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和米卡靠猜拳來決定由誰來先介紹一下自己。
我輸了。
於是,我告訴她,我叫紀安之,我有一個同胞的哥哥,叫紀來之,我們的名字來源於一個中國成語,既來之,則安之。我們今年都40歲了。我是武漢人,我們家住的那個地方叫舵落口,是個泊船碼頭,不過,很多人第一次聽說的時候都覺得聽起來象墮落口。
米卡說,你怎麼全身上下都是典故啊?
我說,米卡,該你說了。
米卡說:“我叫侯霓,家是溫州的。我的年齡保密。住址保密。”
我說:“聽出來了,你說話有江浙的口音,不過,就講完了?”
米卡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說,恩,完了。
我說,丫頭,不能這麼對付吧,這樣交作業,要被老師打板子退回來的。
米卡想了想,說:“那好,我說。我呢,小時候被強姦,後來偷渡來法國,現在是一個‘黑人’••••••這樣的回答有內容了吧?”
我問她:“真的假的啊?”
米卡說:“隨你看了。”
我問,那你說說看,具體都怎麼回事情啊?
米卡輕描淡寫地回答說,沒怎麼回事情。
然後,她反問我說:“你那麼好奇啊,那你先告訴我,剛才給你打電話的那個女人是怎麼回事情。”
我再燃了一支煙,看看米卡,說:“怎麼說呢,她叫單亦欣,現在在美國。”
“是你老婆呢,還是前妻?或者說,是你的女友呢,還是前女友?”
“這個真的不好回答你。以後慢慢和你說吧。”
“為什麼?”米卡追問說。
說到單亦欣這個話題,我確實很頭疼。我只能這麼告訴米卡:“她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劫數。不說也罷。你看,我剛到巴黎,她就能找到我的手機號碼。”
“號碼不是你給她的嗎?”
“我說我到巴黎來就是為了躲她,你相信嗎?”
“哦,提了褲子就想翻臉不認人了。原來你是這種人啊?”
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和一個小丫頭談這麼有歷史淵源的話題,我害怕我會遇見思想和語言的雙重痛苦。誰沒事情拿着自己的傷疤來老玩啊?
我問米卡:“說說看,你在巴黎做什麼?真的每天就在路易•維登門口等着找人給你買包嗎?”
“是啊。”
“你不讀書嗎?看你很年輕啊。”
“你別變着法子來套問我的年齡。反正我沒有你那麼老。”
這麼說下去也無趣,我就主動換了一個話題。我告訴米卡,我就要搬家了,今天剛找的,離香榭麗舍很近的一個地方。
米卡問我,房子大嗎?
我很實在地說,一個studio了,放我一個人是沒有問題的。
說完,我就有些痞痞地問米卡:“不過,你要是願意和我share room的話,我覺得也沒有問題啊。”
米卡問我:“真的嗎?”
我說,是啊,你負責幫我打掃一下房間,幫我做做飯。
米卡說,哦,男耕女織啊,看不出來你還好這一口啊。
我說,你以為我是什麼呀?
米卡說:“我可是要在你屋子裡頭找一找,看你從美國到法國,是不是還帶着一個行軍灶呢?剛才那個給你打電話的女人是不是你在美國的炊事班長啊?”
我笑了起來,這個米卡,有趣。
在我的笑容的對面,米卡很嚴肅地用鼻子頂着我的鼻子,說:“紀安之,你說,天亮之後,你是不是還記得我。”
我用鼻子回應着她的鼻子,我們貼得太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一邊和米卡調戲着,一邊亦莊亦諧地回答米卡說:“你不是還在玻璃上寫着說要我不要不愛你嗎?”
米卡往後退了一點,好讓我看她的眼神可以正確聚焦,然後,她說:“我說這是我第一次給人這麼寫字,你信不信啊。”
我頓了一下,問她:“是不是你以前遇見的人都不認識中國字啊?”
米卡背過了身去,不理我了。
我轉過去扳她的肩膀,哄着她說:“你生哪門子的氣啊?我說錯了還不行嗎?”
米卡回過頭來看着我說:“是啊,我是什麼人,又算是你的什麼人,你想怎麼說我我還管得着啊?”
我問米卡,“你就是一個人在巴黎嗎?”
米卡遲疑了一下,回答我說:“不,還有我媽媽,和••••••我弟弟。”
“哦,看來你剛才說你是‘黑人’這一條就不對了,你們總不會這麼一大家子的人都是黑下來的吧。”
米卡搖搖頭說,也不一定啊。
“那等你什麼時候願意了,你就把你的事情說給我聽。我並不是一個好奇的人,但我對你,有些好奇。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還是要告訴你,我喜歡你。”
米卡看着我,我接着說:“你不喜歡我知道你的年紀,我不問了。不過,你總可以告訴我你的生日吧?”
“怎麼了?看我的星座啊?”
“不是了,我哪會玩弄這些小孩子的遊戲啊。你不是說你希望有人可以送你一個路易•維登嗎?我想,在你生日的那一天,我要買一款你喜歡的LV送給你。”
“真的嗎?”
“恩。”
——米卡,這是我給你的第一個承諾。你歡天喜地地接受了。看你那樣由衷地開懷的樣子,仿佛這就是你期待的愛情。是這樣嗎?我不知道,在我看來,它充其量也就是愛情的一個影子。
愛誰?
怎麼愛?
我又是誰?
我可以愛嗎?
歐啦啦••••••
就這樣說着說着,我睡着了。
我的生物鐘在早上6點的時候準時醒來。
米卡還象一隻小貓一樣蜷着睡着,那麼酣甜,我不忍驚醒她。
輕手輕腳地更衣,洗漱;然後,我上班。
當我出門帶上門鎖的那一瞬,我就在想,我和米卡,這是開始,還是已經結束?
十二
在上手術台之前,我抽空檢查了一下郵件。
我當然知道會有誰的信躺在我的信箱裡。
單亦欣啊,一共10封啊。——她真是瘋了。
她不瘋也要把我逼瘋。
隨便找一個女人就可以把她氣成這樣,真是,我早幹嘛去了?
4年啊,那不是惡夢——用“惡夢”這樣一個詞來形容我那一段的生活,簡直太忽略我的感受了。
我直接tick了一個全部刪除鍵,然後,press ok。
看那10封郵件頓時遁於無形,我長呼了一口氣。
我不是想和她玩hide-and-seek的遊戲,我只是想逃跑,跑得遠遠的,遠得終於可以要回我自己。
想想不對,我還是給在美國的陳垣發了一個短信。陳垣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來巴黎以後,除了家人,也就和陳垣聯繫過。我懷疑單亦欣就是找陳垣要到的我的手機號碼的。我跟陳垣說,讓他不要再告訴單亦欣關於我的任何消息了,我不想還活在她的陰影裡頭。
我知道,單亦欣是一個特立獨行得可以的女人,除非她自願,否則沒有人可以勸住她。我惹不起了,我躲了,躲在9個小時的時差之外,還不能放我一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