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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漁的火車 1
送交者: 北村 2003年08月05日18:33:00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周漁的火車

第一章

東西搬空之後,房子就像被一隻狼拖走了內臟的身體,顯得空空蕩蕩。這就是周漁的家,在黃昏後的陽光餘暉中,所有的影子都拉得很長。自從陳清死後,周漁就不停地搬家,一年下來搬了五次。好像要用遷徙的河水沖刷每一塊悲傷的石頭,可是石頭還很多,其中有一塊正卡在周漁的心中。中山起勁地指揮工人搬這搬那。小心衣櫃的櫃角,他吆喝的聲勢儼然男主人。這個出租汽車司機追求周漁也差不多一年了。女兒穗子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她事不關己地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晃蕩雙腿,與其說她對搬家漠不關心,莫如說她對這個新來的即將成為她爸爸的男人充滿懷疑。

中山拍拍手斜斜地跑過來,可以上車了,他說,老王坐大車,你們坐我的車。穗子說,我不喜歡坐小車,我要坐大車。中山有點尷尬,說,你是不喜歡坐小車還是不喜歡我?穗子看了中山一眼,徑直走向大車。中山望了周漁一眼,笑了笑,我是一頭牛,不干點活就會生病,如果今天再不來幫你搬家,就要病倒了。

兩輛車沿二環路奔馳。周漁從市中心搬到東門,又從東門搬到南門,再從南門搬到西門,然後從西門又搬回東門。這一次跑得更遠,搬到鄉下去了。中山都跟在身旁,他相信城郊花鄉種植的鮮花能滌盪周漁濃得化不開的悲傷。車往建新花鄉開去,沿途漸漸有織錦似的花圃展開在田野。中山問周漁,你聞到花香了嗎?周漁搖搖頭,我什麼也沒聞到。中山也搖頭,這一年,你什麼也聞不到,除了墳墓的氣味。周漁立刻大喊,拍打着車門:停車!讓我下去!

中山立即放低了聲音懇求,好好好,我錯了,我又一次玷污了你心目中神聖的東西,求求你別喊了,別開車門,好嗎?

周漁這才漸漸冷靜下來,車子重新開動了。

中山長長出一口氣:我這是自找的。

陳清是個英俊的傢伙,眼下他的遺像正握在周漁手裡。中山笨得像一頭牛,他不應該在周漁手握遺像時發出抱怨。陳清其實也不比中山英俊,中山還要強壯有力一些,但陳清的遺像與眾不同,他的遺像是他打網球躍起接球的一剎那。他對周漁說,有一天我死了,你就拿這張照片作我的遺像。結果,這句話成了咒語,三個月後,這個准網球運動員、市建築設計院電工被電死在配電房裡。

陳清天分不高資質平平,否則他就不會只考了個電力技工學校。有一天,對面藝校京劇班的周漁經過技校操場時,立刻被一個人吸引住了。周漁被陳清吸引並不是因為他在球場上的英姿,當時陳清在球場上高歌,唱的是《桑塔。露琪亞》。歌聲像南美懸崖上突然飛起的鷹,把周漁的心叼走了。周漁在球場鐵網外面停下不走了,手抓着鐵網看着陳清。歌聲漸漸低下來,陳清也看見她了。他們奇怪地對視了好久,然後陳清有點緊張地看了一下他的同伴,徑直走過來。周漁突然感到心已經衝破胸膛,掉到草地上了。

陳清隔着鐵絲網抓住了她的手指:你是誰?

周漁緊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陳清就慢慢地笑了:你這樣——好像探監一樣。

周漁也笑了:探監?探誰啊。

陳清注視她的眼睛:探我。

周漁不說話了。陳清說,你等一下,我爬到你那邊去。

周漁轉身就走。陳清在眾目睽睽之下翻越鐵網,搖搖欲墜的鐵網晃蕩着,球友們起鬨大喊:桑塔。露琪亞!桑塔。露琪亞。

當晚周漁就躺到了陳清的懷中。周漁相信一見鍾情的奇遇。尤其是陳清在球場上唱那首歌時悲愴的聲調讓她怦然心動,她不知道陳清好在哪裡,但她能肯定自己可以立即完全託付給他,或者毋寧說她從此難以離開他了。陳清並不強壯,個兒也不算高,一米七二左右,但看上去很飄逸。他的學習成績也平平,只是身邊永遠帶着個樂器,不是提琴就是一把小號,插在褲兜里,有時左手還提着一瓶啤酒。他有一個本領,可以不換氣把一瓶啤酒一次倒入喉嚨。

他把周漁抱在懷裡,他接吻的技術空前絕後。或許他深諳接吻對於女性的重要,周漁和陳清接吻可持續十分鐘或者更長,陳清就有那麼多花樣,把周漁深深吸入,然後把她的五臟六腑一樣一樣掏空。周漁感到所有的靈魂都在嘴唇上了,愉悅和幸福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卷上來又沖刷下去。她說,你除了接吻好像什麼也不會!

陳清說,這還不夠嗎?為了你,會接吻也就夠了。

周漁愛聽這樣的話。的確,周漁找不出陳清還有什麼優點,或者作為未來丈夫和家庭幸福的依據,除了唱歌,但這並不能成為他的職業。周漁感到他倆的相遇除了愛情這個簡單的原因外,就再也沒有什麼了。

陳清說,對了,我還會打網球。

那時打網球的人還不多。不久,周漁果然欣賞到了陳清打網球的英姿。他身子躍起雙腿彎曲奮臂扣球的姿勢,他橫躍出去像魚一樣接球的姿勢,種植在周漁的記憶里。周漁荒廢了在京劇班的學業,天天往技校跑,終於錯過了分配到省京劇團的機會,費了好大週摺留在了省城。不過是呆在圖書館裡,成了一名管理員。但周漁在所不惜。她天天希望見到陳清,有時她的目的竟然具體到一次接吻,有時陳清有事走不開,他們就躲到學校後門的牆角,緊緊抱着接一個很長很長的吻,然後周漁就心滿意足地哭着回家。那是幸福的哭泣。

事後周漁對中山說,那時,我只要一碰到他的嘴唇,就忘記我是誰了。

中山一聽,立刻感到自己毫無希望。因為他認識周漁一年了,連她的嘴唇是涼是熱都不知道。

新居是建新鄉農民蓋的一幢二層小樓,周漁租了樓上的三間,還有一個大陽台,陽台上擺滿了鮮花。周漁是看中了這滿屋子的鮮花,她不許房東把它賣了,房東笑着說,我會幫你拾掇,但不會賣它,要賣還輪不到這些呢。周漁說,不用你操心,我自己會拾掇。

中山指揮工人三下兩下就把家具搬上樓,家具很簡單所以很快就搬完了。中山打發工人回家後,站在陽台上發愣。遠處的落日正在漸漸消退它的光芒,好像他正在消失的熱情一樣。工人一走,剩下他和周漁母女在一起,中山反倒不自在起來。他始終沒有找到做這個家男主人的感覺,或者說周漁沒有讓他找到這種感覺。他走進屋裡,周漁在鋪床,但他看見她把頭埋在被子裡。中山知道她又想起什麼傷心事了。

果然,她把頭埋在陳清的遺像上。

中山走到屋外去抽煙。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個死人能讓一個活人悲痛不止達一年之久,而且還不只是懷念,是完完全全浸泡在悲傷中。中山不明白陳清好在哪裡,當然他也沒有證據說他不好,但這無休止的悲痛讓中山感到心煩意亂。

一年前的一個夏天,中山正汗水淋淋地拉完最後一個乘客準備回家,他遇到了周漁。這個被悲傷完全擊倒的婦人租他的車到公墓去。

中山能記得這個東倒西歪的女人穿着一襲深藍色西裝,中山從沒有見過這麼藍的衣服,藍得像深海一樣,裡面穿着潔白的襯衣。她的臉被悲傷洗劫得乾乾淨淨,使她看上去不像個活人倒像個死去已久讓人深深懷念的人。中山被吸引住了。周漁上山時讓他的車在山下等,可是中山左等右等,不見她回來。中山坐不住了,他來到墓區,看見一個悲慟欲絕的婦人在哭泣,她整個人被拋進了哭泣的海洋,公墓的千萬束白玉蘭和百合花被風吹得齊刷刷地顫動起來,仿佛和她同聲哀哭。中山被震懾在那裡。他就在那一刻愛上她了。他突然明白了,女人什麼時候最美麗。中山從墓園管理室買了一大束鮮花,飛奔到周漁身邊時,他看見周漁好像已變成淚水,流到他身上了。中山用力地抱她,她的身體卻慢慢地移出去。

你叫什麼名字?中山問。

啊?周漁如大夢初醒,又像恍若隔世。

中山又問了一遍,周漁還是茫然無知。

你哭了好久。

我哭了麼?……周漁呆呆地問道。

中山這才知道,悲傷能使一個人變成那樣。

當晚,中山把周漁帶回了家,他把她弄上床時,她已經睡着了。他為她脫去鞋子,卻不忍心脫去那深藍的衣裳。那一夜,中山沒睡,他不停地一邊看着她,一邊吸煙。看到最後,中山感到自己在她面前吸煙近乎是一種罪惡了,才知道自己完完全全愛上了她。

他把最後一包煙扔掉,成功地戒了煙。中山對此十分驚愕,他戒了十幾次煙未果,這一天他卻在一個瞬間把它扔了,從此他一聞煙味就像聞到了爛稻草。重新吸上已到了這年年底。

中山守着周漁坐到了天亮。中山還不能完全理解自己為什麼會愛上這個女人,自己甚至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但他能夠朦朧地看見,他已經被捲入那個女人的悲傷之中,悲傷竟也能使一個人那麼美呵,他想,尤其是一個女人。奇妙的是,中山守着熟睡的周漁過了整整一夜,這種感覺有點像守靈。雖然他知道這想法不好,但只有守靈時,和躺着的人的感情才達到了最純粹的境界。中山覺得是的,是這樣的。

中山把這種想法告訴了周漁,周漁先是一愣,後來,她笑了。這是她自從丈夫死後,露出的第一個笑容。

這個笑容意味着,中山進入了周漁的生活。

我打算跟你交往不是因為我想結婚。周漁說,是因為我已經差不多死了,需要一個人守靈。

中山原先以為周漁這句話是隨意說的,隨着時光漸漸逝去,他才感到周漁沒有在開玩笑。死人是不會說話的,周漁也不說話。可是她看上去並不像那種沉默寡言的人。中山想,也許要給她一點時間恢復。可是幾個月過去了,周漁依然如故。中山收工來到她這裡,時常帶回一些菜,周漁愛吃的鱈魚、穗子愛吃的香酥鴨。三個人一起吃飯,話還是很少。幸虧中山也不愛多說話,他渾身是勁兒,收車回來還能幫周漁幹上一大堆活兒,比如打掃房間、換煤氣、刷牆,給吊燈換燈泡。

你就歇歇吧。周漁常常說,看來她對生活並無太大熱情。

日子總得過唄。中山說,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這是中山會說的惟一一句幽默話。他幹完活兒,還是不會表達愛情,他的方式是慢慢地走到周漁面前去抱她,這時候周漁不會拒絕,但他很笨拙,姿勢非常彆扭。你把我弄得很痛。周漁說,壓了我的頭髮。中山說,是你不理我。周漁回答,抱都抱了,還不理你?中山就說,吻一個吧。周漁不幹了。

吻有什麼不同嗎?中山問。你要把吻留給誰呢?一百年以後,你會的,會跟他在一起。周漁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他,對,還不要一百年,我相信,很快就會在一起了。

晚上六點,大排檔里,中山和一個女的坐在那裡呷啤酒。這個女人叫秀,也是出租司機,追求中山兩年了。她給中山倒滿了酒。

你別再倒,中山說,你看你都倒溢出來了。

你很難請啊。秀說,我們好久沒有在一起吃飯了。她瞟了他一眼,喂,最近進展怎麼樣?

中山只顧喝酒,什麼怎麼樣?

秀說,人家不愛你,你就別熱臉貼個冷屁股直往上湊。

中山把杯一放:我就討厭你這樣說話。

好好好。秀說,我話不好聽,可心腸熱,我比那寡婦實在,信不?我疑心她犯了——什麼病?

中山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她沒病——可是,秀,你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太好——不成吧?

秀說,看來我也不能對你太好。

中山打斷她,我說正經的,你幫我看看,我這苦追了一年了,她為什麼還想着那死人,我有哪點比不上他?

秀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他:中山,你要問我就實話告訴你,想不想聽?中山,你還真不如他,有一點你恐怕真不如他。

中山疑惑地注視秀:什麼?你說嘛。

因為他是死人。秀吐出幾個字。

中山愣了半天沒吱聲。秀也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中山說,我——總不能去死吧?秀笑了,你幹嘛就要一棵樹上吊死呢?我看你是進了她的迷魂陣了,一個寡婦有啥好?

中山喃喃地:——你不懂,她哭的時候有多好看——她愛那個人有多深——秀說,可她愛的不是你!她吹了一下頭髮,得,中山,別想了,今晚我也收車,我們一起去迪吧玩個痛快,怎麼樣?

別別,改天吧。中山沒心思吃下去了,站起來,你別耽誤我事兒,我先走一步。

說完扔下五十塊錢,鑽進汽車,秀撿起錢朝他扔去,他的車一溜煙跑了。

中山沒有把車立即開往周漁家,有些事他要想一想,追求了一年,中山突然好像有些清醒了,他要做一件事之前先想一想,見她之前也想一想。中山把車開到江堤上停住,讓風吹向自己,他打了個寒戰。中山躺在放倒的車椅上,吸煙。一個月前,他突然感到了孤獨,於是又吸上了煙。本來一年下來,中山從來沒感到孤獨,追求周漁使他很充實。可是一個多月前,他不像過去那麼魯莽那麼沒頭腦了,過去他見到周漁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想了就上前抱她一下。可他意識到這樣永遠不會有結果之後,中山想改變自己了,或許他能使自己稍微有點像陳清。可是當中山一旦要求自己深思熟慮地對待周漁時,他就會全身僵硬了,突然就孤獨了。過去有周漁就夠了,現在有周漁不夠了,還要有煙。中山買了一年之後的第一包煙,慢慢點上時眼淚都流出來了,他覺得自己可憐。他沒讓周漁知道他又抽了煙,他感到內疚。每一次見周漁中山都要刷牙,他怕她聞出來,他還用指甲銼銼掉煙味。

周漁,我愛你!中山在江風中哆嗦着呻吟道。

他顧不上回去刷牙了,扔了煙駕車就往建新跑,中山的身上積蓄着高漲的願望,甚至可以說欲望。中山沒辦法把這二者作太大的區別。他現在只想見到周漁,見到周漁。

周漁和穗子已經吃完了飯,穗子在黑暗中唱歌,周漁在澆花。中山走到她面前,周漁問他為什麼不出車,中山不說話,突然攔腰將她抱起,衝進臥室,掉下的花壺的聲音使穗子的歌聲戛然而止。中山把周漁放在床上,關上門。周漁也不反抗,她的眸子在暮色中閃亮。中山俯身抱她,他的語調突然變得極其無助和悲哀:——周漁教教我!他吻着她的臉——周漁,我要吻你的嘴唇,教教我!——中山的懇求中連哭聲都帶出來了——答應我,吻我好嗎?

中山終於把嘴唇壓到了周漁的嘴唇上。周漁直直地看着他,好像有一些感動了。她雙手捧起中山的臉:——中山,你真的那麼想吻我?

中山點點頭。周漁終於點點頭:那你就吻吧——可是中山突然沒信心了,他自己也覺得非常奇怪,他不知道該怎樣去吻她。

周漁疑惑地問:——你怎麼啦?

中山語無倫次地:——周——漁,告——訴我,他——是怎麼吻你的?

周漁:他?

中山毫無信心:教我——他——是怎麼吻你的,告訴我——周漁慢慢明白了,她的臉色突然變得非常陰晦。她的嘴唇顫抖着,突然推開他,大聲道:不會接吻就不要來!

中山眼看機會又要失去,他像瘋牛一樣不顧一切地抱住周漁,緊緊地不鬆手。周漁不停地掙扎,喊,你在幹什麼?

中山立刻惶恐了。因為他知道他衝動了。周漁感到有東西抵着她的下部。周漁立即變得屈辱,她用力一推,終於把中山推開。

周漁的目光使他魂飛魄散。她喘着氣說,你每一次都這樣嗎?你都是這樣開始愛的嗎?

你只不過想和我做愛罷了。周漁說。

不對。中山搖頭。我是愛你的。

可是我感覺不到。周漁說,我感到你就是只想在床上,你總是把我抱到床上。

不對。中山悲傷地搖頭,你誤解我了。

我也不相信。周漁說,可我只感到這些。

……中山呆了一刻,站起來。他突然感到涼風吹過,陳清在遺像上微笑着。死人比活人好。中山說。

你不要說陳清了好不好。周漁說,中山,你吻我我沒拒絕,是你在談陳清,是你要把死人拖出來教你如何接吻。

……我沒有信心。中山道。我怕你不高興,周漁,就是太愛你了才這樣,陳清未必比我更愛你——住口!周漁吼道,我不想你談論陳清!

中山愣住了。他乾乾地咽了一口,出門走了。穗子站在門口,冷漠地看着周漁。

他是在跟爸爸吵架麼?穗子問。

死人是不會吵架的。周漁說。

可我聽見爸爸在吵。穗子說,他不喜歡你。

你說什麼?周漁驚異地問。爸爸不喜歡我?

他不喜歡你結婚。穗子皺着眉。你就那麼想結婚嗎?

周漁呆呆地看着女兒。穗子用一種奇怪的眼神和她對視,周漁覺得好像是陳清在看自己。穗子轉身走到陽台上,縹緲的歌聲由童聲緩慢地唱出,繚繞在暮色里。周漁一陣孤單,抱緊了身體。

圖書館。這裡永遠是安靜的,即使有一些談論聲也是壓抑的。周漁坐在窗邊發愣,她已經四天沒來上班了,主任也沒責怪她。自從陳清死後,她就有一天沒一天的,大家都習慣了。旁邊幾個管理員在議論怎樣才能買到好衣服。教你們一個訣竅。小華說,專找名牌專賣店買打折的衣服。

這個主意不錯啊。秀琴說,我今天還看見艾格專賣店打三折,五百塊錢的賣一百五十。

小華說,名牌有型,衣服一樣,三折價。

紅芳說,安諾基的也不錯,不過,成本也就一折左右,衣服這東西,暴利。

秀琴說,可惜男裝很少打折,我想給老公買一件。

說到老公,大家都朝周漁看了一眼,周漁也恰巧看過來,大家有些尷尬。小華緩和氣氛說,我們這兒對老公最好的,數周漁。

周漁笑了一下。秀琴、紅芳去整理刊物了,小華和周漁沉默着。突然小華說,周漁,陳清也走一年了,你也不能老這樣。死人不能復生。

死人不能復生,但活人可以死啊。周漁說。

這句話讓小華聽上去心慌慌的。她換了個話頭,問,那個司機怎麼樣?我看他對你挺好的。

好到什麼程度?周漁問。

打燈籠難找。小華道。

周漁注視着小華,沒說話。

你真的那麼愛陳清?小華看着她問,還是躲避一點什麼?

周漁警惕地問,你懷疑我愛陳清?

不不不。小華連忙說,就只是——看你很不喜歡——怎麼說呢?你不愛逛街,不關心外面發生的事,從來不跳舞,也不泡吧,那你整天幹什麼?真的——就在想一個人?你整天就在想一個死去的人?

你以為我們有什麼好玩?周漁問,你不覺得——很無聊?

所以才去泡泡吧呀。小華說。

昨天看電視採訪女性擇偶,十個人都把經濟放在第一位,沒有一個把感情放在第一位的。

小華說,現在人都不好意思談感情了,又不是真的沒感情。

周漁說,談感情還有不好意思的?

小華笑:不夠瀟灑唄,電視上是不是沒一個談感情的?

周漁說,有,不過全放在第二位,約好似的。小華嘆了一口氣:也對,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嘛。不過周漁,我也勸你一句,結婚吧,結了婚好好上班,你再不上班——小華停了一下,我給你透一句,明年初裁員一半,你肯定給裁掉。

周漁愣愣地,沒吱聲。後來她說,裁掉好了,更清淨了。

小華看了她一眼:我明白了,有一個地方,最清淨,沒有比它更清淨的地方了。

周漁意識到她說的那“地方”是什麼,小華走了,周漁仿佛看到陳清坐在最遠的一張桌子上,從報紙上慢慢抬起頭來,看着自己。

周漁立刻回過頭去,不看他。她的胸脯起伏着,似乎空氣不夠呼吸。幫幫我,陳清。她在內心喊道,我害怕,我越來越害怕可你不在我身邊。我怕上班,怕工作,怕跳舞,怕泡吧,我怕競爭上崗,它們使我沒有快樂,陳清,你真無情,你讓我剛嘗了一口美酒,就把它倒掉了。

陳清和周漁的愛情開始於那年夏天,痛苦也開始於那年夏天。陳清一死,愛情留下來,痛苦他帶走了。

畢業分配那年,周漁留在了省城,陳清回三明市設計院當了一名電工。周漁抱怨陳清不想辦法留下來和她在一起,不過她也知道陳清沒辦法。周漁哭幹了眼淚,抱住陳清不讓走,他們在火車站緊緊擁抱在一起,旅客紛紛探出頭來看他們,因為他們動情的情形只會在電影裡出現,以為在拍戲。陳清說,別人都在看我們呢。周漁說,我不管。陳清說,我走了,你不要老上街,老上街你就要變了,周漁說,我不上街。陳清又說,不要去跳舞,去跳舞你就把我忘了。周漁說我決不讓別人碰我一個小指頭。陳清說,周漁,我還是沒有信心,要不我們分手吧?周漁就當眾哭起來,陳清,你這人這麼無情,這種話說得出口。陳清說,我是沒有辦法,我覺得現在跟過去不一樣了,沒有人在這樣熱鬧的城市為鄉下一個窮電工守身如玉。周漁絕望地說,我怎麼才能讓你相信呢?這時陳清突然說,死。死?周漁驚異的止住了哭泣。陳清改口說,我是說——我去死,那就好了。我去鋪鐵路。

鋪鐵路?周漁問。

陳清說有兩個辦法,一是我躺在鐵軌上鋪鐵路,這樣你就會永遠愛我了。要不我用錢鋪鐵路,我會拼命地賺錢,賺來的所有的錢都用作路費來看你,一周兩趟,怎麼樣?

周漁一把把他抱住:你就用錢鋪鐵路吧。

這一鋪鋪了三年,陳清果然一周兩次來回兩地跑。一個電工想調到省城是困難的,陳清只好省吃儉用,把錢都花在鐵路上。周二下午提早下班,剛好趕到車站最後一分鐘買票上車,他能每次掐得那麼准。在省城過一夜周三上午回三明;周五傍晚再來一趟,周日深夜坐上海的過路車回三明。每當分別的時候,周漁都要哭,有時就哭得死去活來。陳清總是拖到最後一分鐘才趕到車站,為了能和周漁多呆一分鐘,他學會了這個本領,毫釐不爽。列車長都跟他混熟了,逗他:採購員吧?一周兩趟,還捨不得坐臥鋪?賺來的錢留着幹什麼,塞棺材縫呀?

我不是採購員。

不是採購員搞推銷,你發神經啊?列車長笑他,坐火車好玩?為什麼不去坐飛機。

我是去看我妻子,兩地分居。

列車長恍悟點頭,好久不說話。把他帶到列車員消息室,看你累的,打個盹吧,就此一次下不為例,唉,總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陳清美美地睡了個好覺。陳清把故事講給周漁聽,周漁哭成個淚人兒。她非得讓陳清坐臥鋪不可,陳清只好坐了一兩回,再坐就吃不消了,兩人都要沒飯吃。列車長給他想了個辦法:不困時坐硬座,人少時還可以躺下睡覺;人多時去坐茶座;茶座人多,就去買臥鋪。可是,陳清坐硬座還是多,睡臥鋪少。就這樣,他一個月就得吃半個月快餐面了。

三年下來,陳清鋪了六萬里鐵路,長徵才二萬五千里。陳清花光了錢,結識了一大批火車上的朋友。三年下來,陳清去過無數趟省城,但他的記憶還是舊的省城,他們沒時間逛大街,利用每一分鐘擁抱在那間租來的小屋子裡。他最熟悉的是小屋到火車站的路,然後是三明車站回設計院的路。

我都不知道省城變什麼樣了。他說。

來。周漁拿出一件為他買的西服試穿,陳清吃了一驚,這得多貴呀,夠我跑好幾趟的。

周漁哭了,抱住陳清說,你不能一輩子這麼跑下去呀,為什麼不想辦法調來。陳清道,你看你,能調不早就來了嘛,這樣大的城市誰會要一個電工。

周漁說,鋪鐵路的錢拿去送禮,買也買到省城來了。

陳清說,我死也不幹這種事。

周漁就不再說了。給他試好了衣服,又說,陳清,你來我養活你。

陳清說,我來省城能幹嗎?我什麼也不會,省城裡比我強的電工多的是,喏,我只會唱歌,也唱不好,唱給你一個人聽的;我打網球,也打不好,打給你一個人看的。周漁,我這人真是笨透了,我什麼也不會,我對別人沒用,我好像是專為你一個人生的,為你一個人活着的,只對你一個人有用。

周漁依偎他胸前:這就足夠了。

不。陳清說,我不能讓你為了我也去吃快餐面,我還想學好技術賺錢讓你過上好日子呢。

我已經在吃快餐面了。周漁說。

陳清叫起來,你想當木乃伊嗎?

什麼意思?周漁不明白。

等你吃上幾年喝飽了防腐劑,就成木乃伊了。陳清說,可以永垂不朽了。

兩人笑成一團,擁抱着在床上打滾。然後他們突然又被悲傷擊倒,緊緊抱在一起,生怕漸漸滑走的時光用更有力的手把他們分開。陳清惟一的辦法是給她又長又溫暖的吻。周漁陶醉了,她覺得陳清似乎是專為接吻而生的,他的吻極其溫柔,先吻她的眉毛,用舌尖把它重新畫一遍;再吻她的眼睛,好像他唇間的明珠;他吻她的臉頰時令她有憂傷感,感到他的貼近既像愛人又像兄長,她的臉是冰涼的,他的臉是溫熱的。然後陳清吻到了她的耳尖,這一吻,足以讓周漁驚心動魄,常常是這一吻使周漁激動的,她立即濕潤如剛接受澆灌的花蕾,陳清把她的耳垂含在嘴唇好長時間,終於吻上了她溫熱的嘴唇。

這時候的周漁真正陶醉了。陳清的吻是那麼溫柔,周漁舌尖上的花蕾全部開放。她想不到一個如此剛勁的男人竟也有如此柔軟的嘴唇,這是美妙不可言的。周漁感到了他的唇輕輕地夾住她的唇,吮吸花中的露水;他的整個人都在舌尖上了,她的所有感受也都在舌尖的味蕾上了。她哭了。

她不願從這樣的吻中抽出,她不願從這樣的溫柔鄉中走出來,回到冰冷的世界上,那裡的離別是真實的,那裡的思念使這個花花世界變得索然寡味。周漁害怕從中醒來。

陳清能使周漁繼續沉醉下去。他好像是一個好琴手,在周漁的身上彈出了曠野佳音,雖然只存於兩人世界,但足以使他們抗拒窗外大街上真實的痛苦。他們互相脫去了衣服,深深地進入了對方。陳清是溫柔的陳清,是溫暖的陳清,周漁感到充實,感到滿足。他們做愛與眾不同,常常達一小時或更長的時間。他們真的在做愛,有時會哭,幸福得流淚,悲傷得流淚,有時會笑,常伴以含情的撫摸,從上到下從頭髮到腳趾,如珍愛的器皿,讓人愛不釋手。與眾不同的是,他們在整個做愛過程中,常常停下來看對方,吻她(他)!然後再開始,周漁相信只有真正的愛情能創造出這麼綿長的情愛。大部分的做愛其實只是做性,但周漁相信這才是做愛。因為性已被愛完全包裹、吸收了。因此陳清才可能做得那麼長,使整個漫漫長夜漸漸被填滿、充實和溫暖起來。

結束後,周漁都不讓他馬上離開,她害怕回到那個冰冷的世界。陳清還是抱着她,問她好不好?周漁說,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麼古書上說,愛如死之堅強。

陳清問,你剛才像死一樣嗎?周漁搖搖頭,因為死是沒人可以撼動或者改變的,愛也一樣。

陳清說,那什麼時候我死給你看。

周漁立刻捂住他的嘴。陳清說,你不要怕,人不都要一死嗎?

周漁說,要死也要死在一起,你要先去,我無法想象繼續活在這世上的孤單。

陳清的表情突然灰暗下來。

你怎麼啦?周漁問。

死這麼容易就把愛分開了。他說。

周漁無言以對。陳清說,不過,如果我死了,你可不能死,首先我保證不了你也死我們能不能見面,再說,你還是再留一點時間好,幫我弄明白這愛跟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想我的時候就把我打網球的照片當遺像看看吧,想明白了再死也不遲嘛,反正死又不會跑掉,人人都有一死嘛。

你說些什麼呀!周漁打他:亂七八糟的。

糟了,我要來不及了!陳清跳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往外跑,他回過頭抱着周漁親一下,衝出門去。周漁好像看見一張網從她身上活生生地撕開,走出門去。

她已經受不了了,她決定辭職,回三明和他呆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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