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退色的記憶之二:非常時期非常事 |
送交者: 寧人 2003年09月15日17:43:31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父親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個公社中學當中文教員。一同分去的有很多外地的大學生,復旦的,南開的,武大的,甚至連北醫的都有,並幾乎涵蓋所有科目。當然了,這些人都無一例外地是黑五類出身,人以群分嘛。正因為師資力量雄厚,這個公社中學在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比縣中都要令人嚮往,特別是恢復高考之後。要說文化大革命對中國社會有什麼好處,我想客觀地幫助了落後地區的教育事業,提高了那裡人民的文化水平恐怕可以列為一條。 客觀歸客觀,主觀上就差多了。以蘇南人居多的老師們,每一個人每時每刻都想着調走。理由很多啊,比如長年夫妻分居,再比如“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稚兒” ,等等,沒一個頂用的。在家鄉活動一下,都能找到接受單位,可這邊無論如何死活不放。一般的折騰一陣子,看沒有希望,也就心灰意冷,隨遇而安了。可就是有那麼兩個主,苦心積慮,鍥而不捨,並終於大功告成。讓我們來看看: 語文老師甲,蘇州人,家庭成分資本家。待人和氣,文質彬彬,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只能做教書匠。第二個學期剛開始一個月,突然發了次燒,燒完了繼續上課,學生們猛然發現老師不會說普通話了,一口吳儂軟語的蘇州土話,好聽是不假,可無奈一個字都聽不懂!反映到學校領導,帶去醫院檢查好幾次,查不出原因(這個涉及到大腦皮層語言控制區如何活動的“病”,就是擱現在也是不治之症啊,呵呵)。得,觀察了半年後沒有好轉的跡象,縣文教局只好忍痛割愛,放虎歸山。 如果說甲是智慧型選手,乙就是不折不扣的實力派偶像了。這位有着多重海外關係的數學老師的實力在於他得天獨厚的家族遺傳性高度近視。他平時便不修邊幅,邋裡邋遢,自從甲被觀察治療後,他是日漸憔悴,並神情恍惚。終於在一個冰凍三尺的冬天清晨,不小心掉糞坑裡了!身上臭味經月不散。人們剛要淡忘,這位老兄又掉一次!好傢夥的,弄得大家看到他得繞道而行,估計少奇主席都沒興趣跟他握手【注】。校長為了他的安全,特地派了個學生遠遠盯着他。二十多天后,眼瞅着他手拿一本書,一邊念着,一邊奔着糞坑而去。置學生的竭力呼喚於不顧,徑直墜了下去。這次因為沒掌握好姿勢,糞花壓得不地道,連酒瓶底的眼睛都摔碎了。“糞坑老師”成了聞人 --- 因為你不想聞不行啊。領導們一合計,認得他狠,您請回吧! 文教局長是三八年參加工作的老同志了,經歷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對敵鬥爭經驗異常豐富。他迫不得已放走兩個,原本還怕剩下的教師們群起仿效,可事實證明他的這種擔心是多餘的,那種非常手段畢竟不是人人使得了的。相反,在認識到問題的艱巨性和複雜性之後,大家都覺得調離一事是Mission Impossible,死了那份心。後來,父親他們那一批難友在南京聚會,甲乙都出席了,一點不比別的人混得好在哪裡,該寒酸的還是寒酸,該落魄的還是落魄,讓人不禁思考:他們當年那麼義無反顧究竟為了什麼? 七八年恢復高考,研究生考試也同時恢復。父親和他的兩位好友猶如枯木逢春,蠢蠢欲動起來,組成了類似後來的GRE學習小組。成天抱着俄文書念念有詞。考試他們不怕,怕的是開不到單位介紹信。他們輪番地去晉見老革命局長,好說歹說,信誓旦旦學成歸來,他老人家如老僧入定,就是一個NO,比美領館簽證官的派頭還足。父親他們只好商定由L君先拿學校的介紹信去試試看,如果可以不經過文教局這一關,第二年其餘兩人再跟進。 L君一舉高中南師研究生,跟公社中學告了個假,讀書去也。這麼一來,父親的信心更足了。可惜,他們太忘乎所以了,連鄧麗君的歌都沒時間聽,因而忽略了一句經典歌詞:“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自覺顏面無存的老革命拿出了當年打鬼子的豪情壯志,動用了所有的社會關係,居然硬是把已經上了半年課的L君從南師弄了回來!明里暗裡積極準備考試的人們頓時被泄了氣,用“霜打了的茄子”來形容當時的父親最合適不過。 更絕的在後頭。老局長立即宣布禪讓,力薦L君接替。這是否是他們之間達成的某種交易,書呆子們很有揣測。L君走馬上任了,對想調走的教師們也更沒通融餘地了,拿腔拿調地無師自通。父親仗着難友好友關係去打探,他說:“好朋友更應該支持我的工作嘛。過兩年再說,再說”。原先等老局長下台,還有個盼頭,如今是徹底絕望了。這招“以夷制夷”,妙絕! 就這樣又過了幾年,父親的一位同學混到了省委高幹,在他的關懷下,父親才得以回到南京工作,算是結束了十五年和命運的抗爭,並以前所未有的熱情真正投入到了社會主義建設的洪流中去。 【注】:195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劉少奇同志親切接見了全國模範掏糞工人 時傳祥,說:“我當國家主席,你當掏糞工人,這是分工不同。我們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是平等的。”引為一時佳話。我琢磨着如果讓平等的兩人換個位子,恐怕會有人不樂意,呵呵,雖然等到最後,國家主席的遭遇更慘烈點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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