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天,我幫她在香榭麗舍大街的路易•維登店裡買了3個包,不同種類的,一個行李包,一個書包,一個錢包——我挑的都是同類裡面最貴的貨品,我盡力了。
米卡給我的那9000法郎的現金差不多都給她花完了。
在路易•維登店裡買東西,確實有點和別的地方不一樣。我不懂名牌,在店裡轉了半天,也沒發現這個品牌的東西有什麼特別好的地方,整個感覺就是他的東西以價格取勝,貴得沒譜。也不怪人家就是敢標那麼貴的價簽,就這種價位了,店裡的顧客還那麼多,象個豪華的密封着的集市,裡面裝的不是貨品,是一群物質人類。他們多數都是和我一樣的亞洲人面孔,唧唧喳喳的說着我聽不懂的詞語,日本人或者韓國人吧,也有香港人;他們挑選東西的時候那眼神里放射着狼一樣的綠光。真是搞不懂,這個牌子的東西犯得着讓人那麼衝動嗎。
我在店裡等了一會兒才有店員來照應我。人太多了,所以人家忙啊。那是一個很體面很精神的金髮小伙子,五官很到位地擺在臉上,無可挑剔地端正。他穿着很合身很正式的黑色西裝。他的笑容和他的着裝一樣有着完美的職業素質。我覺得這個人才讓他來當售貨員真是可惜了,如果有星運的話,他上熒幕出境的效果也不會比萊昂拉多或者布拉得皮特差多少。
他迎向我,先是和我說法語,看我用英語應對着,就改用日語和我說話,看着我搖頭,他就乾脆普通話問我,說中文可以嗎?
他的中文發音的那個標準和流利啊,嚇了我一跳。當時我就驚訝,在人民幣還沒有成為硬通貨之前,漢語竟然領先成了硬通語了,了不得啊。中國的口號是“發展才是硬道理”,在國外,“消費才是硬道理”。原來,能把普通話說得這麼有規模的,也不止那個總在中國的電視節目裡炫着的“大山”同志一人啊。
大概這個店員的這一副人才和這一口普通話,也都是路易•維登貴的原因之一吧。
我翻着樣書假模假式地挑了一下,選了要買的幾個型號,心裡粗略地算了算了賬,估計和米卡的要求差不多,就那麼定了。
金髮小伙子拿着價簽到庫房提貨去了。很快,他又回來了,拿着一式幾聯的購物單,找我要了我的護照,簽證,我的地址,我的職業信息,我的銀行賬號,他一一查對後全都輸入了電腦里。我在一邊看着,真是很納悶啊,買個東西,不就是一個交易嗎,還要檢查我的簽證,那麼煞有介事,象個便衣的海關警察。說這個店裡的售貨員忙,我看也是瞎折騰。完全沒必要這麼多環節啊。
小伙子告訴了我總的貨款。他看我付賬時掏出的現金,很驚愕的樣子。
也不怪他驚愕了,除了要銷贓的小偷和中國的那些有數錢的癖好的土大款外,這個世界上,誰沒事情會準備9000法郎的現金在口袋裡啊。那不是明擺有誘惑小偷、製造社會不安定局面的企圖嗎?還嫌我們這個人類社會太平啊?
那小伙子再次察看了我的護照。我估計,這次察看完全是因為我付這麼多的錢居然用現金這個舉動讓他起了一些類似疑心的感覺。
然後,他收錢,禮貌地把包裝好了的皮包交給我。
臨走前,他問我:“您的退稅是返還到您的信用卡里嗎?”
我說:“沒有問題啊。”
其實在心裡,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交易裡頭還會有什麼退不退稅。就算是有,那又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畫蛇添足地問他:“你需要我給你我的卡號嗎?”
他說:“是,剛才您買東西的時候沒有用信用卡支付。不過不用麻煩了,您的賬號,剛才您已經寫給我了。您走好。”
我從這個小伙子無可挑剔的接待中體察得到他的一些懷疑甚至蔑視。也不知道他來源於什麼,但那種深藏不露卻依然有鋒芒的的表情讓我不舒服。
後來我明白了,他在我臨走前和我說信用卡的事情,其實就是一個警告。這是斯文人對斯文人的警告,比較藝術,也比較傷神。
幸好我終於還是明白了。明白之後,有一種羞辱成了我的畫皮——就好象自己某一天裡突然被螞蟻踩死或者被豆腐砸死,我知道那種樣子一定很難看;而且,還會吸引很多人來看。於是,羞辱啊,比死還難受。
這些都讓我深刻地覺得,讓我幫着在LV的店裡買包的這件事情中間,總有些什麼蹊蹺。而這些侍應們,是見得多了。他們不過是有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我就站在他睜閉眼的之間。
我拎着剛買的大包小包地出了門,可我看不到米卡了。
這是怎麼回事情啊。
路易•維登商店門前的正前方有一個長條木椅,我就走了過去。我想坐在那裡等米卡。
剛剛落座,米卡就出現了。象個幽靈。
她說,我們去對面的漢堡店裡說話好嗎?
那樣子,象舊社會的地下工作者在接頭對暗號。
坐在漢堡店裡交接,我把買的包和剩下的錢交給米卡。
我說,你算算賬,看有沒有錯。
米卡說,不會錯的,我相信你。
說完,米卡又從我退給她的錢里拿出300法郎交給我。她說:“這是先說好的,謝謝你幫我的忙。”
我說,我不要你的錢。
米卡說:“那怎麼行呢,你不能白幫我啊。這是規矩啊。”
我問她說:“規矩?什麼規矩啊?你不是什麼黑社會的吧?”
米卡笑了,說:“看把你嚇的。”
我說:“我不要錢,我給你幫忙也不是為了這個錢的。但我想要你的一個解釋。我覺得這個事情很奇怪,這樣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有點想弄明白。”
米卡說:“我不介意啊,這有什麼不能說的。又沒有什麼見不得人。”
米卡先去給我買了杯熱咖啡,然後坐在我對面,一邊看着我,一邊回答我的問題:“你知道吧,路易•維登這個牌子,亞洲人很喜歡,尤其是日本,很多小日本都以用LV的東西為榮。剛才在店裡你都看見了吧,都是日本小矮子們在買,對不對?小日本出國就好那麼兩件事情,女的就是排隊買LV,男的就是排隊嫖妓,高級一點的事情他們都做不來。路易•維登就吃定了這些人的心態,玩神秘啊,一定要賣關子,說要限量購買,一個人只能買幾件,這就讓那些日本的農民們更是鑽心鑽肝地想要買了。越緊俏的東西越顯得有價值嘛。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有機會來法國的,所以,也就有人專門在法國組織LV的貨源拿到日本去賣••••••”
“那就是說,你是他們的聯絡員了?”
“我也是幫他們買,算是他們的一個環節。在這條香榭麗舍大街上,象我這樣守株待兔做生意的人不少呢。但是和我找你幫忙不一樣,沒有人事先給我們錢的,要我們自己先墊付這些錢。然後,我們拿着包到他們那裡和他們結算,他們會在每個包上面多加一些點數付錢給我們。”
“買個包還要弄得那麼複雜。”
“要不這麼複雜,哪有我們這些人的生計啊。哈哈,我就是這條食物鏈上的一條寄生蟲••••••”
“你天天都在這條街上嗎?就等着找我這樣的人來幫你忙嗎?”
“是啊。每天都有很多新來的中國人在這條街上逛啊。”
“你遇見的每個人都象我這麼配合嗎?”
“當然不是了。想當二道販子,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林子大了,什麼鳥沒有啊。有時候等一天,一個下家都找不到啊。又冷又餓又渴的••••••”
聽到米卡這麼說,我才注意到,我的面前有咖啡,她跟前什麼也沒有。
我責怪自己的粗心了,趕緊問她,你喝點什麼啊,我給你買去?
米卡回答我說,我不渴。
米卡又說:“你要真是憐香惜玉的話,就再給我幫個忙吧,好不好?”
我問她:“不會還要我再幫你買LV吧?”
米卡反問我說:“你怎麼那麼聰明啊?”
我說:“估計有問題啊,剛才他們把我的資料都輸到電腦里了。”
米卡說:“說你聰明吧,只說對了一半。誰說還讓你去那家了?巴黎市區有4個路易•維登的店,光香榭麗舍大街,就有兩個。要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啊,朋友。你不知道這些沒關係,我知道就好了。”
我笑言:“你不會讓我把這4家都跑一遍吧?”
米卡說:“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當然不介意了。”
我說:“丫頭,你有點貪啊。”
米卡說:“那不就是因為你不貪嗎?”
我馬上想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問她:“你不會在身上還揣着9000法郎的現金吧?”
米卡笑了,從背後的書包里掏出一個信封來,一邊數錢一邊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抬眼看了我一下驚訝的表情,她接着說:“我從來都是有備而來,你看,今天我運氣好,遇見你了,這生意就很好啊。這錢就沒有空帶一場啊。”
我說:“你膽子真大,一個小女孩子家,成天帶這麼多現金滿街跑,也不怕人家謀財害命啊。”
米卡笑了,說:“你這人,只看到了問題的一個方面。你怎麼只注意我的錢包啊,你沒有注意到我是一個美女啊。我怎麼看也不象是一個有錢人啊。人家要劫我,肯定也是先劫色的啊。”
米卡邊說邊笑,笑得很燦爛,很輕鬆,很單純,很自信。
她的這種笑容讓我在後來要用很多時間去說服自己相信她的閱歷和她的坎坷。
她把她的笑容也遺傳給了她的兒子。一個翻版的米卡,漂亮,單純。他們母子的漂亮是毋庸置疑的,只不過說到單純,她的兒子有着由衷的純,因為他還太小;而米卡呢,她是純在面上,爛在心裡。
起先,我是迷醉於她這樣的笑容的;後來,我以這樣的笑容為迷,想解開。
再後來,發現,有些迷,生來就是解不開的,就象有些毒,從來就是解不掉和戒不掉的。
因為化解的方式永遠比誕生的過程要來得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