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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破(二十)
送交者: 建議看醫生 2003年08月18日18:45:46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東風破(二十)

這是我第一次很正式地聽一篇證道。

這個黃姓弟兄實際上來自一個基督教機構,是個傳道人。

那晚他花了相當的時間和精力講述了他的愛情。

我記得那是個很普通的夜晚,除了有一個滿頭銀髮的老者在講述着發生在上個世紀上海弄堂里淒婉的愛恨情仇。

老人說她年輕的時候曾經愛過一個同樣年輕的女子,她很美麗,會在一個雨後的下午用修長柔軟的手指為他彈琴,那琴聲常會讓他的心“咚咚咚”莫名地亂跳。

可是,他說,當他決定去做一個傳道人,他便開始故意疏遠這個女子。因為做傳道人是很苦的,那個纖弱優雅的女子如何能忍受深山裡的孤寂,蠻荒之地的粗俗?

於是,在某個她為他彈琴的下午,他離開她。她切切地求,艾艾地哭。但他還是走了,從上海到香港,後來又到了美國。他走的時候甚至不曾回頭看她一眼。

在柬埔寨一個小山村里,貧病交加中他遇到了他現在的太太,他認為她是是個和他稱職的傳道人。他理想中的愛人就應該是那個樣子。

他說他太太才是神為他預備的伴侶。她跟着他同甘共苦,從來不會像那個上海小姐一樣試圖用眼淚猶豫他的腳步。

底下突然有人提問,問那個上海小姐後來過的怎麼樣。
老人說,那個女子一直反對他做傳道人,後來嫁了銀行的職員,但證明過的很不如意。

然後老人說這個女子其實是神給他的一個大試探,他若選了她,他便不能為神服務,他的生命便不會有所不同。

底下有人開始小聲議論起來。

黃傳道看起來非常和藹可親,於是終於有人大着膽子問了那個人人關心的問題,“你當時很愛那個女子嗎?後來是不是常常想到她?”

老人沉默了半晌,蒼老的臉上竟然湧起一片紅暈,“我那時當然愛她。後來也常常想到她。”

“可是,”老人終於從那如煙的往事中清醒,“想念妻子以外的女人是不對的,同樣是犯姦淫,我們要常常禱告,求神扶助我們的軟弱!”

老人低下頭開始領着眾人禱告。

我卻像中了魔一樣呆坐在一旁。我想,我想……

“你有什麼問題嗎?”也許是我的表情太與眾不同讓老人注意到了我,“儘管提問,我們這兒本來就是要一起討論嘛?”

“我沒什麼問題。”我回過神來,站起身來,尷尬地笑了笑。

“別不好意思。“老人說完,竟走到我跟前,“有疑問就應該問,信神也不能盲信是不是?你有什麼問題儘管說出來,可能對大家都有啟發呢。”

“我,”我鼓了鼓勇氣,“我是不太明白,你怎麼就那麼肯定那個上海小姐不是神為你選擇的?也許你娶了她,她一樣會和你同甘共苦,你的人生未必不如現在這樣精彩。”

老人盯着我的眼睛,沉吟了一會兒,“她當時極力反對我做傳道人,所以……”

我突然莫名地激動起來,“你從來都沒給過她機會,你憑什麼就下判斷說她不適合你?她當時可能很猶豫,可能覺得你愛神超過她,她也太年輕,所以她不知道這兩種愛是完全不一樣的,於是她害怕,害怕她愛你比你愛她愛的多,而你又不肯多給她一些時間。”

老人沉默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當時在愛她和愛神之間只能選擇一樣,做傳道人是神的心意,我只能這麼做。”

“什麼神的心意,那不過是你自己的理想罷了。”我頹然地坐下,“你為了自己的理想就犧牲了一個愛你的女孩子終身的幸福!”

“陳子豪!”小月終於再也忍耐不住,“你胡說些什麼,你怎麼能對黃傳道這麼說話?”

“讓他說下去!”老人扭過頭去,制止了小月,按了一下我的肩膀,“理想?這個我沒想過,你有什麼理想?陳弟兄,你禱告嗎?你要禱告才知道你的理想符合不符合神的心意。”

“我?我沒有理想。”我囔囔道。

“怎麼會?”黃傳道用力拍拍我的肩膀,“陳弟兄,沒關係,你說出來就是。至少這裡的兄弟姐妹可以幫你看看你的理想是不是符合《聖經》。”

“我,”我感到嘴唇有點哆嗦,但一種想要傾訴的貪婪卻在心底強烈地升起,“我的理想是和一個我認為合適的女人結婚生子,然後平平淡淡地過日子。”

在場的所有人都笑起來。

“呵呵,”黃傳道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陳弟兄,你的理想雖然不大,但絕對符合神的心意。能問你一下你的理想現在實現了嗎?”

小月緊緊地盯着我的眼睛。

“實現了,實現了。”我嘮嘮叨叨地自語道。

證道之後,就是吃點心的時刻了。

廚房裡的桌子上早就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精緻的甜品,水果,甚至還有人熬了一鍋濃濃的八寶蓮子粥。

大家圍着桌子,三五成群地邊吃邊聊。

我寂寞地繞着桌子,一點胃口也沒有,更別說找人聊天了。

“小陳,你過來。”是劉大姐,“我有話和你說。”

“好。“我順手倒了杯水,跟着她來到了書房。

沒想到小月竟然在裡面。

小月見我進來,抬起頭深深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有些紅,似乎是剛哭過。

“小陳,”你坐下,“大姐有幾句話跟你說。你覺得有道理呢,就想想,沒道理呢,就算了。”

“我也是留學生出身的,你們經歷的我也都有些體會。你們剛結婚,肯定需要些時間來磨合。”

“婚姻關係是神的恩賜,你要好好珍惜!”

“小陳,你看這裡”劉大姐翻開《聖經》,“你看這裡,‘倘若某弟兄有不信的妻子,妻子也情願和他同住,他就不要離棄妻子。妻子有不信的丈夫,丈夫也情願和她同住,她就不要離棄丈夫。因為不信的丈夫就因着旗子成了聖潔,並且不信的旗子就因着丈夫成了聖潔。不染,你們的兒女就不潔淨。’”

“小陳,你看在婚姻中,連信仰差異都可以容忍,那麼那些小磕磕碰碰又算的了什麼呢?”

“你們都還年輕,有些東西只有錯過了才知道珍惜。”劉大姐把眼睛調向窗外,若有所思地說。

“劉大姐,你別說了。”小月突然插口道,嗓音聽起來竟有些哽咽,“我們的問題您還不明白?你聽聽他今天說的那番話,什麼意思我聽不出來嗎?”

“小月,你不要多心,小陳在信仰上還有迷茫,說話怪點不奇怪。你不要太多心!”

我是很迷茫,我苦笑着站起身來,“劉大姐,讓你費心了。我會好好對小月的,您放心好了。”

我看了小月一眼,她卻故意別過臉去裝作沒看見。

我嘆了一口氣,沖劉大姐點了點頭,拉上門獨自走了出去。

“子豪,你過來一下。”沒想到還沒走了幾步,迎面就碰到端着茶杯的老爸。

“我們出去談。”老爸說完轉身就朝後門走去。

我心裡立刻忐忑起來,從小到大,老爸一找我談話准沒好事兒。

我默默地跟着老爸到了後門。

“給我支煙!”老爸對我下着命令。

我默默地遞煙過去。

“你和小月到底怎麼回事?”老爸吸了一口煙,扭過頭來緊緊盯着我的眼睛,“你都這麼大了,怎麼做事這麼沒分寸?”

“爸,”我張開嘴試圖說點什麼。

“你給我閉嘴!”老爸還是老樣子,粗暴地打斷我,“你是把你老子當傻子是不是?你用不着跟我辯解。我不管你和小月以前怎麼回事,你現在娶了人家,連孩子都快有了。你做事就要像個男人!男子漢頂天立地,就要拿得起放得下,結婚不是玩是負責任,你明白嗎?!”

“還有,聽說你以前有個什么女人,你趁早給我斷了。我們家可從來沒出過什麼傷風敗俗的事!你小子別給你祖宗丟人。”

“你給我記住,別以為來了美國幾年你就給我來美國那一套,你還是我兒子,是中國人!”

老爸越說越激動,臉漲的通紅。

我在一旁垂着頭,覺得幾天來好不容易攢的那點勇氣正慢慢地游離出我的軀體,在夜色中越飄越遠。

“子豪,”老爸突然軟下語氣,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和你媽都老了。沒別的願望就希望你好好地做人,對得起良心,對得起自己。”

我突然覺得喉頭髮緊,顫顫地喊了一聲“爸”。

“子豪,男子漢要有胸襟,一個跟了你十年的女人就像你湯里的鹽,有的時候你不覺得什麼,沒了你就會覺得這湯不像湯了。不說了,你好好想想吧。”

老爸用力捶了一下我的肩膀,就像我小時候的感覺一模一樣。可誰又想到,這輕輕的一捶之間,抖落的竟是二十幾年的似水流年。

老爸真的老了,望着老爸蹣跚離去的背影,我閉上眼睛難過地想。

露水很重,我摩挲着濕漉漉的木欄杆,突然感到這黑暗竟壓的我有些透不過氣來。

終於認識到,這輩子只有小月主動離開我,反過來卻不行。

陳子豪,你這個懦夫!我狠狠地沖自己的臉打了一拳,你連自己都拯救不了,還幻想着去給另外一個滿身傷痛的女人幸福?

晚上臨睡地時候,在小月目光盯視下,我終於在猶疑中把被子從地上搬到了床上。

“子豪,”黑暗中小月把我的手拉到她的微微隆起的腹部,“我愛你,為了你我願意替你生下這個孩子。實驗室的事算了。”

“你考慮清楚了?”黑暗中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虛弱的像蚊子,“為了我付這麼大的代價也許有一天你會很後悔的!”

“子豪,我不管。只要你這輩子都陪着我。”小月飽滿溫熱的氣息壓過來,“你想跑也跑不了。我們有十五年的朝朝暮暮,再加上個活生生的孩子,我看誰能把你從我身邊搶走?!”

小月將飽滿的胸緊緊壓迫過來,帶着汗的手在我身上一寸寸地游移,“子豪,我愛你。這輩子我心裡只有你一個男人!”

……

那天夜裡很奇怪,軟玉溫香中我竟又做了那個孤獨死去的夢。

愛如死灰中,照樣可以做一對相敬如賓恩愛的愛情鳥,何況還有一個茁壯成長着的孩子在她的腹中酣甜地沉睡?

又是一個周而復始的星期一,我早早地來到公司。林珂畫的那幅畫正在朝陽里怒放。

可我卻聞不到腐爛的香味。

中午的時候公司上下突然熱鬧起來,一問才知,原來竟然是給“老派”開告別party。

“老派”一直是我的頂頭上司,親密的同事和朋友。他怎麼回突然辭職?

“陳,我要和Linda結婚了。然後我們去東方旅行。”“老派”端着pizza盤子,“我和Linda在一起快二十五年了,終於下決心要結婚了。”

“她病了。活不了多久,所以我要帶她去印度看夏加汗王給他最愛的女人泰瑪建造的白色陵墓。陳,我答應過她去看那個美麗的宮殿很久了。你知道嗎?非常美麗,美麗的大理石建築,美麗憂傷的愛情!”

“老派”深邃的藍眼睛裡竟然有淚花晃動。

“我知道。夏加汗王一生只有泰瑪一個妻子。她死了,他就用最後的精力替她造了那座美倫美渙的白色宮殿。然後他最後的日子就是站在紅堡的頂樓,注視着窗外那用大理石書寫的悲傷。”

“不錯,陳,我不想像他一樣,我要陪着我的愛人一起過一段最快樂的時光。”

“陳,你最近工作很努力,可是你也要學會享受生活。不要像我一樣,我父親是個酒鬼,所以我一直沒有安全感,錯過了很多重要的東西。現在才想起來撲救,已經很晚了。”

“Pak,一點都不晚。”我拍了拍他的肩頭,“你還能陪Linda去看泰瑪陵墓,已經很好了。”

“陳,換了你是我,你會怎麼辦?”“老派”好奇地看着我。

“我?”我苦笑道,“做完了一個好兒子,好丈夫和好父親,我就要去當和尚。”

“當和尚?像釋迦牟尼那樣?”“老派”不解地看着我,“這是東方的邏輯嗎?”

“老派,你讀過《聖經》裡的《出埃及記》嗎?”我輕笑道,“‘If a man seduces a virgin who is not betrothed, and lies with her, he shall give the marriage present for her, and make her his wife.’這是你們西方的邏輯。”

“陳,你犯了這樣的錯誤?”“老派”開始沖我壞笑,“你可以不理會的嘛。你是偉大的無神論者的後代,不是嗎?”

我苦笑,突然想說,“周圍的人群堵住了我的出口,想爬起來,可我只能說真的好難。”

可這句話若換成了英語是不是就會因為沒了文化底蘊而不那麼有力了?

活著不就是用來演一出糜爛的黑色喜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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