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hor: U_turn (謹以此文獻給每一位努力追求真理和真愛的朋友)
了曼哈頓中央地鐵站我們又轉地鐵走下城。終於冒出地面了,仰頭看見一方藍天后我長長地噓
了一口氣。不好意思寶貝兒,我們得走了,Windflower把架在腦頂的墨鏡放至鼻粱上,順手理了
理有些亂的頭髮。去吧去吧,我推了她一把,別逮着了帥哥還來賣乖。Windflower牽着新認識的
男孩的手走了,長發在身後飛揚得很高。時間還早離九點的面試還有一個小時。我覺得有些頭暈
於是鑽進了一家星巴克咖啡屋要了一份Cappuchino,然後在室外找了一張桌子坐下。這兒離世貿
中心那兩座高塔只有四五個街區,車流很慢,偶而有黑人大哥開着車放着巨響的Rap音樂招搖過
市,不耐煩的的士司機按着喇叭。喜歡着黑的紐約工作族們在街上匆匆地走着,我甚至還看見一
個同胞背着午餐盒大跨步而行,帶子太長那午餐盒和男人臀部碰撞發出咣嘰咣嘰的聲音。我喜歡
看人,形形色色的人。不同人的面目表情肢體語言足以暴露其不同的性格特徵,有趣的無趣的,
老實的狡猾的,然後我就可以讓其想象力任意馳騁勾畫出一個繽紛世界。我看着窗外的街景漸漸
地開始喜歡起這座城市。
咖啡店裡的人越來越多,看看表八點四十,差不多該去報到了,那家金融公司在世貿大廈的西北
邊不多遠,走幾步就能到。突然間手機響了,是Windflower打來的。喂,寶貝,忘了說祝你好運
了。我在世貿大廈頂端了,這兒好高!還有……就在這時,我聽見一聲巨響,象是爆破樓房的聲
音,但是聲音震聾發聵並持續不斷猶如滾雷。手機似乎斷了,我喂喂了幾聲也沒有回應。咖啡屋
里的人還有其他房子裡的人源源不斷地涌了出來。街上有許多人在驚叫,順着眾人眼光的方向看
去,世貿大廈北座頂端出現了一個大洞。濃煙滾滾有火苗竄出,一會兒空氣中就瀰漫了燒焦的味
道。Windflower! 一個不祥的陰影掠過心頭,我朝着大廈跑去。
不久警車救火車救護車相繼趕到,大街上亂得一踏糊塗。我跑到起火的大廈下面不知道是否應該
進去。一個警察攔住了我。我有一個朋友在上面!我急急地說。警察安慰我說,Calm down! Calm
down! Our firefighters are getting into the tower. Everything will be fine! 安靜安靜!我們的救火人員已進
塔了。一切都會沒事的! 我跑到 大廈對面的金融公司,大廳里有一個大型的投影電視,好多人
都在看新聞,樓里火警器發出刺耳的聲音有人匆匆地往外走着。新聞里說世貿大廈的洞是一架飛
機撞出來的,原因不明,可能是事故。一人說樓造得太高總有一天會出事。另一人說那個飛行員
肯定喝醉了酒。還有一人說沒那麼簡單,93年世貿大廈汽車博覽會就有過爆炸事件那次我也在,
這次也不定是什麼恐怖活動,我得先走。這時樓里廣播響起請樓里所有人員出樓疏散。樓里亂紛
紛的我受不了那刺耳的警報器聲,所以隨眾出樓。
我站在街頭一時拿不定主意是走還是留。金融公司大樓所在處看不見那個大洞,但空氣中已經有
很濃重的焦煙味足以令我感到勢態的嚴重。Windflower, Windflower, pick up the phone , please! 我一
直試圖着給Windflower打手機可是響起的永遠是留言機的聲音。但願Windflower不在那棟被炸的大
樓里,我祈禱着。 就在 這時我看見了一幕好萊塢式的畫面:一駕巨大的飛機自西轟鳴而至,飛
得如此之低幾乎能看見機肚子下的字,UA 175。所有的人都在叫着My God, My God! 可是飛機還
是一頭扎進了世貿大廈南座就象一把尖刀插進了肚子。熱浪,粉塵,連續不斷的爆炸聲,地面開
始搖晃,許多車的自動警報器也被爆炸震響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所有的人都在狂奔,我也在尖
叫之後轉身逃命。不巧我穿的是高跟鞋和及膝裙,饒是平日擅跑今時卻無用武之地。爆炸產生的
粉塵暴轉眼而至,我已看不見任何物事呼吸也開始困難。灰塵甚至進了眼睛,該死的隱形眼鏡在
眼眶裡森森作痛。我想着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地死掉,於是脫下外套蓋在腦袋上然後深一腳淺一腳
地朝着一個方向奔跑。身後的一切東西在崩塌,然後有什麼東西打在右臂上火辣辣地疼。我並不
是在煙霧塵中逃命的唯一的人,依稀看見不少灰灰的人影在奔跑。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每個人只顧
着自己逃命,我覺得自己很無助。眼前似乎開始出現幻覺,我看見我那娃娃臉的老公,發間帶着
陽光的Windflower, 還有角鬥士,救人於水火之中的角鬥士。
自從看了電影Gladiator角鬥士後,Russell Crowe 就成了我的偶像。老公問我最愛 Russel Crowe 何
處,我打趣說是他臂上的肌肉, 自然有力而不誇張。 老公大受刺激 當即買來 啞鈴狂練肌肉並日
飲牛奶兩大 杯。 其實令我久久不能忘懷的一個場面 是主人翁Maximus的妻兒被敵人所殺懸於樹
上,Maximus 星夜趕路終來遲一步哭 倒於妻兒焦黑的屍首之下,醒來後已如行屍走肉。 英雄之
淚是最令人感動的。 古往今來世間女子最愛重情重義的英雄,雖說英雄重情便有了弱點, 但無
情的英 雄是可悲的 。 呂布之愛貂嬋, 周瑜獨鍾小喬, 張學良與趙四小姐, 還有金庸小說中的
黃藥師苦治其長眠不醒的妻,喬峰之戀阿朱,以及楊過不顧世俗苦戀其 師小龍女, 他們都不完
美但在我 眼中他們都是愛得精彩的真英 雄。 可惜這樣的英雄似乎 只存於傳說之中, 現實 之中
專情者有之但多為庸碌之輩,出色者有之 但又是多情種子,更無論情多易 變見異思遷的庸碌之
輩了。 出了名的Russell Crowe亦不過是好萊塢的一介狂蜂浪蝶, 難怪世間女子長嘆,我的角鬥士
在哪裡?
瑪麗是我的同事,雖說年過三十但因長着一張孩子般的臉又總愛扎一馬尾辮看上去象高中生。她
有一半韓國血統,父親在朝鮮戰爭中認識了如花似玉的母親,一見傾情遂娶其至美國生兒育女。
然而父親抽煙嗜酒,不到五十便撒手而去,留下妻子辛苦養育兒女。瑪麗性格非常獨立,她很崇
拜自己的母親,常言擇偶條件之一是對方必須接納她的母親生活於同一屋檐之下。對於喜歡我行
我素的美國人來說這個條件是匪夷所思的,所以長像俏麗的瑪麗雖有不少追求者但皆不長久。唯
一向瑪麗求過婚的是一家墨西哥餐館的小老闆,我曾經見過兩面,是一個體格健碩舉止也算優雅
的異族人。不過瑪麗思前想後終於沒有答應。理由是開餐館的人作息制度不同於常人,別人節假
日輕鬆的時候餐館卻是最忙的。我最終過不了日夜顛倒的生活也受不了節假日的孤獨,瑪麗說。
偶爾我會和瑪麗一塊到David Buster 去喝喝酒玩玩檯球。有時瑪麗喝得很醉,說一些痛斥男人的
話。一次瑪麗說當今女性不 需要結婚獨立自主能養活自己才是最 重要的,性伴侶好找,要養孩
子也無不可,男人嘛都是健忘的動物。言罷指着不遠處一個穿着保羅衫正在打檯球露出兩塊堅實
肌肉的男子說,看見沒有, 那個 男人和我有過一夜情,現在他都不認識我了。這時不知出於何
種原因那個小伙子抬頭向她們這邊張望。瑪麗朝他遙遙地舉起了酒杯,然後笑着與我俯耳道,角
鬥士都死光了(All gladiators are dead!)。
這句話我印象很深。和瑪麗不同我有着愛我的老公,可是我雖然喜歡耍賴卻從不依賴別人,因為
相信自救也同樣重要,兩隻牽在一起的手分開了手還是自己的,兩個同行的人本質是說還是獨立
自主的人。不知道是否所有的角鬥士都死悄悄了,老公很能幹但不是英勇神武的一類,我拿不準
關鍵時候老公是否能救我。也許可以的,我曾經想過,老公可以變成超人,只是這個關鍵時刻從
來沒有到來老公沒有機會罷了。
可是沒有料到這個關鍵時刻來得這麼突然,只是老公不在身旁,也沒有角鬥士,一切還得自救。
覺跑了有半個世紀那麼長,當我終於衝出迷霧看見東西的時候腳底下還是絆了一跤。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我拽起扶着我坐在一旁。爆炸還在繼續,我已不敢回
頭張望,我看見自己渾身是灰,還看見幾個和自己同樣從灰堆里鑽出來的看不見面目的人。我喘着氣,發現自己嘴裡居然冒出的是煙,就象從煙囪里冒出的煙一
樣。我驚奇得忘了哭。眼睛依然很疼,我想把隱形眼鏡摘下來可是滿手是灰也沒有水。
你的手受傷了需要清理,我勉強睜開眼睛看見一個披着頭巾中東長像的婦女在跟我說話。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臂有點疼,似乎在流血。我突然擔心起自己的臉
是否破相,急急地問道,能給我一點水嗎我需要清理我的眼睛。可憐的孩子,跟我來吧。那婦人攙着我去了一家小店,裡面琳琅地掛着許多裝飾品。這是我的小
店,婦人說,把這兒當作你的家吧。她拿來一塊浴巾並指給我衛生間,讓我先洗洗自己,然後再幫助清理傷口。我混身打着顫走進洗手間開始洗臉。因為滿頭滿
臉都是灰,洗了很久才露出臉的本色。也許是因為下意識地把衣服蓋在腦上的緣故臉一點兒沒事。我鬆了口氣突然意識到自己多麼虛榮愛美,這種情況下居然還
想着自己的面子。我又花了很長時間清理右臂的傷口。還好傷勢並不嚴重,只是破了點皮,除了害怕發炎我並不在意胳膊上或腿上多塊疤。因為喜歡運動,擦傷
是常有的事,運動帶來的疤在我看來是很酷很特別很值得驕傲的東西,比起養尊處優者無疤無痕的皮膚強得多。可是突然間一陣惶恐向我襲來,到底出了什麼
事,怎麼會這樣,Windflower在哪?我無助地坐在馬桶上,放聲大哭,卻又被嗓子裡的煙灰嗆了。篤篤篤,有人敲着衛生間的門,打開門一看,好心的婦人捧着一
疊乾淨的衣物。你怎麼樣了?婦人問。還好,我答道。婦人說這個地方不安全,我還得趕快離開。接着她替我清理包紮了傷口,並讓我換上她的衣服。上衣是一
件大街是隨處可見的寫着I love NY (我愛紐約)的T恤,下身則是一條肥肥的褲子外套一長裙,典型的中東打扮。對不起,我只有這些衣物了,婦人抱歉地說。 我擁
抱了婦人一下以示感激。上帝保佑你,婦人說。
回到街上我發現所有的人都在小跑着或大跨步地朝北走。北邊是曼哈頓上城,世貿大樓被撞後曼哈頓島被隔為兩半,自由街(Liberty St)以南部份的人往南乘輪渡 逃
亡,巴克雷街(Barclay St) 以北的人走的是上城,我是屬於往北逃亡的一撥。十點零五分,世貿大廈南樓在身後倒塌。十點二十八分北塔也終於承受不了爆炸引 發
的熱力而轟然倒下。我已不敢回頭張望,心想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了。一路上我絕望地給 Windflower打手機,也試圖給老公打,可是根本打不通。 大概全世界 的
人都在打手機,我心想,Windflower還活着嗎 , 老公也肯定要急死了。我茫然地走在路上只覺得行人出奇的多。我看見有人抱頭痛哭,也不知道他們互相認識 不
認識。可是我連哭的力氣也沒有。空氣中的焦煙味濃重得令人窒息,一想到這焦煙中夾雜着不知多少屍體的氣息可能還有Windflower的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許多
人用方巾或衣服纏住了嘴巴,我也依葫蘆畫瓢綁了塊手絹。走到五十街洛克費勒中心時心力憔悴的我已經走不動了。地鐵已經停運了,幸運的是的士還照常運
行,我終於截住了一輛的士。經過中央公園的時候我想起兩年前崔健曾在此開過露天演唱會。那時崔健和他的樂隊穿着十年不變的綠軍裝唱着改了歌詞的花房姑
娘,你問我想要去何方,我指着紐約的方向。唱罷,數隻手指齊齊地指向了南邊自由女神島的方向,頓時換來了如潮的噓聲和掌聲。假如崔健再來的話還會這麼
唱嗎,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