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等一回

龜在咳嗽

　　自幼，師傅就對我說，塵世中有太多的艱險苦難，稍不留意，便會身陷其中，墮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譬如凡塵中的愛情，斷斷不可輕涉，否則難逃天譴。

　　我在一旁不住點頭，心下卻不以為意。那些事情太過遙遠，我所想的，是如何躲避凶餓的狼群，如何獲得今天的食物。

　　以及，怎樣熬過那漫漫長夜的刻苦修行。

　　佛曰，一回頭即是一個輪迴。轉眼間，千年過去，師傅已羽化飛升。山中的野菊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記憶中泛黃的碎片已在漫長的歲月中如煙消散。年復一年，月復一月，奔流逃跑的光陰，恰如指間不經意滑落的青絲，帶着幾許寂寞，幾許無奈。

　　常常脫下那張狐皮在水邊自照，湖中現出一副美麗的容顏。新月般的長眉，大大的眼眸晶瑩中透着純真，瑩潔的臉上浮着迷人的紅暈，紅嫩巧致的櫻唇，唇角邊綻放一個少女的驕傲。

　　這真的是我嗎？

　　輕輕投出一石劃破那平滑如鏡的湖面，層層漣漪激盪着水中的倒影，也激盪着我那顆落寞的心。我常常做夢，在夢裡，有一個高大英武的男人，用他堅強有力的臂膀攬我入懷。。。春天總能引發無限暇思，我開始期待冬天，期待一場大雪來凝固我內心的彷徨。

　　天空中凝聚已久的第一場冷雪終於落下，紛飛的雪花中，一面旗幟徐徐下落，上寫三個龍飛鳳舞的金字：招妖幡。女媧娘娘虛無飄渺的聲音自九天外傳來，成湯將滅，大周當興，千年狐妖速速上前接法旨。我匍匐在地，高舉雙手，接過半空中飛來的那塊黃綾。黃綾的一角隨風揚起，拂過我的面頰，我心中忽然一動，隱隱約約感到，自己的一生將會從此而改變。

　　遵照法旨上的吩咐，我依附在妲己的肉身上。

　　塵世中人，無論貧賤富貴都難逃生老病死，即便擁有絕世容顏，貴為冀州侯蘇護女兒，壽王未來儐妃的妲己也一樣不能倖免。她在病榻上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我借着朦朧的夜色進入了她的身體。第二天，全城上下開始慶賀侯爺千金大病痊癒，我卻站在一旁輕輕嘆息，一切不過是上天安排的定數罷了，我豈非同樣不能逃脫這場安排？

　　曾經無數次憧憬的塵世間的愛情，成了一場傾城覆國陰謀的犧牲品。壽王呵，究竟是怎樣一個男子，會是我夢中那個人嗎？當然不會，他不過是一個登徒浪子，浮華小人，因輕薄惹惱了女媧娘娘，從而招致亡國滅族的災禍。愛情於我，只是那錯過季節的一朵山菊花，尚為盛開，便已枯萎。

　　也許這樣更好，我可以安心執行娘娘的旨意，待大功告成後白日飛升，修成正果。苦苦修煉千年，為的不就是這一天嗎？

　　壽王府大殿的橫梁忽然落下，向我當頭砸來，守護這宮殿幾百年的神靈，莫非已知我此行的意圖？我只覺頭暈目眩，竟渾然忘了躲閃。

　　奇怪，怎麼會絲毫不覺痛楚，反而有一種暖暖的感覺。我掙開了眼睛，原來自己依偎在一個人的懷裡，是那人，用他寬闊的肩膀為我擋住了粗重的木樑。我轉過頭來，眼前是一張稜角分明的臉，長眉入鬢，目若朗星，嘴角邊掛着男子漢獨有的剛毅。他，他，他竟分明是我夢中所見的男人！

　　壽王殿下！驚呼聲中，許多王府的侍衛湧入大殿，跪伏於那人腳下。什麼？他竟然是壽王，我那從未謀面的夫君，社稷萬民的太子？那一刻，我恍若置身夢中，心裡空空蕩蕩，只想融化在他溫柔的臂彎，一夢忘卻前塵。

　　你是妲己？他有些意外的看着我，富有磁性的聲音充滿了驚喜。他用溫暖愉悅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即而發出爽朗的大笑。我卻早已羞得把頭埋在他的懷中。。。

　　王府里的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對我而言不過是那深山中的一場場過眼雲煙，我獨獨堪不破一個情字。悠長的歲月陶醉在壽王的深情厚愛中，只是無人之際，我會黯然神傷，美好的東西，為何冥冥中總是那樣短暫？

　　我真不明白，女媧娘娘為何把他真誠的讚美當作無恥的輕薄。我寧願不要什么正果，只願伴他一同入夢。

　　美夢醒來是早晨。

　　壽王終於登上大寶，成為君臨天下的紂王，一個可怕的夢魘就此拉開帷幕。宮廷里的明掙暗鬥，如洶湧的波浪此起彼伏，濺起的是血花，落下的是生命。即便身在後宮，也不可難免的捲入這欲望的旋渦。姜皇后，黃娘娘，她們那怨毒的目光，總讓我想起年幼時所遭遇惡狼的眼睛。每當我轉過身去，狐媚子，小賤人這些低聲咒罵便會傳入耳中。就算我真是狐，難道愛一個人也是有罪的嗎？

　　經歷了一次次惡語攻擊和刻意毀謗，我覺得好累，還好，我還可以靠在大王寬闊的肩膀上稍作休息。他終於忍無可忍，廢掉了無事生非的姜皇后以還我清白，結果卻令我招致了更多的罵聲與罪名。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為了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連女媧娘娘的旨意都可以置若罔聞，我還有什麼好在意的呢？

　　黃娘娘在酒席宴上的行刺沒能要了我的性命，卻被大王情急之中推下摘星樓而殞命。東伯侯姜文煥扯旗獨立，五成王黃飛虎反出朝歌，接二連三的變故已使我嗅到了血腥的氣息。天邊陰沉沉的，預示着一場暴風雨即將到來。常常在夜裡驚醒，然後渾身顫抖着淚流滿面，我知道，那場劫數已迫在眉睫。

　　大王瘦了很多，臉色也漸漸陰沉下來，儘管他在我身邊故作歡顏，仍掩飾不了他深深的疲憊。在這淒冷的日子裡，我們緊緊相擁，也許只有一次次對人間殘暴血腥的肆虐，方能毒藥般麻痹我們的神經，消蝕那不可惶惶的終日。

　　為什麼要有天意？為什麼要有劫數？為什麼我們不能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場蓄勢已久的大雨終於不可避免的來到了人間。

　　各路諸侯兵臨城下，大王反而冷靜下來，他的目光異常堅定。他把我輕輕摟在懷裡，吻着我的臉上的淚花，等我回來，我一定會凱旋歸來。

　　他終於回來了，但不是凱旋，而是大敗而歸。敵人的車輪大戰令他口吐鮮血，一進門就載倒在地上。

　　哭什麼，我不過是太累了，歇息一晚，明天定把他們殺得片甲不留。他的嘴角淌着血，卻依然沒有忘記寬慰我。他抓着我的手，抓得好緊，看，我還有力氣，不會容許任何人傷害你。。。

　　入夜，勞頓了多日，他終於沉沉睡去。我久久望着他那張英武的面孔，終於俯下身去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大王，原諒我的離開，讓我為你去最後一搏。

　　狂風大作，飛砂走石，敵營里人仰馬翻，我咬緊牙關，做着最後的拼殺。眼前忽然湧起一陣大霧，將我重重包圍，無論如何也沖不出去。天邊傳來女媧娘娘虛無飄渺的聲音，孽障，違我法旨，死期已至。

　　大霧越來越濃，我左衝右突，始終無法辨明方向。就在此刻，一道火光衝破了層層迷霧，為我指明了方向。是朝歌城，是鹿台，雄雄大火中，我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那是紂王。

　　大王，你等我一等，讓我們死在一處，生生世世，永為夫妻。我深吸一口氣，朝火海的方向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