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天不曾亮,邯翊便驚醒過來。
如果在帝都,至多睡到卯正,即須起身,否則趕不及辰時的朝會。所以除非生病,從來躺不到天亮,就有內侍一遍遍來喚,久而久之,已成習慣。此刻睜開眼來,只覺得安靜得異樣,聽不見有人喊那一聲:“大公子醒了,來人!”——其實是不讓已經睜開的眼睛再合上,內侍一擁而上地伺候,自然再也睡不成。
怔了片刻,看見枕邊一片濃黑的頭髮,顏珠嫩藕似的一條胳膊軟軟地搭在自己身上,方有了身在何處的醒悟。驀地里鬆了一口氣,不由自主地又合起眼來,這一睡直到日上三竿。
醒來時顏珠已不在身邊,邯翊自己坐起來,撩開帳子看。見她坐在窗邊的妝檯邊,頭髮直散到腰際,手裡拿着一柄牙梳,卻也不在梳頭,呆呆地仿佛有很重的心事。
“在想什麼?”
顏珠冷不丁地給嚇了一跳,身子微微顫了顫。轉過臉來,卻笑了:“大公子什麼時候醒的?”一面說,一面過來幫他穿戴。
她來不及挽起髮髻,烏雲似的青絲從邯翊眼前掃過,邯翊一時淘氣,伸手撈了一把拿着把玩。這麼一來,顏珠可就動不了了。
“哎,你——”她嗔笑着,作勢要拍開他的手。然而抬起手來,忽然想起邯翊的身份,連忙又放下了。然而舉動之間,尷尬已生,兩人都覺得有些訕訕。
僵了一會,邯翊放開她的頭髮,卻又握住她的手:“你坐下,我有話問你。”
“是。”顏珠挨着床邊坐下了。
“你……”邯翊只說了一個字,停下來,仿佛是不知該如何出口似的,在那裡躊躇着。顏珠等了一會,見他仍不往下說,便含笑問:“大公子可是還有什麼吩咐?”
“不是的。我是想問你——”邯翊又遲疑了一下,終於說:“你的契紙在誰手裡?我想替你贖身。”
這一說,顏珠久久不答,眼睛看着邯翊,顯得很意外似的。
邯翊本以為顏珠聽他這樣說,必定喜出望外,此時倒有些摸不透了。“到底怎麼呢?”他問,“莫非你竟不願意脫籍?”
“那當然不是。”顏珠用手指把頭髮往腦後攏了攏,她的驚訝在於料不到邯翊還能想到這一層!但這話自然不能說。“只是,”她頓了頓,“兩年前我娘過世之後,我就自贖自身,已經脫籍了。”
“啊!”這是邯翊真正沒想到的,他臉上顯出困惑的神色:“那你……”
顏珠知道他要說什麼,嫣然一笑道:“大公子不是尋常人。”
邯翊“嗯”了一聲,半天沒有言語。他的心裡,很罕見地泛起一絲內疚,覺得自己雖是在無意之中,但畢竟是做了強人所難的事情,因此很想要補償一下。轉念於此,想到有一件事情,是自己做得到,同時又一定能讓顏珠滿意的。
“莫氏的案子,”他這樣說,“你放心好了。”
話題何以一下子轉到這件事上,顏珠心知肚明,也感到了為難。她很想辯白一下,說絕非為了這,才有一夜相從,但她又怕這麼一說,邯翊會心存不快,反倒誤事。然而想來想去,終於拗不過自己心裡的一點傲氣,她說:“大公子,民女原無此意。不過,莫家妹子確是冤枉的,這,還望大公子明鑑!”
“嗯、嗯。”邯翊徐徐點頭,顯得很欣慰,“我明白。”
說到後面半句,身子挨了過去,湊在她溫香軟玉的頸邊,吻了起來。
正在溫存,有人在外面敲門,聲音很輕,怯怯地響了幾聲,隔了一會,又響了幾聲。邯翊原本不想理會,但那敲門的人甚有耐性,敲了又敲,到了第七八遍,邯翊終於嘆口氣,鬆開了手。顏珠趁勢坐正了身子,沖外面問:“誰啊?”
“是我。”六福隔着門答話。
邯翊皺了皺眉:“什麼事?”
六福大約是聽出他語氣不善,靜了片刻,方小心翼翼地說:“公子,時候不早,該回去了。”
“知道了!”邯翊很不痛快地回答。
說話的當兒,顏珠已經理好方才穿了一半,又被甩在一邊的袍服,替他穿戴整齊。在她拿起盆出去取洗臉水的時候,六福在門口叫了一聲:“公子!”
邯翊一聽這語氣,知道是有話要說,便應道:“進來吧。”
“公子。”六福進來,磕個頭站起來,卻又不說話,愁眉苦臉地,拿個腳尖在地上蹭來蹭去。邯翊再熟悉也沒有,每當有了什麼不大不小的過錯,或者吩咐下去的事情有了窒礙,六福就會擺出這種恃寵的作勢模樣,往往拼着邯翊不耐煩地訓斥幾句,先把火氣消掉,底下的話便好說了。
“什麼樣子!”邯翊好氣又好笑地,“到底是怎麼了?”
六福往他身邊湊了湊,小聲說:“公子快回去吧,一大早小侯就來催問過了……”
邯翊大驚,正要細問,顏珠端着水盆進來了,只好先擱到一邊。洗漱完,顏珠吩咐丫鬟給預備點心,邯翊也沒了心思,匆匆吃兩口就起身要走。顏珠看出他神情有異,但不便追問,領着兩個丫鬟送他上了車。
“你還有什麼為難的事沒有?”臨到要走,邯翊忽然掀起車簾來問。
“不敢煩勞大公子過問,”顏珠感激地笑着,“沒有了。”
“那好。”邯翊又說,“旁的事情,我自會差人辦妥。”
這“旁的事情”指的是莫氏一案,還是別的什麼事?顏珠有點摸不透他的意思,但不容她細想,只得深深福了福:“多謝大公子。”
邯翊點點頭,放下車簾。車夫一抖韁繩,塵土輕揚,馬車既快且穩地去了。
等轉過一個街角,邯翊盯着六福問:“怎麼回事?蘭王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不是都瞞好了麼?這點小事都辦不好,真是,越來越有出息了!”
說到恨處,抬腳就踹。車裡地方實在太小,六福躲閃不開,這一腳非常實在地踹在大腿上。“這事情真不能怪小的。”六福揉着腿,異常委屈地說,“小的跟幾個侍衛都說好了的,本以為嚴嚴實實的,誰知道那個徐郡守也悄悄派人跟着,這一來才走漏給了蘭王爺。”
邯翊心裡暗罵徐若山多事,但眼下別無他法,只有先想好該怎麼應付。
“要不,”六福給出主意,“公子就說去坐了一會,後來下雨了住了一夜,別的什麼事也沒有?”
“行了行了,這話別說去蒙小叔公,說給你聽你信不信?本來沒事,這麼一說倒有事了。”說到這裡,下了決心,瞞是絕瞞不過去的,熬過蘭王一頓訓,過後再求得他答應不告訴給白帝,那便萬事大吉。
主意是這樣拿定,心裡畢竟發虛,蘭王口舌一向厲害,連白帝都能給頂得下不了台,因為他說的話總占着理,叫人駁不倒,辯不得,除掉老實聽着,竟無第二個辦法。所以,回到行館,一進正屋,看見坐在堂上,悠閒喝茶的蘭王,不由自主就心慌。躬身行了禮,便垂首站到一邊。
然而等了半天,蘭王始終一語不發。邯翊覺得詫異,抬頭看時,見蘭王想什麼事正出神,早把他忘記了。這一來,弄得邯翊進退不得,僵立好一會,蘭王才看見他:“誒?你站在這裡作甚麼?”
邯翊倒給問愣了,不知該如何回答。
結果還是蘭王自己想明白了。“罷了罷!”他揮着手說,“不用擺這副模樣給我看,我沒那麼多工夫,管你這點風流事!”
停停,又說:“要是怕你老子知道,就管好你身邊那幾張嘴。不過照我看,他也不至於有閒心過問。得好好瞞着的,只有一個人——”
說着,伸出一根手指,沖邯翊輕輕晃了幾下,見他兀自一臉茫然,蘭王微帶責備地搖搖頭:“你媳婦!”
邯翊神情一動,沒有說話。
“那孩子可憐!”蘭王輕喟着,“你老子倒真是一片好心,他自己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就給你挑了什麼樣的,可惜啊!”
可惜邯翊不是白帝。這話比直截了當訓他一頓還要重,說得邯翊無言以對。他智識開得早,剛滿十六歲,白帝便為他娶妻。白帝愛子之心拳拳,慎重萬分,折騰了足有半年,直至把帝都內外身份相合、年紀相仿的女子兜底挑了個遍,才選中一位。
姓楊,出身世家,貌不甚美,但氣度高華。最難得的是性情,溫柔婉順,且特有一種寧和的氣質,很像如今已經過世、生前獨為白帝所愛的虞妃。過門之後,上上下下沒有不喜歡她的。然而,邯翊總覺得和她隔着一層,兩人相處得真正是“相敬如賓”,見面說的都是套話,淡得一點也不像是年輕夫妻。捫心自問,她半點過錯也沒有,然則邯翊也不覺得自己有錯,想到最後,也只能得出一句,這就是缺了點緣分。
“秀菱……”邯翊輕念妻子的名字,不是完全沒有內疚,但更多是無奈,“我不讓她知道就是。”
蘭王擺擺手,表示不願再說。
邯翊還有事要與蘭王商議。“小叔公,”他在蘭王旁邊椅子上坐下,說,“我在想,父王讓我們來查實凡奴一案,如今雖有帳冊,畢竟還不能算鐵證如山,底下該做什麼?”
“鐵證如山?”蘭王“嗤”地一笑,“你還想要什麼鐵證如山?八千凡奴又不是幾根草,說拔了就能拔了,幾千個大活人算不上鐵證?”
“所以我就不明白。”邯翊看了看旁邊,沒有外人,隔着茶几探過身子,輕聲說道:“八千凡奴足夠坐實這個案子,父王還要我們來這一趟,到底是做什麼呢?”
“找‘鐵證’嘍!”
語帶譏誚的回答,讓邯翊更困惑不解。
“平常看你挺機靈的,怎麼就繞不過這個彎來?”蘭王笑着,“我早跟你說了,你老子想要的,就是那幾個帳本這麼一樣‘鐵證’!不用這麼瞪着我看,索性跟你說明白了吧,這件事情上,是‘鐵證’不是‘鐵證’,單看是不是你老子想要的。能不能坐實不要緊,他要的,是一個可以進退的餘地。”
“噢!”邯翊終於明白了。但,“父王為什麼這麼顧忌?不過是幾個世家,難道治不了他們?”
蘭王不答,臉上的笑容慢慢隱去,難得地露出一抹凝重的神色。良久,輕嘆一聲:“你說這話,是因為沒經過四十一年。”
帝懋四十一年,先儲承桓倒,這是邯翊知道的。“可是那前後到底是怎麼一個經過呢?”邯翊很想藉此機會問個明白。
“那件事的前因後果,最清楚的有三個人。”蘭王掰着手指,“先儲已經過世,老爺子——”
說到這裡,語氣頓了頓。邯翊不由失悔,因為這是個提不得的話題。八年前,白帝子晟逼宮,“老爺子”——天帝從此幽居壽康宮,未出三年,便傳出中風的消息。白帝倒是不禁探望,但看了也沒用,天帝口不能言,癱在床上,只是還有一口氣在,簡直活受罪。
所以,邯翊生怕蘭王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來,很難答話。好在蘭王只是一頓,又往下說:“老爺子現在這樣,也不用提了。第三個,就是你老子。你不去問他,怎麼倒來問我?”
邯翊苦笑。他不是沒問過,旁敲側擊地也不知問了多少回,可是白帝口風極緊,一個字也沒問出來過。
“到底中間有什麼顧慮,連提也不能提呢?”
“也不見得是不能提,只怕,是不想提。”
邯翊覺得這句話很耐人尋味,但蘭王不想再說:“反正,他要是願意告訴你,你早晚能知道。”就此閉口不談。
邯翊不響。過了一會,抬手讓旁邊侍立的下人都出去,然後看着蘭王,用極低的聲音說:“小叔公,有件事,我一直很想問問。當初,四叔公他們一家,到底是怎麼死的?”
連蘭王,也有一瞬間的怔忡,要算一算,才知道他問的是誰。而一經明白過來,從來無大事的蘭王,嚇了一大跳。“邯翊!”他的語氣前所未有地重,“你問這個幹什麼?”
邯翊不做聲,低着頭,仿佛也有些膽怯。
蘭王定住了神,這時候才想到,邯翊問這件事,未必是真有什麼想法,而是一個孤兒特有的心思,養父母再怎麼待他視如己出,也還是會時時好奇自己的生身父母,到底是個什麼樣子?更何況,他的親生祖父和父親,青王成啟和世子闔垣,與白帝之間,確有說不清的恩怨瓜葛。
“邯翊,”蘭王說,“你不該問。這麼多年我冷眼旁觀,若說這世上有一個人,是他一點也不曾虧欠過的,那就是你了。”
“是。”邯翊很快地回答,“我不會再問了。”
蘭王暗嘆了一聲,不易覺察地搖了搖頭:“說句老實說,有的時候我看着你們父子倆,跟我說不是親生的,我都不會信!”
邯翊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每每都覺得困惑,到底是像在哪裡呢?然而心知此刻不宜再細究,所以想了想,把話題岔開了:“小叔公,還有莫氏的那樁命案……”
話沒說完,蘭王先笑了:“這回好,你管了,我就省心了。”
邯翊也笑了:“小叔公,話不能這麼說。我可是一點主意還沒有呢。”
“別看我,我也沒有。別的事情上或許我比你懂得多一點,刑名我跟你一樣,一翻兩瞪眼。這件事,還得着落在徐若山身上。或者——”蘭王輕輕一拍桌案,“你可以找蕭仲宣商量。”
這個提議正中下懷,邯翊亦覺得蕭仲宣的氣宇不俗,似乎可以與之一談。於是用過午膳,在後園水池邊,一個題為“清鑒”的八角亭里,召他來見。
“上一回你語焉不詳,似乎很有些為難之處。”邯翊開門見山地問:“到底是哪裡作難?”
亭內一個旁人也無,只留下六福伺候茶水,也遠遠地站在幾丈外,聽不見他們的談話。亭中一張石桌,邯翊與蕭仲宣相向而坐,確是一副預備促膝談心的模樣,蕭仲宣原有的顧慮,無形中去了大半。
“徐若山任倉平郡守,其實資歷不足。”
第一句話,就有點出乎意料。“徐若山做過兩任地方郡守了吧?”邯翊回憶着說,“怎麼說他資歷不夠呢?”
“大公子有沒有聽說過‘倉淮熟、天下足’這句話?”
倉是說倉平郡,淮指的是凡界淮陽郡,意思是這兩個地方所出米糧,在天下賦稅當中,所占的份量極重。邯翊當然聽說過這句話,卻不明白他何以要提這句話,於是簡單地回答:“聽說過。”
“倉平是第一等要緊的地方,向來有第一等的人才來轄理。徐若山能得到這個位置,固然是因為以往官聲不壞,所以能夠檢在帝心,不過,畢竟離那第一等,還差着一些。王爺青眼有加,可能是別有深意的。”
這樣一點一點地提示,邯翊終於明白了,但臉上不動聲色:“嗯,你接着說。”
這一來是蕭仲宣為難了。話說到這個地步,其實已經很清楚,白帝命徐若山任倉平郡守,看中的就是他的耿直,讓他來擾局。現在局面在了,接下來如何辦?完全在白帝。所以,蕭仲宣極想探一探邯翊的口風,但他不肯接話,那也只好先往下說。
“單以徐若山一個人,縱有鐵證在手,要辦這案子,也如同蚍蜉撼樹。而且,不光是辦不辦得了的事情,弄不好,只怕引火上身,自身難保。大公子天縱聰明,這裡面的緣故,想必不用我細說?”
邯翊先不作聲,半晌,忽然一笑:“這話我是不明白。”他把“是”字咬得特別重,顯得有種故意的味道在裡面,“倘若有鐵證,自然辦得成,倘若沒有,那又何用多說?”
蕭仲宣聽他裝糊塗,索性也不再兜,直截了當地說:“若要鐵證變得不是鐵證,多的是辦法。世家勢大,可達天聽,徐若山小小一郡守,未必拗得過他們。大公子,眼看耿正之臣含冤,又於心何忍?”
“好!果然你是有膽識的人!不過——”說到這裡,話風一轉,“聽你話里的意思,倘若我們這趟不管這件事,徐若山就必然會蒙冤似的,那是為什麼?”
蕭仲宣沒想到他如此精明,一愣之間,邯翊自己問了出來:“莫非是聽到什麼風聲?”
話已至此,無需隱瞞。“是。”蕭仲宣回答。
“嵇遠清?”
這話卻不好答。躊躇一會,蕭仲宣這麼說:“只是風聞,臣不敢妄議。”
邯翊笑了笑,也不再追問。“還有莫氏的命案,”他接着又說,“倘使真是冤枉的,要怎麼為她洗清?”問完這一聲,特意又撇清似的補上一句:“蘭王很在意這案子。”
蘭王是不是真的在意,蕭仲宣不知道,邯翊的一夜風流,卻是心知肚明。心裡暗暗好笑,但自然不必說破,於是這樣回答:“臣以為,這兩樁案子是連在一處的。”
“哦?說說看。”
經過一番交談,蕭仲宣已經知道邯翊極聰明,兜着圈子說話反而不妙,所以當即就說:“因為這兩件事情都着落在齊家。齊家的當家人,其實是齊夫人。”
說到這裡足夠,邯翊一點就透。“你是說這裡面牽扯着姜王妃,所以不好辦?”邯翊一面說,一面微微搖頭:“不會。這件事如果生出枝節,也不會出在她那裡。”
蕭仲宣微感意外,因為據他所知,虞妃過世之後,後宮便獨以姜妃最幸,如今聽邯翊的話風,只怕傳言未必真。
“即便真是如此,也不要緊。”邯翊語氣忽然又一轉,“只要父王那裡……”說了半句,立刻住口不言了。
“是!”蕭仲宣接口,“正是如此。”
邯翊笑笑:“看來,只好等明天見了嵇遠清,再做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