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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未曾謀面的爺爺
送交者: 一葦航之 2003年07月29日20:57:14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老人醒了。報紙糊的窗上一片銀白,怕是又下雪了吧?緊一緊蓋在身上滿是油漬補丁的黑 棉襖,翻個身。離天亮還有個把時辰,隔壁馬廄里偶爾傳來輕輕的噴鼻聲,馬們也熟睡着。

不知道這會兒它們正夢見什麼?千里雪原曾也有鮮綠欲滴的青草,肚子也就吃得滾瓜溜 圓的時候。好日子啊。

沒捨得燒炕,屋子裡真是冷。灶上的苞谷粥又該凍上了,明早又該多費把柴火。老人模糊的 想。雪花打在紙窗上撲撲地響。那年月的雪仿佛特別的大,雪中的月亮也份外地朦朧安靜。

這是1967年的冬天,北方山里一個叫靼子溝的小村。

幾百里外的某座城市裡,老人的長孫剛剛滿月,整夜蜷在奶奶懷裡哭鬧着。媽媽是有的, 在千里之外的大西北執教一所醫專。年輕的母親心裡有着火熱的信仰,義無反顧地丟下沒 滿月的兒子回到崗位。站台上,奶奶抱着懵懂無知的孩子嚎啕大哭。母親沒有哭,只是在 火車上奶水脹得鑽心地疼痛。孩子躺在天藍色的小木床上,用力吮吸着溫熱的奶瓶,眼睛 永遠盯着被窗上的柵欄分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再長大一點的時候,開始有四處探索的欲 望,也就經常有從床上摔下來的新奇經歷。奶奶用一卷布條把孩子綁在床頭才能放心地在 屋外煮飯洗衣。玩具也是有的,是一個破搪瓷盆和一根木棒。孩子頑固地敲打着盆,在單 調的咚咚聲中慢慢長大。

沒有人知道孩子的爺爺還活着,包括西北的母親。這是整個家庭的恥辱和秘密。 獨自一人在荒原上放馬的時候,老人常常會揣摩着兒子的境況。該大學畢業了吧?該成為 工程師了吧?這是那孩子從小的夢想。該成家了吧?這樣的亂世,得有個知疼知熱的人在 身邊,得有個避亂的小窩啊。最後一次看見兒子的時候有好幾年了吧?這孩子不知輕重, 用了假名字跑來看父親。他說,“等我畢業了,就接您去城裡。”做夢啊,這孩子在做夢。

可是,多麼美的一個夢。有那麼一天,孩子畢業了,成了工程師,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兒 子........可是,哪裡能容得下一個逃亡地主。做孽啊。給兒孫做了這樣的孽。兒子從小讀書 就好,也乖巧。在那些好日子裡也從來沒有給慣壞過,最過分的也不過是每晚央求廚房大 師傅給炒個漬酸菜。可是,這樣好的孩子就生生給耽誤在鄉下了。大學頻頻落榜,只 是因為這個惡貫滿盈的父親。

老人苦苦地笑着。劃清界限是對的,讓這個帶來恥辱的父親從世界上消失吧。可是,那個 夢多美啊,等那麼一天,罪贖清了,一家人就團聚了。等那麼一天。

而更多的時候,老人的腦子是空白的。滿眼蕭瑟。

雪是髒的,偶爾的藍天會把它映得更髒。雪無邊無際鋪開去,戳出幾根枯草,瑟瑟地抖着。 風總是很大,帶着怪異的哨音呼嘯而過。隊裡的那幾匹馬瘦得肋條骨高高的頂出來,還不 屈不撓地用鼻子拱着冰凍的土地。慢慢地,太陽落下去了,在天與地之間凝成血紅的一個點子。

慢慢地,大群的烏鴉掠過雪原,朝遠處已變成黑色剪影的枯樹林飛去。慢慢地,天黑下去了。

馬要回廄,一天又過去了。小土屋裡一燈如豆,老人獨自守另一個冷夜。

老人沒讀過什麼書,當年連自己的名字都是用鋼筆後面刻的一記戳印。老人就這樣讓自己的思想 空白着,不看過去,看不到將來。可有時似夢似醒的當兒,那個可怕的問題總是偷偷地溜進 小屋,“我犯了什麼法?”

這樣的問題總是讓老人在不寒而慄中驚醒。思想這樣的問題是又 犯了新的罪啊。可是,胸口為什麼會這麼悶? 而有些夢,也是不請自來的。

夢變幻着場景,而角落裡總是隱隱有着那副貨郎挑子。胭脂水粉針頭線腦,老孫家的媳婦剛 添了娃娃要城裡時新的絨毛小狗,那個帶小粉鏡的胭脂匣子不賣要留給自家媳婦。丈人是族 里最德高望眾的長輩,知書達理,卻偏偏看中這走街串巷的年輕貨郎,自己做媒把如花似玉 的大女兒許給他。丈人精明着哩,這貨郎眉目間一股英挺之氣,說起話來溫文有禮,一管鼻 子直貫眉心,日後必成大器。

丈人沒走眼,這貨郎短短幾年,貨郎挑子換成鎮上的小皮貨店換成城裡十幾家商號再加上深 宅大院和千畝良田。

可是,再精明能精明得過命嗎?棋局早已經布下,結局也在角落裡陰陰慘笑。

繁華如錦,掩不住的喜氣洋洋。鑼鼓喧天地響,打個轉兒,驚起樹上的長尾巴喜鵲,撲楞楞地飛, 於是愈發地喜上加喜。屋外冰天雪地,屋裡暖香盈面。過年了,窗上貼着大紅剪紙,一幅魚越龍 門,再一幅臘梅賀春。院子裡凍着粘米餑餑和白麵餃子。鞭炮辟哩啪啦地響,好不熱鬧。女兒出世了, 兒子出世了,都讓塾里的先生起了響亮的名字。將來父親要他們去日本留洋的。荒年了,租子就不要了吧。

倉里的糧食給大家分了吧,都是鄉里鄉親的,總不能看大伙兒挨餓。外鄉討飯的也多,唉,都是可憐人哪。

煩惱是有的,也是茶杯里的風波。不遂心都透着紅彤彤的艷色,是兩房如花美眷偶爾爭寵的哭鬧。

過吧,過吧,好日子沒有盡頭。商號是要擴到北平城的。日本人來了又走了,城外的炮火依然還 是不斷。圍城了,地價兒也跌得那麼厲害。一百根黃澄澄的金條換來大把的地契。你打你的炮吧, 土地是不死的,是沒人拿得走的,是永遠的財富。將來,這些地契都要換成兒子的名字,再換成 孫子的名字。等炮火熄了,好日子就回來了。 炮火熄了,解放了。好日子來了。街頭的秧歌隊一路扭過去,比過年還喜慶。鑼鼓又敲起來了,耍 猴兒的來了,大家都來看哪。還不太老的老人被圍在當中,孩子們驚恐地躲在母親身後。就是他,放 狗咬討飯的孩子,還活剝了那孩子的皮把他變成護院狗......那年月,多荒謬的謊言都是合理的,只為 一個瓜分土地的心安理得的理由。老人逃了,向着北方的深山裡。諾大的天地,總找得到一處容身之 地吧?逃,鞋子破了,在雪地上留下斑斑血痕,是窗上貼的大紅窗花。梅花點點,花開富貴,好年景啊。

這一逃,就是妻離子散的二十年。 孩子依然坐在床上敲打着瓷盆,腰上拴根布條。風來了,門被鎖上了。這是什麼?聞起來香香甜甜。

孩子用小手指一點點挖着,吃下整瓶奶奶搽臉的雪花膏。咚咚的敲擊聲越來越慢,孩子躺在床上的 時候,眼睛依然望着窗外那角藍天。什麼時候去那裡玩玩多好。孩子想。奶奶也去。孩子的思想里 沒有媽媽。媽媽在遠處上班。上班是什麼?會抓走媽媽。不要上班.......

千里之外,媽媽在教室里,桌上躺着武鬥時被打死的學生。乾乾淨淨的年輕面龐,甚至還有一絲微笑, 是那個年代再也看不到的寧靜表情。額頭上整齊的一隻槍洞,象又生了一隻眼睛,想多看一眼這紛擾 人世。捨不得,真是捨不得。再苦的日子,只要活着就總有個盼頭。真是捨不得。

媽媽站在那裡,無聲地流淚。

老人躺在荒蕪的田地里,手裡捏一把混着冰碴的凍土。這毀了他的土地,也隨他死去了。

遠遠的城市裡,兒子的箱子底下壓一幀三十年前的全家福。黑白照片上,年輕的老人站在中間, 西裝,披黑色大衣,眉目英挺。他深信,前面望得到的,都是繁花似錦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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