呼睡去,我點燃燭光,對鏡梳妝。銅鏡里的女孩膚如凝脂,一半驕矜遮掩着另一半憂傷。還是新喜,可是漆黑的頭髮上已然添了銀絲。從前的脂粉許久沒用,伴着紫檀香燭散發着潮濕而傷感的氣息。似睡非睡間有淚水流下,打濕我蒼白的面頰。提筆新書一首,紀念我的憂傷: 首比飛蓬鬢有霜,香累月廢丹黃,卻憐鏡里叢殘影,還對尊前燈燭光。錯引舊愁停語笑,探支新喜壓悲傷。微生恰似添絲線,邀勒君恩許並長。 子龍之後,我已不欲為誰保全。感覺自己已成為兩截之人,一半被拋到錢家大院之外,供覬覦之世人觀賞。一半留在床榻之上,半夜裡和着心扉之血而泣。也許我真如他們所說,是個美麗而荒淫的女人。只是我這朵荒淫之花,秦淮河邊沒有開放,西岷,子龍也沒有令我真正開放,汪然明的朋友之誼亦只充當了保溫的暖房,倒是在錢謙益這個風竹殘年的老頭子手中,我才真正地綻放。為此,我應該敬這個崇禎年代最有名的綠帽子一杯。 有時,連我都驚訝他的忍耐力。在我不想見他的時候,他就自動消失。對於我在家中養着面首的事實也默然首肯。一次我的一個相好被捕下獄,他也立馬出面保了出來,只是因為怕我發怒。也許我那塗滿蔻丹的手早已彈亂了他的心弦。其實有什麼可怕的?錢家浮雲流轉的天空又不是姓柳。前朝武則天皇帝都養有薛懷義以及張昌宗張易之兩兄弟,她將床第之歡看得很淡,覺得那不過是一味青春不老的藥方。如是亦有此想。當然,如是不敢自比武皇,她那份橫空出世的機遇,如是不能具備。而且亂世之秋,沒人誣我紅粉之禍,穿天之石,已是幸事。 流言飛短何足掛齒,江山社稷方是大事。我多次勸老頭子一心以政事為重,報效國家。甲申國變,南明弘光小朝廷在金陵籌建,我着昭君出塞的裝束,陪着老頭子前往金陵,遊說阮大鋮。阮圓海錦衣素蟒臨師江上之際,我亦伴其犒師。老頭子終於當上禮部尚書,人稱障北之長城,我有一份功勞。 然而不久,清兵南下,直逼金陵,明朝的天空風雨飄曳。陰曆五月十五,清兵入城。那天清晨,有風從紫金山吹來,吹亂了苑中花卉和池邊的楊柳。風中的我裙裾飄擺,看着湖面粼光閃閃,如夢如煙。老頭子來到我站立的亭中,我笑勸他跳水殉明算了,妾將陪他黃泉一路。老頭子走到池邊,伸手摸摸水,嘆道,水涼!竟不敢下去。如是含淚一笑,側目遠眺紫金山,一輪旭日正從山頂噴薄而出,大明卻要亡了。如是不能隨夫,卻欲隨明而去。想來也是好笑,一個婦節不守的女子,卻要守個天大地大的氣節。我向池中走去,冰涼的湖水漫上來,麻木了我的小腿,膝蓋,我卻毫無知覺。錢老頭子在後面大叫着,你這是何苦!倉皇地追了上來,一把抱住我的腰,令我不能前行。我放聲大哭,為自己懦弱的夫君,也為自己無夢可追的悲涼。總之,兩人都沒有死成。 然而我的尋死都沒有打動老頭子的昏聵之心。他居然寫了>,理直氣壯地說:誰非忠臣,誰非孝子,識天命之有歸,知大事之已去,投城歸命,保全億萬生靈,此仁人志士之所為,為大丈夫可以自決!聞聽之下,如是心傷。原來墮落也可以有堂皇的理由。既然漢奸都當了,我還可以故伎重施多送他幾頂綠帽。老頭子北上降清,我便召來昔日的面首,趁着自己還活着,及時行樂吧,誰也別攔我。錢漢奸,錢綠帽,我悲嗆的歡呼你是否聽得到?可笑我那迂腐的兒子居然將我報官,要求懲處我的不守婦道。老頭子回來後,臭罵了他一通,說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怎麼能以守身之事責一女子呢? 沒戲,徹底沒戲。連我這樣都傷不了他。我的眼睛散發着孤傲與悲哀的光芒,那點孤傲是我與生俱來的血氣,那種悲哀卻是一個雄心勃勃的鬥士丟盔棄槍後的悲哀。面對老頭子,我笑笑說,相公,我應該是謝你,還是恨你呢?謝你不追究我的荒唐,還是恨你苟且圖存? 老頭子苦笑,如是,你應該明白,你的微笑,你的美麗,對我意味着什麼。巍巍大明,已成昨日頹垣。改朝換代,這是天命,武力抵抗,只是螳臂擋車。清人雖非我華夏中人,要同化他們需用我中華的文明,征服他們的武器應該是筆,而不是刀槍。若干年後,人們只會說,滿人已為我漢人所化,而不是漢人成為滿人的降民。我已是風燭之人,如何以刀槍對抗他們?然而我願意以餘生為明朝修史,編就誅心之論,同化蠻夷之人。如是,這難道不是偉大的抱負嗎? 我仰天大笑,眼淚順頰而下,此地的天空下起了雨,而遠天仍然飄着紫紅的雲彩。從沒想到金陵的天空也可以如此荒唐,相比之下,如是的那點兒荒唐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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