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掉下來(二) |
送交者: U_turn 2003年09月04日19:45:18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剛開始枚很小心地觀察着周遭的世界,人們的穿衣待物言談舉止,只怕成為異類。枚換下了連衣裙,穿上了T恤短褲運動鞋。枚換上了運動鞋嚼上了口香糖。枚學會了說Hello!What’s up? Fine. Thank you。可是枚依然 是枚,一個來自異域的女孩,沒有白皮膚藍眼睛的同齡人與她分享秘密和口香糖,雖然枚自認她的皮膚也有來自冰天雪地的晶瑩剔透。她處在一個難堪的年紀,比本科生大,比其他研究生年紀小,本科生拿她當教授的附庸品,沒到考試的時候不會找她,其他研究生們的生活似乎是上了鎖的,一下課便沒影了,何況她讀的是人文歷史,一個不需要實驗室的學科。她想,即使她再吃一百個吉士牛肉漢堡喝一百杯牛奶,這種狀況可能也不會改變。南方的日子猶如南方的雲,慢悠悠地不知飄向何方。枚有時會停駐了車凝視着遠處草坪上跳躍的狗玩飛盤的大人,抱作一團玩橄欖球的孩子,懷疑自己是否已經老了,一切已然太遲。
後來枚發現學校主街上有一家酒吧,夜晚來臨的時候,許多男孩和女孩會聚在那裡喝酒抽煙,說一些聽不大懂的笑話。枚開始習慣於每日到此處打發點時間,在一個和人群不太遠的地方獨自飲一杯啤酒,抽一兩根無傷大雅的煙。她需要這些簡單的原始的快樂。枚的獎學金僅是杯水車薪,但這竟成了一項固定支出,枚想,至少她可以比較近距離地觀察一個白人世界,那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她還不確定。
有一天帥恩突然出現了,他發現枚在喝酒,有點兒驚訝。 你喜歡喝酒抽煙嗎?帥恩問。 枚搖頭,不喜歡,只是喜歡這裡的氛圍。 熱鬧中的孤單總是有好處的,帥恩說,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 是嗎?枚說,可是從來沒人來打攪我,你是第一個。 那你是來錯了地方了,帥恩說,這是學校酒吧,光線太強,來的人彼此認識。想不想我帶你去一個真正的酒吧? 枚答道,好啊,我正想見識見識呢!
到了晚間,枚換上了件吊帶裙,塗了銀色眼影,那是可以在黑暗中反光的,時下北京上海正流行,枚也想這裡試試。帥恩還是白天那副打扮,T恤短褲,似乎鬍子也沒刮。酒吧里音樂很響,喝了一點酒後很容易讓人迷失。枚開始搖頭晃腦,感覺很好。她甚至擠到前台,想看清楚主唱身旁那個彈吉它的女孩到底漂不漂亮。帥恩不見了,她想也許躲到某個角落喝酒去了。枚坐在吧檯邊,果不出意料,一個白人小伙子坐到了她旁邊。
小姐,我能為你買杯酒嗎? 枚射過去一束設想過許久的曖昧眼神。為什麼? 能為您這樣漂亮的小姐買酒是我的榮幸。想喝什麼? 朗姆加可樂。加些冰塊。謝謝。
一切按想象的劇情發展,一枚情感炸彈迅速地炸開,伴着玻璃杯與冰塊的叮呤碰撞,淡淡的紫色煙霧瀰漫了吧檯前的一方空間。俗氣,但是健康。枚想,現在的自己肯定是風情萬種吧。
小姐第一次來? 是的。我是附近大學的學生。 是嗎?我也是大學學生。你是從別國來的吧? 沒錯,中國。 噢,中國。我也去過香港呢,那邊女孩很熱情。我最愛吃撈麵了。 是嗎?可惜我的廚藝不好。我更愛吃西餐,喝雞尾酒。 中國的女孩是不是都很喜歡學業很好的男生?我可是個全A生。 我可不在乎。這裡音樂不錯。 要不要下舞池?喝着啤酒搖擺很放鬆的。
搖擺,搖擺,幸福的眩暈。枚陶醉在音樂,啤酒,旋轉燈光和藍色目光中。不知過了多久,枚才想起帥恩。還好,他倚在牆的一角,渾身散發着啤酒大麥發酵的氣味,口中還嚼着土豆片。枚匆匆告別男子,走向了帥恩。
你還好吧?枚問。 帥恩懶懶地一笑,舉起手中的土豆片,說,音樂啤酒土豆片,不能再好啦。 枚說,謝謝你帶我來這裡。我很開心。 別客氣,帥恩說,許多外國人到了這裡都成了派對蟲子。以後你會經常見到他們。枚問,那你是派對蟲子嗎? 帥恩說,我不是派對蟲子,我是啤酒蟲子。只是到一個熱鬧的地方學習遺忘。沒有人認識我的。
後來枚常來這家酒吧,有時和帥恩在一起,有時不在一起。這沒有關係,枚有的是好時光。她認識了如此之多的人,他們甚至可以圍成一圈做遊戲。枚的錢不多,可她常常慷慨地買來一品脫的啤酒與大家共享,只為了換得幾聲甜甜的感謝和臉頰上的香吻。大家坐在一起最喜歡玩的是中國閒話的遊戲,就是一人對着另一人的耳朵說一句話,傳了一圈結果總會變得面目全非。枚不知道為什麼這個遊戲叫作中國閒話,而不是日本閒話美國閒話什麼的。有人傳繞口令,枚就瞎說。枚也傳中國話,比如說,愛老虎油,那句話是從電影黃飛鴻中學來的,典型的洋涇派英語。有時這句話會被傳成我知道你I know you,有時也會傳成正點的我愛你。
枚覺得自己有點愛帥恩。又或許是這裡所有的白人男子。帥恩的淡定和孤獨象薩克斯風,其他白人男子的優雅和熱情又象爵士樂和電吉它,這些枚都喜歡。她迅速地投入到這樣一種吧文化中,在夜與酒精的掩護下,膚色和國籍的差別似乎不大明顯了。音樂可以殺人。爵士樂溫柔地謀殺。搖滾樂則是把人拔到至高處,然後一刀斬下,掉入無止境的深淵。無至盡的感覺。可以深陷。枚有時覺得那種黑色晚禮裙燕尾裝玫瑰花高腳杯水晶項鍊的日子亦不太遠了,總有一天她會是晚會的女皇。
然而美夢也有中斷的時候,就象一隻自戀的將熟的蘋果某一天會被不知哪來的一槍打落在地。
國內的一個朋友問枚一個英語單詞,什麼叫 one night stand? 枚也不知道。 所 以一天晚上她拿此單詞問一個白人男子。男子一愣,你真不知道?枚搖頭。男子詭秘地問,你真想知道?枚說當然。男子定定地看了會枚,問,你多大了?23了。男子說,你等我一會兒。說完不見了。再過了一會兒,他轉了回來,手裡捏了一把煙。這是大麻,男子說,想不想試試?枚很大方地撿起一支,說,點上。枚知道大麻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是她想試試,這也是美國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再說,也不是毒品。
大麻的味道很濃很重,比普通香煙強勁許多。開始枚有些不習慣,可後來有了些飄然的感覺。音樂在耳中也如印度梵音般怪異搖曳了起來。枚有些想笑。跳舞嗎?男子問。好啊。枚和男子相擁着下了那餃子池。台上的傷者樂隊在瘋狂地彈着吉它,台下是無數的上竄下跳的人。枚也跳,枚在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很高興!枚大叫着,這正是我想要的!男子吻枚。
枚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酒吧的,她又是如何停止笑聲的。只是依稀記得她過了個非常瘋狂的夜,無羈的夜。自己是一株柔弱而強悍的花。當她醒來,發現自己一絲不掛躺在一張陌生的沙發床上,那個男子已經穿戴整齊,甚至給她端來了一杯咖啡。睡得好嗎?男子問。枚無言。男子說,沒想到你是第一次。可是你真夠厲害。知道什麼叫 one night stand 了吧?枚顫抖地接過咖啡,慢慢地喝着,可是她根本沒勇氣甩那男子一巴掌。她處在一個沒有是非的境地,只是數月累積的快樂之塔如積木般在一揮之下坍塌了。
枚找到帥恩,她需要向一個人述說。昨晚你去了酒吧嗎?枚問。去了,帥恩說,還看見你笑着跟一個人離開了。枚問,那你為什麼不阻止我?你知道有一件事發生了嗎?什麼事?帥恩問。不過他看了一會兒枚,明白了。他無所謂地笑笑說,你這麼大了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你不是很想了解美國文化嗎?你應該知道為什麼二戰結束後美國會有嬰兒潮。無數的派對產下無數的沒有父親的孩子。其實也沒什麼,你不是一直很喜歡吧文化嗎?別告訴我你其實很保守。
枚氣血上涌,她大叫起來,我被強姦了你知不知道?你以為我是個下賤的女人?你為什麼不阻止?你以為我小,我沒錢,沒有父母在這裡,就可以任人欺負?我難道就不值得你尊重嗎?帥恩目瞪口呆。枚奪門而去。
她開始在高速上無目的地飆車。淚水不停地流,她覺得自己象個傻瓜。她在車內高聲尖叫起來。不,不該是這樣的,怎麼會是這樣?男人的詭笑,帥恩的輕視,一幕幕在腦海中再現,爆炸。枚使勁按着喇叭,車子在高速上耍着大龍。其實前方沒有什麼車,南方的路從來不擁擠。收音機還響着,放的是那首熟悉的家鄉路,家鄉路,帶我回家,帶我回家…漸漸地枚平靜下來,她意識到自己應該停下來,找個地方好好想一想。
枚將車停在高速肩道上,下了車,踉踉蹌蹌向野地走去。太陽很耀眼,風卻很大,吹得枚的長髮撲拉撲拉,打在自己臉上,也懶得去撂。荊棘將衣服掛破了,身上也掛出了傷,但對於此時懷着自虐心態的枚而言卻是恰好的對待。一群白鳥被枚的腳步聲驚動了,呼啦啦飛了起來,枚亦被嚇了一跳。她軟倒在地,放聲痛哭。小時候遭遇傷心事的時候枚就是這樣,不計後果地放聲大哭,直到所有的能量放盡,睡着為止。醒來的時候雖然眼睛象桃核,可是痛卻沒了。枚不顧一切地哭着,她想自己馬上就可以睡着了。南方的太陽具有最泛濫的母性,在她的乳白色照耀下,枚哭倒在這一片荊草搖曳的爛漫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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