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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往卡托維茨的國際列車
送交者: 故事大主 2003年11月03日16:58:00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6月末的布達佩斯,天變得悶熱起來。

  夜裡,匈牙利國際列車站凱萊蒂依然嘈雜。背着大旅行囊的德國和奧地利遊客正步履匆匆地登上開往其他東歐國家的列車;從克里米亞、索契和敖德薩來的蘇聯人,大多是大包小包拎了一堆,你猜度這大概又是來倒賣機械手錶什麼的,要麼就是列寧像章或是軍服、鋼盔一類玩意兒。

  蓬首垢面,穿着花格襯衫,身上散發出甜臭酒味兒的羅馬尼亞人(多半是來匈牙利打工的)則把呆滯的目光停留在幾位德國少年腳上的ADIDAS牌運動鞋上,或是痴痴地望着丹麥女孩兒們裹在各色短背心裡的跳動的乳房傻笑着……幾個阿拉伯人,他們大多穿着色彩鮮艷的華貴的絲綢衣褲,斜倚在掛有國際旅行社招牌的霓虹燈下,他們——你知道——個個都是“切匯”的高手。那一雙貪婪而閃動着凶光的眼睛,足以叫人望而生畏。

  你匆匆來到波蘭國際列車前,列車員把你領到7號包廂,便轉身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出現。

  5號包廂的門突然打開了,從裡面飛出一隻空啤酒瓶,接着邁出一隻大腳,那雙破舊的黑色意大利式皮鞋足有45號。

  那人很壯,很黑,臉上的線條很硬,面頰上坑坑窪窪起伏不平,像是一位走南闖北飽經風浪的船長,年齡——你飛快地判斷了一下——大約有45歲,正好和你判斷的皮鞋號碼相等。

  你試着用俄語和他打招呼,他有些茫然地回了你一句,但旋即又可笑地用俄語告訴你,說他不懂俄語。你聽出他的話音里對俄國人的反感。於是你改用英語。他依然搖頭。沒辦法,你於是改用波蘭語。他笑了起來,說這回明白了。因為波蘭是他的家鄉。

  他拉開了故事的帷幕,滔滔不絕起來。

  波蘭人出國自由了,但是更痛苦了,像是沒了家,東奔西跑地去“淘金”。他只有35歲,是一位舞台美工,在意大利幹了兩年,不好混,只好悻悻而歸了。

  這時,你看見有位女孩兒從他車廂里出來。舞台美工說,她也是波蘭人,從南斯拉夫來,那兒戰火一再升級,她的劇院關閉了,老闆把東歐籍的芭蕾舞女都解僱了。

  她穿着一件時下流行的短背心,彩色的大褲衩(也是流行的玩意兒),俄文很流利,叫安娜。

  這時,你的7號包廂里有動靜。

  你回身走去,看到你的包廂里新到的旅伴居然是一位亞洲少女。

  齊耳的短髮,純粹的東方型臉龐,細眉細眼兒。黑色的絲綢,T恤左胸繡了一隻小巧而精雅的金色飛蝶。

  那女孩看了你一眼,沒說話。

  你正要說什麼,忽又閉了嘴。仿佛一下記起了在布達佩斯的一位中國人告訴你的一些話。

在布達佩斯,中國人之間很少主動相互打招呼,誰知道你是幹嘛的?誰知道你哪天在哪兒黑我一道?國人之間相互傾軋的事還少嗎?國人之間能不時時處處事事字字句句地提防着嗎?中國人早就知道:有些事壞就壞在嘴上。

  歐洲有句名言:沉默是金。

  你斷定,那女孩十有八九是中國人,是你的同胞姐妹。

  波蘭美工在叫你。

  你走出去一看,他舉着兩瓶波蘭啤酒朝你走來,腳下的空瓶(就扔在車廂過道上)被踢得叮噹亂響了。

  你和畫家喝着啤酒,趴在玻璃降下了一半的車窗上,欣賞着凱萊蒂車站亂鬨鬨的人群。

  驀地,你的車廂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長叫:“啊——”你立刻讓啤酒嗆了一口。

  你腦子裡的第一個反應是:有人被殺了!畫家也瞪大了眼睛,東方女孩發了瘋一般地衝到過道上,把手伸向窗外,衝着月台上的長椅“啊——啊”地大叫起來。

  長椅上才睡着的兩個蘇聯人被驚醒了並疑惑不解地望着她。

  你比那姑娘搶先一秒鐘說了中文:“怎麼啦?”“我的皮箱,那裡有錢和護照啊!”話里有哭聲,有懇求也有絕望。

  你用俄語平靜地對蘇聯人說了幾句。

  上帝保佑,兩位憨厚的“老大哥”聽了你的話,居然乖乖地把小皮箱遞進了車窗。

  幾乎是在同一瞬間,列車啟動了。

  中國姑娘慌忙抓起兩盒人造小手飾,從車窗扔了下去,大概算是對老大哥們的酬謝吧。

  你從車窗里探出頭去,看見老大哥們正俯身把手飾從地上拾起來又沖我們擺手,大約在祝福你和那女孩兒一路平安吧。

  風立刻從窗外吹了進來,墨綠色的窗簾被夜風鼓動着,女孩的額發也飄動起來。

  她喃喃地說:“大哥,你救了我一命。”

  二你們的列車正以每小時90~100公里的速度朝匈牙利北部邊界馳去。今夜你們將縱貫整個捷克和斯洛伐克。明天上午10時才能抵達波蘭南部重鎮卡托維茨。同行的波蘭朋友告訴你,那是一個有着80多萬人口的重要城市,素有波蘭南部第一城之稱,也是波蘭南方最大的鐵路樞紐。

  列車一駛出布達佩斯城,你似乎感到暑氣一掃而光,甚至感到有絲絲冷意從敞開的車窗鑽進來。

  你這節車廂只有兩間包廂有旅客,即你和小女孩一間,還有波蘭畫家和安娜一間。

  沒有列車員來服務。

  沒有熱水。

  中國女孩終於和你搭話了。

  女孩:北京人在布達佩斯不好混。您就說我吧,早先我在北京西直門一帶練攤,有了點兒進項,就和一個爺們兒出來了。可在這兒光天天蹲市場,哪頂得住勁呀?你問:不蹲市場的時候幹什麼呢?女孩:開頭註冊了個公司,叫騰飛公司,不俗吧,大哥?花了點兒手續費、律師費之類的小錢兒,註冊資金才3噸美子(3千美金)。誰想真練公司?大哥你別笑,我哪兒練得了那玩意兒,不過是想先站住腳。去年靠做人頭髮了點小財,今年聽說要限製發“黃卡”(外國人暫居證),你聽說了嗎?你問:什麼叫做人頭?這跟“黃卡”有什麼關係?女孩:你真老外!有了公司就有“黃卡”,有了“黃卡”就能發財啊!您別小瞧那“黃卡”,別以為它就那麼一個小黃本兒,那能變錢呀!你眨眨眼問:怎麼變?女孩:誰想來匈牙利?你想來嗎?好辦呀!交我4噸美子,邀請書我包了,我負責從中國把你弄到匈牙利來,再給你弄張“黃卡”叫你合法住下來,那可是警察局發的卡,這可不玩虛的!你問:真有人買邀請書和“黃卡”嗎?她說:哥們兒(你已經成她的哥們了),實話不瞞你說,光北京要來匈牙利的人就海了去了,有好幾萬人呢!你問:那你以後可是財源滾滾啊!她說:嗨,這哪兒能老乾呢,沒聽說國內戴大殼帽的都盯着呢嗎?這不,到波蘭瞧瞧去,看看那兒能不能倒點貨。

  你問:我看見北京秀水街的波蘭倒爺不少,不頂你們的生意嗎?她說:誰知道呢。反正扎在匈牙利戲不大了,我和那個爺們兒壓了一大堆貨都賣不出去,關鍵是買不出價兒來呀。

  你問:不是說中國的絲綢在這兒好銷,能翻好幾番嗎?她說:一聽您就是老外。我的絲綢都是北京上的,像襯衫吧,多說七八十一件,少說也五六十一件。在布達佩斯喊一千五(福林)才勉強出手。你算算,沒什麼賺呀!三不知不覺中已經過了午夜。

  不知不覺中,佩有紅白綠三色帽的匈牙利邊防警察已經來到了你們面前。

  他們懶洋洋地查驗了一下你們的護照。不知為什麼,這次他們連出境章都沒蓋就放你們過去了。

  緊接着登車檢查的是捷克軍人。

  捷克軍人的軍服給你的第一印象是黃不黃綠不綠灰不灰白不白的那麼一種說不準顏色的制式服裝,兩槓一星的少校還算風紀嚴,身後的兩個兵實在不敢恭維了,他們沒戴帽子,領子歪到一旁,滿口的酒氣。

  他們一進到你的包廂,便把目光統統集中到了你身邊的北京妹子身上。

  你一路從北京過關斬將般的闖到東歐腹地,早就知道別把“小意思”弄成“不好意思”的淺顯道理。於是你趕忙將三包早已暗自準備好的“萬寶路”遞上去。

  那女孩也算機靈,把國貨風油精、清涼油一類的小玩意塞到捷克軍人手裡。

  大兵們咧着嘴樂着用半捷克語半俄語嘰哩咕嚕地問着你那小扁瓶里的綠色透明液體怎麼有一股子刺鼻子的樟腦油味兒;能不能吃進嘴裡去。最後塞到各自的口袋裡。

  大兵們咧嘴樂着賴着不走,喳啦喳啦地(這回是用純粹的捷克語)用手指北京女孩兒議論着什麼,接着他們三人居然在女孩兒的床鋪上坐了下來。

  少校很淫邪地用手碰了碰女孩的臉蛋。

  女孩紅着臉看了你一眼,往裡挪了挪身子,但仍強裝歡顏和大兵們周旋。

  少校和兩位下士說了句什麼,他們哈哈大笑着走出門去,還衝少校擠了擠眼睛。

  少校沖你扭過臉來。頓時你看到一副很兇很惡很醜陋爬着皺紋長着黃色短髭的面孔,綠色的混濁的眼睛讓人感到暈眩。

  “你出去!”少校的俄語裡透着蠻橫和霸道。手已經觸到了少女的胸部。她慌得要哭,無助的眼光在向你求援。

  “為什麼?”你在想着救人的辦法。

  “你出去!”少校沖門口一歪頭,仍在重複那句話。這時,你在想他會不會把那把又蠢又笨的大號手槍拔出來把你逼到過道上去。

  少校正用力把女孩往床上按。她的眼淚已經掉下來了。

  你突然站起身來,搖着頭走近少校,一隻手緊緊抓住他那毛猴子一樣的胳膊。”“你立刻感到這隻胳膊是那麼粗壯,像是抓住了一匹騾子的後腿,只要它用力一掙,你立刻就會飛出幾丈遠去。

  “她是我妻子!”你儘量平靜地說。

  其實你差點兒沒背過氣去,你緊張得汗如水洗。

  少校將信將疑地看了看你,問:“你的……妻子?”在他重複了五遍之後,終於悻悻地拉門走了,臨出門前依然用疑慮的眼光在你們身上掃來掃去。顯然,他懷疑你和女孩的“夫妻關係”,因為你們才相識幾個小時,舉止和神態都和夫妻相差太遠了。

  後來,那女孩像一個真正的女孩那樣,哭了起來。

  哭完之後,她又說:“大哥,你又救了我一命。”

  你苦笑了一下,說:“在這兒坐着別動,我去找車長。”

  你拉開包廂的木製車門,走過冷風穿梭撞擊聲巨響的車廂連接處走進另一節車廂,突然發現這裡一片漆黑,只有一間包廂隱隱地透出些光亮。

  捷克的夜風讓人感到寒冷甚至恐懼,何況窗外還飄灑着小雨。玻璃窗沒有拉下,黑色的(其實是墨綠色的)窗簾在風雨中忽忽拉拉地急速飄動,像是在招呼着你誘惑着你撫慰着你……一個又高又壯黑怪獸一樣的阿拉伯漢子赫然立在你的面前。

  你嚇了一跳!他把硬得像石頭般的巨手壓在你瘦削的雙肩上,用英語大聲嚷道:Chinese,Change Money!(“中國人,換錢嗎!”)在你搖頭的瞬間,你看到他包廂內的另一位同夥。他那大鬍子掩蓋下的顯得又小又紅的嘴唇上,正泛起一層得意而又詭黠的笑意。

  不知為什麼,那笑意讓你想起了《天方夜譚》裡的一個故事。

  又一節車廂,幾乎沒有燈光。你是憑着過道上的小照明燈才看清拉你扯你摸你,把手伸到你外衣袋子裡的是一群頭上裹着花頭巾、身上穿着長袍子,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惡臭的吉卜賽女人和一群半大的孩子。他們口中不斷用半英半俄式的語言吵嚷着“要錢,要錢”。

  你在他們把你剝光之前從原路逃了回去,徹底打消了在這次近乎恐怖的東歐列車上尋找什麼車長的念頭。

  再說,即便是真的找到了,又能怎樣呢?天亮的時候沒有見到桔紅色的曙光。小雨已經停息。在清冷的晨曦中,車外的房舍已經失去了明快的黃色和棕色,代之以灰暗的色調。

  在列車進入一個小站的時候,你看見了牆上的俄文標語:“我熱愛克格勃。”

  這是一條多麼富於戲謔色彩的標語啊!這時,你身邊的少女又低聲啜泣起來。

  你問,是不是剛才嚇壞了?她的淚光在晨曦中閃動着:“大哥,我羨慕你,你是男的,又懂外語,多好。光有錢又有什麼用呢?你沒有說話,心想,大概在國外也不能光懂外語,即使是個男的。

  四天已大亮了。

  列車駛出捷克和斯洛伐克進入波蘭。

  陽光、藍天、綠樹、青山從車的兩側涌了過來。在新鮮的空氣里,你有一種真實的感覺。

  波蘭的邊防和海關人員禮貌而平和地同你打招呼,在你的護照上蓋章。

  波蘭畫家和安娜過來請你和那女孩喝咖啡。

  那女孩終於笑了。

  不多時,列車在晚點幾個小時之後,駛入了波蘭卡托維茨車站。

  你那高大、熱情、性格豪爽的波蘭朋友斯洛文斯基正張開堅實有力的臂膀,從站台的遠處向你奔來。

  此時,你正逆着陽光。你覺得那在夜晚時所發生的一切已在陽光中像夢一樣很快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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