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出門上車,蘭王囑咐一句:“猴兒,不到地方別吵我。”便闔眼往麂皮倚墊上一靠。
被叫做“猴兒”的,是蘭王很寵愛的一個小廝,姓侯,才十五歲,生得一臉機靈相。聽到吩咐,先取過一張翻毛小褥子,給蘭王把腿裹上,然後放一個手爐在他懷裡,轉過身又看邯翊,見他擺手,便自己端了個小凳子,默不作聲地坐在一邊。
蘭王既不肯說話,邯翊的滿腔興奮,就只有在自己的心裡翻翻滾滾。
臨行的前一天,在朝會之後,白帝特意把邯翊留下,做了一番鄭重其事的交待。
“你要記着,下去之後切不可莽撞。”剛剛議事完,白帝聲音有些低弱,顯得不勝疲憊,但語氣凝峻,令邯翊絲毫不敢大意,打足十二分精神來恭聽。
“遇到拿不定的,寧可放一放,也不要妄下定論。這件事看着仿佛也不能算大事,但其實非同小可,倘若辦得不妥當,是會出大亂子的。”
聽到這裡,邯翊不由得心中一動,自受命起,就生出的一點疑惑,此刻又升騰起來。橫哽在喉,神情之間有了變化,為白帝所察覺:“你有話要說?”
“是。”邯翊理了理思路,說:“照兒臣看來,徐若山摺子裡說得很明白,隱瞞不報的凡奴,有八千之多,這樣的案子,恐怕他有心作假也作不來。既然如此,父王為何不命他就地辦了?”
白帝深深地看他一眼,半晌不語。然後反問一句:“我先問你,你覺得這個案子應該不應該辦?”
“自然該辦。”
“好。我再問你,應該辦到什麼地步?”
“這……”邯翊猶豫了一會,很老實地回答:“兒臣不明白父王的意思。”
“翊兒,”白帝加重了語氣,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楚,“這件事就算證據確鑿,也不能讓徐若山就地辦理,否則以齊家之盛,就這樣輕易地滅門,以後再有這樣的事情,要不要照辦?”
邯翊已經隱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以往偶爾也有像這樣的情形,白帝都會不厭其煩,細細剖析給他聽,是很難得的學習理政的機會。所以很乾脆地說:“兒臣愚鈍,請父王明示。”
果然,白帝向左右說一聲:“你們都下去。”於是由內侍總管黎順帶領,屋裡其它的人魚貫而出,最後還是黎順,把房門帶上。
只剩下父子兩人,說話便更隨意。白帝先問:“照你看,隱瞞凡奴不報的,是只有齊家一家呢,還是別家也有?”
這是有話可以直說的時候,邯翊回答:“恐怕別家也免不了有。”
“這就對了。這情形,我清楚、你清楚、輔相清楚、底下的人恐怕也都清楚。可是到現在,被翻出來的,齊家這才是第一樁。這是為什麼?”
邯翊想了想,籠統地說:“那總是世家勢大,別的人沒有這個膽量。”一頓,緊接着問:“好容易有徐若山是敢作敢為的,父王為何不借這個機會,好好地辦上一辦?”
白帝神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輕喟着說:“我想,但是我不能。”
這樣的話,別人或許不解,邯翊從小看得多了,並不覺得意外。他想知道的,是為什麼“不能”?
白帝沉吟着,仿佛想要解釋,卻又難以措辭。好一會,才說:“別的地方且不提,就拿鹿州來說好了。你知道不知道,鹿州之地,占到天下幾分?”
邯翊想了一會,回答:“大約百里占一。”
“九十六分占一。”白帝又說:“那麼,鹿州歲賦,又占幾分?”
這回邯翊知道:“占一成。”
白帝點頭,“鹿州之田,多少是官田,多少是私田?私田當中世家之地又占到幾成?”
“這……”邯翊說不上來了。
於是白帝自己回答了:“官田不足一成,其餘全是私田。這裡面,嵇、齊、姜、柳四家,就三分去二了。你想一想,如果辦了齊家,其它幾家也給掀出來,你辦是不辦?倘若辦的話,鹿州就元氣大傷。翊兒,鹿州歲賦減三成,那就是不得了的事情!何況,還會牽連到別的州府。”
邯翊完全明白了,但是不甘心,躊躇片刻,還是把心裡的話說了出來:“難道,就這樣不辦了麼?”
白帝笑了:“如果不辦,我要你去鹿州作甚麼?不過,不能急。翊兒,你剛才說的,‘世家勢大,別的人沒有這個膽量’,也對,也不對。世家勢大不假,底下的人或許沒有這個膽量也是真的,不過,再往上說,又不對了。比方說,輔相裡面,你覺得哪一個是沒有膽識的?”
輔相照例是三個人,石長德居首,匡郢其次,他是白帝在藩邸時的親信,十數年寵眷不退,極得信任,第三個是陸敏毓,為人清正,但比較拘泥,其實不為白帝所喜,然而在朝中很有些威望,也有才具,所以帝懋五十五年,白帝攝政之後更換輔相,他也在內。但,說話就不像另兩位那樣有份量。邯翊對三人印象不一,石長德為人端方,亦識大體,陸敏毓則可說不過不失,對匡郢卻很有些看法,因為此人的跋扈,日漸明顯,朝中頗有議論。不過論及膽識,確實都無可貶責。
所以,邯翊這樣回答:“輔相,或許是不知情。”
白帝微微搖頭,對他的話顯得有些不以為然,但沒有再說下去,而是轉回了原先的話題:“所以,一定要辦得穩。這回蘭王與你同去,遇事多同他商量,不要擅作主張。還有,多學學他好的地方。”
多學好的地方,意思就是少學不好的地方,邯翊覺得這話有些不好接口,遲疑着沒有作聲。
白帝輕輕“哼”了一聲,眼睛從上到下把他看了一遍:“我聽說,前些日子,你跟蘭王兩個在隆昌樓跟幾個地痞打了一架,有沒有這回事?”
邯翊的臉頓時紅了,同時也有氣惱,不知道是誰搬弄是否,把這件事捅到白帝面前。但他不敢流露,垂着頭不響。
“翊兒!”白帝加重了語氣,帶上訓誨的意味,“你也不是十三四歲的孩子了,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輕重。”
邯翊忍不住自辯:“當時是那幾個人欺人太甚……”
“你們兩個,一個王爺、一個公子,隨便誰說一句話,就能處置了他們!”
“是。”邯翊順勢往地上一跪,“是兒子錯了。”
“這話,你說一遍,我聽一遍。”白帝微微冷笑,“從你三四歲會走路、會說話開始,到現在,聽了多少遍,數也沒辦法數,到什麼時候才是最後一遍?也二十歲的人了,先帝裡面,盡有在你這個年紀就已經柄政的,多把心思花在正事上面,少跟——”
話到嘴邊,覺得不妥,硬生生把“蘭王”兩個字咽了回去,改成:“少幹些胡鬧的事情。總要為了這種事情來說你,我都替你臉紅!”
話說得很重,邯翊不敢應聲,畢竟年紀大了,臉上確有慚愧的神色。但也覺得委屈,去東府的幾年,好歹還做了些事情,自從被召回帝都,雖然入內閣聽政,卻並沒有多少說話的餘地,自己就算想做一番事業,也是有力無處使。想到這裡,心裡便不是滋味。
白帝的心情更複雜,看了他半晌,嘆了口氣:“你起來吧。”
邯翊站起身,白帝望着他,沉吟着,仿佛有句話想說而又覺得礙口似的。良久,他說:“這句話,我早就想跟你說。翊兒,你是我的長子。這是我,還有你娘,”這指的是過了世的虞妃,“我們心裡的話。所以,你不要自疑。”
邯翊大為震動!小的時候自然不覺得,然而年紀漸長,自己不是白帝親生這點,便時時懸在心中。雖然自問奉白帝如奉生父,白帝對自己也是關愛有加,但總像是隔着什麼,難以釋懷。此時白帝的一句話,正正地打進心底里,頓時百感交集,欣喜,感動,兼以惶恐,於是他又跪了下來,卻想不出合適的話來說,惟有仰臉望着父王,眼角已見淚光。
白帝俯下身子,親手扶他起來。“翊兒,”他也有些激動,“你娘臨終之前,別的話都沒有,惟獨不放心你。所以,不為別的,只為了你娘,你也要爭口氣。”
“是!”
“從前我總不叫你干預朝政,是因為你從小心急性傲,我總想先磨一磨你。”白帝的聲音平復下來了,“不過,你想做事,這我也看得出來。現在,大約是時候了。”
“是!”邯翊用格外有力的聲音回答:“兒臣一定不負父王所望!”
如今,人還未進鹿州,目的已經可以說達到了一大半!邯翊心裡湧起無可言喻的興奮。再想得更深遠一些,順藤摸瓜,或許很快就能夠把這一案了結,那才是漂漂亮亮地露了一手!轉念於此,幾乎按捺不住心頭的激動,恨不得肋生雙翼,立時飛到倉平才好。
正想着,馬車一頓,只聽有人朗聲說道:“臣盧正康,恭迎蘭王爺、大公子。”
小侯掀起車窗簾一角向外望了望,然後來喚蘭王:“王爺,該下車了。”
蘭王其實不曾真睡着,應聲睜開眼睛,站起身。小侯早捧過披風來,伺候他穿好,然後打起帘子。邯翊先下,蘭王跟在他後面,像是隨口說了一句:“你真還要去鹿州?”
邯翊一怔,腳步頓了頓,回過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此刻已不及細問,以都統盧正康為首,水營諸將官正在道邊迎候,也只得暫且放在一邊,先上前相見。
早已言明是要趕路,因此也不多做停留,寒暄幾句便登舟起錨。盧正康很會辦事,給安排的船不大,但艙里布置得十分舒適,架了火盆,座上都鋪的厚厚的棉墊子,又軟又暖和,四角安燈,兩邊窗子掛着厚絨布的窗簾,一點風不透。只是有一樣,窗簾都是大紅的,一望可知,是臨時找出來充數的。
“嗬!”蘭王先笑了,“跟洞房似的。”
跟着他們上船的一撥水手,為首的是一個八品司衛,聽見這話,連忙解釋:“時間太緊,一時預備不齊全,只能請王爺和大公子多包涵。要這顏色實在不行,我再去找塊別的布來罩上……”
“罷罷罷,我就說一句,招惹這麼多話!”蘭王故意把眼一瞪,“我說你有點出息行不行?聲音都哆嗦了,一樣都是兩個肩膀頂個腦袋,至於熊成那樣麼?”
這話若是跟蘭王相熟的人聽見,嘻嘻一笑就算完,但那司衛卻以為真惹惱了他,嚇得臉色煞白,不知該說什麼。還是邯翊出來解圍,擺擺手說:“王爺跟你說笑的,事情辦得挺好。”
司衛這大鬆一口氣,又語無倫次地說了幾句自己也聽不明白的話,連邯翊也聽不下去:“行了行了,這裡沒你的事了,去吧。”這才躬着身子退出。
“看看,”蘭王發着牢騷,“一帶出官面上的身份來,就沒意思了。”
邯翊倒不這麼覺得,他從小跟着白帝,學得禮數上一絲不亂,總認為上下尊卑分明才是正道。但與蘭王一起,卻又委實能體驗到一種別處沒有的自在與愜意。所以,一面覺得“不對”,一面卻又格外願意與蘭王相處。
“對了,小叔公,”邯翊另提話頭,“方才下車的時候,怎麼說不用去鹿州?”
“啊,你倒提醒我了。”
蘭王叫過李誠來。“方才在岸上我忘了,待會到了地方,你再跟水營的人說一聲,除非河一半時就凍實了,不然,今天晚上,最遲明天早上,這條船我還有用。”
李誠略感詫異,但軍營中的規矩,不敢多問,只答:“是。”
邯翊卻忍不住:“這是要做什麼?”
蘭王搖搖手,打發李誠去了,回頭看着邯翊:“我也不能白跟着你出來,這回我替你作主。”說到這裡,也不說作的什麼主,沉吟一下,先問:“跟我們來的人里,有馬騎得好的沒有?”
自然有。蘭王率性慣了,跟邯翊出來只有一個條件,微服,不用王爺的儀駕。於是精挑細選,在侍衛中挑了十幾個,都是能以一當十的,弄成了一個官不官,民不民的隊伍。若論騎馬,當然也不成問題。
“那好,挑兩個,到了岸上,叫他們預備好馬。”
邯翊愈發不解了:“這麼急,到底是要他們去幹什麼?”
蘭王不緊不慢的一句回答,讓邯翊大出意料:“晚上你寫封信,然後跟你剛拿到的帳冊一塊,送回帝都去。”
“為什麼?”是不解兼以不情願的口氣。
蘭王瞟了他一眼:“你心裡大約打算着到了鹿州,憑這幾個帳冊,就能把那案子結了,是不是?”
正說到邯翊心裡。“我想的不對麼?”他反問。
“我放一句話在這裡——”蘭王悠然地,“咱們這趟去鹿州,連行李都不用全打開,短則二十天,多則一個月,這案子就會提京會審。你不用這麼瞪着我看,我敢說,你老子就是這麼打算的。你想想吧,今天都幾號了?他要是想讓你在鹿州就了結這件事,再不會趕在年前讓咱們爺倆出京。估計他也沒想到還有這些帳本,要不也沒有這一趟了,所以要依我說,方才就直接打道回帝都是最省事。”
邯翊仍是一臉的不相信。
蘭王哼哼地笑了幾聲:“乾脆說一句吧,你倒是聽不聽我的?”
“我聽,我聽還不成?”
嘴上這樣說,臉上卻是無奈已極的神情。蘭王深深地看他一眼,臉上的笑容緩緩地隱去。“邯翊啊,”他慢吞吞地說,“你入閣聽政也有一陣子了吧?”
這是半年前的話。白帝大病了一場。一病月余,雖然漸漸康復,但是精神大不如從前,每日披閱奏章,覺得不勝繁劇,就想要找一個人來幫手。想來想去,最合適的人選,還是邯翊。於是除軍國大事的奏摺,常命他代批,順理成章,也要他入閣聽政。
邯翊算了算:“四個多月了。”
“你跟你老子還差着老大一截。”蘭王下了如許斷語,“好好花點心思跟他學吧!”
邯翊正當年輕氣盛,臉頓時拉長了。然而不高興歸不高興,對這句話,卻又無從辯駁。年少的時候,覺得天下之事,無不是只手可撈,下了決心的事情,只要用對法子,都能做到。因此對白帝每日的繁劇,隱隱還有些不以為然,覺得好多事並沒有那麼辦,倘若到了自己的手上,定能快刀斬亂麻一般地料理了。及至入閣,幾個月的朝政聽下來,才明白事情遠沒有那麼容易。自己的想法當然也不能算錯,然而難就難在“用對法子”這幾個字上。
“容易自然是不容易,真要說多難也未見得。”閒談的時候,白帝這樣說,“你先得明白為什麼會難?那是因為天底下沒有一件事情,能讓所有人都滿意。有人滿意了,就有人不滿意,有不滿意的,就會生出阻滯,事情就不容易辦了。所以理政麼,就是心裡得有數,該讓哪些人滿意?至於那些不滿意的,也得想辦法安撫。人吶,你給他十件滿意的事情,他未必知道,可是讓他一次不滿意,他就總會記得,所以就得懂得平衡。”
“那,到底該怎麼平衡呢?”
一句話把白帝問得愣了,停了好半天,才苦笑着搖頭:“這可不好說了。不一樣的事情,有不一樣的辦法,反正,還得你自己體會。”
結果兜了一圈,問題還是兜了回來。想到這裡,邯翊嘆了口氣:“小叔公,你說該從哪兒學起呢?……小叔公?”
叫了兩聲不聞回答,轉臉看時,蘭王鼾聲微微,已然睡着了。
當天便到倉平。
郡守徐若山領着手下,在城外迎候,卻不見鹿州督撫嵇遠清諸人。一問才知道,是在路上耽擱了,第二天早上才能到。於是先往行館安置。
行館是借用當地富戶的一處豪宅,院落重重,老樹參天,十分幽靜。正堂是一座五楹精舍,蘭王住東廂,邯翊在西廂。
到了晚間,邯翊命人在旁邊書房掌燈,由一個叫六福的貼身小廝伺候文墨,按蘭王的囑咐,給白帝寫了一封信。內容不多,只把路上的經過,尤其是帳冊的來歷說了一遍。謄完封了口,把孫五叫進來。
“這裡有樣要緊東西,你把它送回帝都,交給父王。陳朗、沈玉麟他們兩個陪你一塊去。”
孫五十分意外,不自覺地脫口問了一句:“現在?”
這是失禮的舉動,但邯翊不曾理會,因為自己也在困惑,蘭王何以囑咐得這樣着急?然而,不明白歸不明白,言語上依然很肯定地回答:“現在。”
孫五不再問,躬身領命走了。
邯翊此時方覺得渾身疲憊,稍事盥洗,匆匆就寢。然而奇怪的是,明明倦不可言,卻一絲睡意也無。瞪大了兩隻眼睛,望着透出瑩瑩月華的窗紙出神。
一忽爾在心裡預備着明天見到嵇遠清,有哪些話要說,一忽爾又記起白天蘭王的那番話,再想到來福客棧的偶遇,顏珠那雙似喜似嗔的眼睛驀地浮上心頭,便像有隻手在那輕輕地抓撓着,怎麼也揮抹不去。
如此輾轉反側,一夜不曾睡實,第二天起身,昏沉沉地覺得有些頭痛。強撐着梳洗穿戴,等用過早膳,徐若山來拜,卻又帶來一個不順心的消息。
“嵇大人遣人送信來,說是欒陽郡大雪,他們阻在那裡,怕是要後天才能到了。”
邯翊臉色很不好看,但是無可奈何,悶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蘭王倒顯得很有精神,手裡端着一盞倉平特產的,用青豆、紅果,加上菊莆沏出的苦樹茶,好整以暇地啜飲着,一面問:“你身邊是不是有個叫蕭仲宣的?”
“是。他是臣的世兄。”
“那人有點意思。等他回來了,我想見見他。”
徐若山怔了怔,說:“他已經回來了。”
“喔?”蘭王失笑地,“他倒有能耐。快叫他來!”
不多時,蕭仲宣傳到了。還來不及行禮,蘭王劈頭就問:“你怎麼過的河?”
蕭仲宣給兩人叩了頭,站到一旁,這才慢條斯理地回答:“臣過河的法子,是王爺和大公子教給臣的。”
這樣賣着關子的回答,隱隱帶着幾分恃傲,不過蘭王是不會在意的。想了一想,他明白了,但也更詫異:“你也借了申州水營的船?”
“是。他們每天都有船在河上來往,臣便搭了一回。”
“你好大的面子!”
“不是臣的面子大,”蕭仲宣回答,“是顏大娘的面子大。”
蘭王聽得“哈哈”大笑,邯翊卻氣盛,脫口而出:“這也太不像話了,盧正康管的什麼事?”
聽他提盧正康,蕭仲宣皮裡陽秋地一笑,卻不說話。邯翊心思轉得極快,立刻就明白了,盧正康自己只怕與顏珠也有些糾葛不清!更是一陣氣惱湧上來,然而轉念想起顏珠臨別那一笑,不由自主地頓了頓,底下的便發作不出來。
蘭王又把話接過去了。“昨天那個顏大娘為了齊家的案子,跟我們來喊了回冤。”他看着徐若山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左右沒事,說給我聽聽。”
“是。”徐若山沉吟了片刻,說:“這件案子,原是前任留下來的——”
在前任手裡擱了兩個月,未曾審明。到了徐若山手上,卷宗還不曾看,齊家姜氏夫人便找上了門,不依不饒,一口咬定莫氏是真兇。好歹勸得她走,徐若山連夜看案卷,然而越看越覺得蹊蹺。
“臣覺得定莫氏為真兇,大有疑問。所以,第二天,便過了一堂。”
堂上先看相。莫氏顯得有點緊張,但是百姓見官的緊張,而絕非心虛,這中間就大有差別了。接着再問:“齊世炯死的那天,菜都是你親手做的嗎?”
“是。因為廚娘翠姑那天告假回家去了。”
“做菜的時候,只有你一個人在廚房裡?”
“不是,還有民婦的貼身丫鬟,芸香。”
“菜做完了之後,是你端進去的,還是芸香端進去的?”
“有民婦端的,也有芸香端的。”
“那盤魚呢?”
“是民婦端的。”
“端菜的時候,有沒有跟芸香岔開的時候?就是說,有沒有她不在你眼前的時候?”
莫氏想也沒想就說:“沒有。”
“莫氏!”徐若山當即告誡,“你要想清楚了再說話。或許你是有意回護芸香,可惜這麼做,非但於事無補,反而平添她的嫌疑!”
“民婦不是有意回護芸香。”莫氏說,“民婦明白老爺的意思,但那盤魚是第一個端上桌的,而且那時候,芸香迎齊老爺去了,根本不在屋裡——”
“等等。”徐若山打斷她,“你是說,齊世炯那天直到飯菜上桌才來?”
“是。”
“他是說好了那時候來,還是事先你們也不知道他要來?”
莫氏一面回想,一面說:“齊老爺有時候是說好了來,也有時候忽然想來就來了。那天,是忽然來的。”
“你沒有記錯?”
“沒有。”莫氏很肯定地說,“前一天齊老爺才來過,還跟民婦說家裡有點事情,得有幾天不來。所以第二天翠姑告假,民婦也就讓她回去了。民婦記得清清楚楚,那天中午還跟芸香商量說,反正齊老爺不來,翠姑也回家去了,我們吃得簡單點,所以就葷菜就只備了魚。誰想齊老爺又來了。”
“你既然不愛吃魚,為什麼葷菜備的是魚?”
“老爺怎說民婦不愛吃魚?”莫氏不解地,“民婦平時最愛吃的,就是紅燒魚啊。”
“哦?”徐若山再問,“那麼,那天你為何沒有吃魚?”
莫氏搖搖頭,回答說:“民婦也不知道。大概是在廚房的時候,聞多了生魚腥味,所以等菜上了桌,反而沒有了胃口。”
聽到這裡,邯翊已經有所悟:“莫氏既然事先根本不知道齊世炯要來,自然也不會在魚里下毒害她自己。照我看,那丫鬟嫌疑最大。”
“是。”徐若山謹慎地說,“臣也有此懷疑,但只聽了莫氏一面之辭,並不敢妄下定論。”
“對、對。”邯翊點着頭,“你這麼想不錯,接着說。”
因為對芸香已經有疑,所以先召那個小廝來問話,所說情形與莫氏的供詞一句不差。這就該提芸香到案了,不過之前還做了點小文章。
“這是蕭仲宣的主意。扮成測字先生,探了她一探。”
“哦?”蘭王微微一挑眉毛,“你還會測字?”
蕭仲宣笑笑:“也說不上會不會的,這就是全憑一張嘴的事情。”
“你說說看。”
“比如問病人,測個‘吉’字,要說成吉利自然容易,說成不吉利,其實也容易。”
邯翊也給勾起了興致,笑着問:“‘吉’字不吉利,這怎麼說?”
“‘吉’字是個‘士’字頭,上面那一橫稍長一點就是成了‘土’。”蕭仲宣一面用手筆劃着,一面說,“口即為人,土上人下,那自然是不吉利了。”
原來如此!邯翊啞然地:“那你又怎麼知道她一定會來測字?”
“也沒有十分的把握。不過她是心懷鬼胎的人,又不能向人說,必定坐立難安。求神問卜在婦人之中,又多有人信,結果,她果然來了。”
芸香不會寫字,是抽的字簽。很巧,就是個“一”字。
“想問什麼?”
“問……”芸香遲疑了一下,輕聲說:“問我家主母的生死。”
蕭仲宣瞟了她一眼,慢慢地吸一口氣:“不妙!”
芸香神色一變,顯得很緊張:“怎麼講?”
“‘一’是‘生’字末一筆,‘死’字頭一筆。”蕭仲宣邊寫邊說,“看起來,你家主母命在旦夕了。”
芸香臉上一絲血色也無,也不知是慌張還是難過,停了好一會,才又問:“那,就一點法子也沒有了?”
“這倒不一定。”蕭仲宣說,“雖說生死由天命,但也在人為。你看,‘一’字加‘一人’,正是一個‘天’字,這說明,你家主母的生死還着落在一個人的身上。”
末一句出口,芸香渾身一顫,手裡提的一個籃子跌在地上,滾出老遠。她失魂落魄地看着蕭仲宣,好一會,才想起去揀了回來。
“這字相,還有一解。”蕭仲宣又說。
芸香定一定神,問:“還怎麼解?”
“一念之差!”蕭仲宣把這幾個字咬得極重,像釘子一樣冷而硬,“你家主母是生是死,全在一個人的一念之間。”
芸香驚疑不已,盯着蕭仲宣:“先生這都是字裡測出來的?”
蕭仲宣微笑道:“那是自然。只不知我測得準不準?倘若客人覺得准,便給幾個賞錢,倘若不准,那請便無妨。”
芸香身子亂抖,搖搖欲墜,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蕭仲宣一見她這般模樣,便知道成了。果然提拿到案,只過一堂,便對下毒之事供認不諱。
“那不就結了?”邯翊看着徐若山問,“還有什麼麻煩?”
徐若山面有為難之色,仿佛底下的話不便說。遲疑了好一會,才慢慢地說:“那芸香說她自己是害了主母,偷走幾樣值錢的首飾。但臣疑心,這不過是遮掩之詞,背後只怕另有緣故。”
邯翊一笑:“醋海生波,你想的也沒錯。”
徐若山沒想到他一語便道破了,意外之際,順口恭維:“大公子英明。”
蘭王卻說:“可是那位齊家姜氏夫人,你惹不起,是麼?”
一句話說到了要害,徐若山臉色一黯,半晌點點頭道:“王爺說的不錯。”
邯翊起先不解,轉臉看看蘭王,見他臉上帶笑,卻是不咸不淡地,仿佛含着幾分譏誚之意,猛然間省悟過來:“這個姜氏,莫非宮中姜王妃的族親?”
“正是。”徐若山說,“未出三服的堂姊妹。”
邯翊慢慢地吸了一口氣,然而隨即把臉揚了起來:“那又怎樣?難道還真能無法無天了不成?”
徐若山苦笑:“臣原也這麼想,既然撞到了,就要辦它一辦。可齊、姜兩家都是財雄勢大的世家,做出事來往往能抹得乾乾淨淨,滴水不漏,要想捉住把柄,並不容易。臣一面明查暗訪,一面又對芸香下了一番苦功,事情也不算全無眉目。只是,姜氏那裡,走漏了風聲……”
話沒有說完,但也不必說完。鹿州數門楣,嵇齊姜柳裴,一下子得罪了兩家,明里暗地,處處掣肘,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怨不得,你們要兜那麼大個彎子。”蘭王慢吞吞地說,“原來是要挑得我們來了興致,好替你們做這個主。”
說着,頓了頓,邯翊以為底下一句必定是答應下來了,因為知道蘭王的性情,有點好管閒事。哪知他卻忽然轉了話題:“你們這裡有座青屏山吧?”
徐若山也是一陣錯愕,正要回答,忽見蕭仲宣對自己使了個眼色,不由怔了怔。
蘭王眼尖,看見了:“蕭仲宣,有什麼話你就說好了。”
“噢,臣是想說——”蕭仲宣踏前一步回話,“現下天寒地凍,不是游青屏山的好時候。王爺若有興致,不如去攬蒼崖一游,倒還有些景致可以一觀。”
蘭王眼波倏地一閃,笑了:“好!”轉臉看邯翊:“你去不去?”
邯翊不想去。因為蘭王的喜好特別,游山往往不走正道,盡走無人去的地方,對講究邊幅的邯翊來說,是件苦差事。蘭王也知道他的心思,見他猶豫不答,便揮揮手作罷。
“大公子若是不想去,”蕭仲宣又說,“本地也有可逛的去處。”
“是哪裡?”
“今天十五,東市有廟會。”
怎麼出了這樣的主意?徐若山大為詫異,廟會上人來人往,哪怕出一個極小的岔子,也會惹出許多是非。但邯翊很感興趣:“這主意好!”
“那,”徐若山立刻接口,“我陪大公子去。”
“不必!”邯翊很快地搖了幾下手,“替我備好車,我自己去就是。”這樣說時,黑漆漆的一雙眼睛奕奕發亮,一下子脫去了那股故做老成的味道,顯出年輕人的活潑來。
徐若山無奈,只得命人去安排。到了外面,蕭仲宣也跟了出來,徐若山便小聲埋怨:“大公子的身份,微服私行到那種地方去,合適麼?”
“無礙。”蕭仲宣輕鬆地說,“就讓他圖個新鮮。世兄要是真不放心,就遣人悄悄跟着,不過照我想,他身邊的侍衛自會跟去,也不用咱們費這個事。”
徐若山沉吟一會,微微搖頭:“還是派幾個人去吧,我總是不放心。”
蕭仲宣笑笑,沒響。
徐若山又問:“世兄方才給我遞眼色,要說什麼?”
“倒不是想說什麼,我是怕世兄再提那個案子的事情。”
徐若山一怔,那時他還真是在想着如何再轉回話題去。“怎麼呢?”他問:“為什麼不能提?”
“照我看,蘭王已經應肯了。”蕭仲宣說,“多說反容易生枝節。”
徐若山將信將疑,但他對蕭仲宣一向信服,便不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