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記憶(上) |
送交者: 夢子 2003年07月21日14:04:15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那時,經常有一些江湖上的朋友出入我家,或品茶弈棋,或較量些拳棒,但他們似乎在一起喝酒閒聊的時間更多.這些客人一來,我父親馬上就笑逐顏開,臉上烏雲一掃而光.這時我就得拎着一個酒瓶子去打酒,順便在外面逛上半天 . 我父親是跟他在解放初土改時認識的.那時我父親帶着一個工作組四處動員農民們貢獻糧食,踴躍"支前",但是鄉民們都哭窮打埋伏,不願把存糧交出來.我父親急了,只好挨家挨戶去動員,干那吃力不討好的事.洪老頭是個自耕農,解放時被定評為中農,沒活時他整天抽着水煙,另一隻手裡把玩着三個黑亮而碩大的鐵球,嚓嚓嚓轉着,像個地主.我父親進了他的家門只說了一句話: "你別以為中農有什麼了不起.你明天再不交公糧,我拿你當地主斃了." 第二天洪老頭就挑着滿滿一擔稻穀到鄉公所來了.我父親讚揚了他幾句,說他給鄉親們帶了個好頭.洪老頭走的時候,結實的地上留下了一排深可寸許的腳印.那時鄉間還沒有水泥地,但老頭的腳印已經給我父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父親兩天后叫人給他送去半斤土煙,洪老頭也沒拒絕.兩人後來成了忘年交.文革初期,武鬥風甚熾,兩派的爭鬥你死我活,經常死人.洪老頭便整天跟在我父親身邊,手裡拿着一支水煙筒,成了我父親可靠的威懾力量.一次兩派進行大規模的械鬥,我父親那派人少勢弱,大家都招架不住了,對方的十幾根扁擔棍子於是一起往我父親身上招呼.這時洪老頭猛喝一聲,聲若洪鐘,有如金屬破裂,那些棍棒扁擔土刀眨眼間便全到了他手裡 . 洪老頭健談,聲音宏亮,唾沫橫飛,只是吐音有些含糊.他擺象棋的功夫也好,一 下起棋來他一句話也沒有了,相當投入,凝眉蹙目的,誰也不敢跟他悔棋.當他要"將"對方老帥時,就把棋子往棋盤上重重一磕,然後興奮地擤一下鼻子,一口濃痰在喉間上下滑動.接着巴噠巴噠抽上兩口水煙,細眯着眼盯着對方.那時他的表情快樂地就象個捏泥巴玩的小孩. 洪老頭平時瞎侃時,說的最多的還是他年輕時練武打熬氣力的事.有時也聊些他業餘時間替人勘風水遷墳的事.遷墳是件下九流的工作,便是受當事人的委託,將他們前人的骸骨納入瓮中,再埋殖於另處山土.有時社裡要大興土木時,有些無主墳,便須公家賜飯資請洪老頭挪動身骨.洪老頭一般來者不拒.因為墳墓中也時常會撿取到一些想象不到的樂趣.例如金器古玩之類,在洪老頭的家中的擺設,可不算稀罕.他曾經送給父親一個銅爐,後來不知去向. 這些奇聞趣事打亂了我的睡眠習慣.我經常是在父母的吆喝下才鑽進了無生趣的被窩的. 那天,我父親的另一位姓胡的朋友不知從哪裡捕獲了一條大肥狗.那狗大睜着絕望的雙眼,雙鼻孔各被塞上一塊生薑,已經氣息懨懨了,哼哧哼哧地呻吟着.吃狗肉在當時是件激動人心的事,而且一定要人多吃起來才有味道,有如現如今開派對一般,尤其是在冬天,便如雪中送炭一般.那胡姓朋友把狗肉安排成幾道熱氣騰騰的菜,有的熬湯,有的生燜,有的清水煮了,白斬成片.那時生活條件有限,作料不多,但是菜上來的時候仍然是香烹烹的,讓人垂涎欲滴.於是我父親與他的幾個朋友,開始興致勃勃地入座了.酒照例是用糯米土釀的青紅酒,瓮中盛出,酒面上浮着淡淡的綠色,熱水燙過了,芳香襲人.大家身上都感覺到了熱意,心裡暖烘烘的. 我們小孩是被排除在豐盛的餐桌外的.因為我們早已被索然寡味的番薯米飯與發腥的鹹魚填飽肚子.但我們仍圍聚在餐桌邊,一邊流着口水,一邊聽父親他們閒扯. 這是我們當初獲得知識的非常規渠道之一. 那天晚上,大家似乎都在聊一些不着邊際的事,先是從飯桌上的肥嫩的狗肉聊起.話題是由我父親引出的.我父親說: "古人說得好,'狡兔死,走狗烹',為什麼用'烹'字?就是煮了吃.走狗殺了也就是了,還要煮了吃.死了還要被主人分吃掉,這就是政治.前年我只不過扯了幾句韓信,你們看,這一呆在家就是兩年.不過還算好,這把瘦骨頭還沒被烹掉. " 眾人都笑,各自滿飲了一杯. 胡姓的朋友是個殺豬的,長得五大三粗,臉色黝黑,脖子跟臉好象是連在一起似的,往那一坐,威風凜凜.他平時擺翻一口豬,就象掐斷一根蔥一樣.鄉里人見了他都躲. 胡屠戶的"三戰"拳術,公認是我們那一帶打得最好的."三戰"屬我們那裡練武 的基本功,年輕人差不多都會幾下子,那套路也就三進三退,講究橋段腕力的伸展收縮與內力修練,中間夾幾個踢腿動作.但是三戰真打好了,等閒數十人還是近不得身的. 胡屠戶練的是虎鶴雙形.幼時練拳,雙臂各綁一上百斤磨盤,練到一半,他的師傅便會冷不防突然跳踏到他的肩膀上,用勁往下壓,然後他還得肩膀紋絲不動地迅猛向前出招,這是為了訓練起腿時讓對方措手不及.行家過招,一看到對手肩膀浮動,便知要起腿了,就有了防備.如果起腿時肩膀紋絲不動,踢對手一個措手不及,那是高手.胡屠戶的氣力就是這樣打熬出來的. 胡屠戶雙眼突出,說是練武時因緊提會陰,牙關緊扣,臉作豹子狀而致.以前我見過他參加一次全縣群眾體育大會,他一上台只打了三招,先請拳,如餓虎下山,台下的人感覺有股冷氣撲面而來.接着是虎鶴雙現,左鶴手右虎爪,下盤紋絲不動,兩邊雙人合抱的台柱嘎嘎響,嚇得前幾排的看客不自覺倒退幾步.最後是踢腿.他踢腿的時候,上半身如石雕一般,但是幾十米外的人,都非常清楚地聽到了他腿骨節的脆響,當時全場便轟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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