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獻給每一位努力追求真理和真愛的朋友)

車行到116街哥倫比亞大學所在地後我下了車，找着了老公從前國內的同學，小倫夫婦。倫看到我衣冠奇特的樣子嚇了一跳，連問你怎麼在這兒。我說別問了快幫我跟老公打個電話吧他肯定急死了。電話打
通了老公在那端大叫你們沒事吧我都快嚇死了。我說我沒事，可是Windflower可能完了。怎麼可能，老公說，她不是和
你在一起嗎？本來是的，但後來不是了因為她跟Tim走了，我開始有些語無倫次，我也說不清楚。老公說別急別急我來
接你，我說怎麼來呀進紐約的路全封了，我在小倫這呆會兒會想辦法回去的。和老公通過話後我又開始發呆。還是先洗
個澡吧，依稀聽見小倫妻子道，洗個澡你會感覺好些的。篷頭的水很熱，燙得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調整好水溫我
閉上了眼睛。滿腦子都是Windflower的影子Windflower的聲音，她說的那句還有的後半句是什麼？我猜不出來，只覺得胃
部象有火在燃燒，嗓子眼似有無數的毛撩撥着喉嚨，鼻翕也開始膨脹，我忍不住大聲咳嗽。

我已全然沒勁，看來家是回不了了。小倫又給老公打了個電話說我在他家睡了。臨睡前我懇求着小倫夫婦替我找
Windflower，你們一定要找到她要不我怎麼向她的家人交代。小倫說，我會盡力的，你好好睡吧。那一夜我做了許多噩
夢，醒來後頭很疼嗓子也很疼，不過怎麼說呢總算是活着。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句話我是信的。可是Windflower依然
沒有消息。

爆炸後的第二天小倫就進城去幫我找Windflower了。我沒有她的照片，所以只敘訴了一些大概情況，27歲，身高1米75，
亞洲女性，黑色長髮，黑色眼珠。中午的時候小倫打來電話說沒有消息，看來只有一家醫院一家醫院地找了，小倫說，
今天的紐約可真安靜，連汽車喇叭聲都聽不見。真不好意思，我歉疚地說，麻煩你了。沒事兒，小倫妻道，多跑跑腿對
他身體有益。

電視CNN台報告了昨日的所有事件，我這才知道世貿大廈是被兩駕從波士頓飛往洛杉磯的民用飛機撞毀，一駕是
American Airlines， 一駕是United Airlines。此後不久華盛頓的五角大樓也被AA的另一駕民用飛機撞蹋了一個角。一駕由
Newark飛往三蕃市途 中被劫持的 飛機也在賓州彼茲堡東南邊附近撞毀。所有民用飛機均已停飛，布什宣稱美國遭到攻
擊，America is under attack! Make no mistake, the United States will hunt down and punish those responsible for these cowardly acts. 毫
無疑問，美國將追蹤並懲罰那些對此偷襲行動負責的人物。 數千條生命霎那間被魔鬼之手奪去，布什說，這些行動摧毀
了鋼鐵大廈，但是絲毫損害不了美國前進的鋼鐵大廈These acts shattered steel, but they cannot dent the steel of American
resolve。CNN報道接着說，美國政府官員聲稱有證據表明奧薩馬. 本. 拉登與此次 事件直接相關。

下午的時候老公搭紅十字會的車進城了。老公進房的時候我正擁着被子坐在床上渾身打着顫。Windflower，我說道，她
失蹤了。當訴說一切經過後，老公說得和她家裡聯繫了，你有她家的電話號碼嗎。我說有，在手機裡，可是她老公回國
了，她家沒人，我只有認識她的一個朋友的E-mail地址，blabla@bla.com。這正是那 個Windflower心靈之交的E-mail地址，
沒想到這麼快就用 上了。我發了一個郵 件給那個地址，不久電話響了，那個心靈之交打來的，他叫托馬斯Tomas，和<<
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的男主人公一個名字。托馬斯的聲音似乎很遠，你的E-mail我剛收到……，沒什麼可說的，我會盡
量通知她先生的，多保重。說完了電話就掛 了。第二個電話打來的 時候已經凌晨一點了，是Windflower的丈夫。我會盡
快早點趕過來的，他說道，是我害了她。電話那端鼻音甚重，似有抽泣之聲。

我和老公在紐約耽誤了兩天，老公和小倫尋過了幾家醫院，場面慘不忍睹，哀鴻遍野，老公說，尋親的人比受傷住院的
人似乎還多。Windflower仍然沒有消息，小倫夫婦也疲憊不堪，我和老公決定先回家再說。

老公替我向公司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婆婆和媽媽早分別打來電話，讓我們少去城裡以避免隨時再可能發生的恐怖襲擊。
反正我哪兒也不想去，儘管天氣好得出奇。我擁着被子半躺在沙發上，身邊圍着一大堆零食礦泉水加止咳糖漿，靠着看
新聞加E-mail來打發時光。我不停地喝着各種飲料，可是嗓子眼仍然很癢。據說有人 於晨曦之間經常看見世貿大廈的幻
影，還有紐約人開始出現神經質的咳嗽，紐約世貿綜合症，這是我後來從報上看到的一個詞。電視裡的新聞成天是關於
九一一的報道，失蹤人員的數目每天都在增加，再高的數字也不會讓人驚訝，全世界的人都相信紐約人的眼淚。曾經高
山仰止的大廈如今只剩扭曲肢零的殘骸，一副火燒圓明園的頹敗景象。悲慟的消防隊員無奈地一邊清理着廢墟一邊繼續
着生還者的搜尋，親人們拿着失蹤者的照片絕望地穿梭於大街小巷。總統布什成日神色慘然地做着演講說要以暴易暴，
以一天睡覺不超過四小時著名的紐約市長朱利安尼更是不眠不休，天天巡視災場。

Pearl說她捐了一百美元，因為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方式。Summer告訴我說有一加油站的老闆被殺了，只因為老闆包着頭
巾，長得有點兒象本.拉登。美東一帶開加油站的基本上是中東人，可以想見此次事件給他們帶來的恐慌。我不禁想起那
天幫助過我的那個好心中東婦人，不知道她有沒有遭到麻煩。其實這是無知的行為， Summer義 憤填膺地說，並不是所
有的伊斯蘭教都包頭巾，恰恰相反，本. 拉 登所信的教是伊斯蘭原教(Islamic Fundamentlism)，伊斯蘭教最古老保守的一
支，他們只是發誓不剪鬚髮，而包頭巾只是掩蓋長 發，卻不是必要。完全是誤殺， Summer說。

對九一一最無動於衷的大概只有Tony了。他埋怨說這幾日餐館的服務員沒有耐心也沒有笑容。不就是倒了兩座大樓，有
那麼恐怖嘛。他告訴我說他的股票天天在跌，不過沒關係，他說，日子一樣過，總有一天股市會反彈的。聽說獻血對男
士身體有益，他接着說，我打算明天獻點兒血。是啊，我接茬回道，女士每月有例行一次的換血而男人沒有，獻點血可
以使體內黃骨髓轉化為造血的紅骨髓，煥發青春活力。第二天Tony果真去了紅十字會一獻血站，不過他沒獻成血。血站
人多極了，當Tony看到一排排獻血的人多半自己提着血袋端坐在座位上扎着針管的手作一張一合狀時，不由得有些頭暈
目眩。Tony又忽然想起不淨的針管可能引發愛滋病，於是臉色發青心裡打起了退堂鼓。護士問你年滿二十一了嗎？Tony
答道是啊。護士又問，最近有沒有獻過血？一年之內有沒有做過手術？身體有沒有大的傷口？有沒有刺青穿過耳朵眼或
鼻子孔什麼的？Tony輸血的條件完全符合，護士滿意地在紙上打着勾兒，而Tony卻是滿頭虛汗。他摸摸自己的耳朵只後
悔當初沒有扎兩個耳朵孔。護士最後說，很好，你的條件完全符合，去約個時間吧，今天人排滿了，獻血須得預約。
Tony故作為難狀，我就今天有空，明天開始得忙項目了。護士說那沒辦法，你只有試試別的血站了。Tony心裡一寬欲起
身逃跑，忽又想起同事皆知自己請假輸血，就這麼走了多沒面子。於是說道，反正我今天有空，就當一天義工吧，有什
麼事情需要幫忙嗎？護士想了會兒說，就差人烤熱狗給獻血員吃了。於是Tony挽起袖子自告奮勇當了一天熱狗義工。這
是個很有意義的工作，Tony得意洋洋地說，現在我的烤技可是一流了。我恥笑他，看來你也沒有我想象中的勇敢。Tony
說見機行事方為俊傑。是啊，我說，若是你上戰場的話，即使只有一人撿回小命的話八成也是你。

美國國旗的銷路永遠都很好。一出事美國人就會買國旗掛國旗，弄得一時間洛陽紙貴。九一一後美國政府號召大家遍插
國旗讓星條旗隨處可見象徵美國精神永不泯滅。United We Stand(聯合起來我們 屹立不倒)，God Bless America(天佑美
國)，這些標語遍天遍地。 平民百姓把國旗懸於屋梁下插在汽車上，義演募捐的明星們則穿着國旗短褲戴着國旗胸罩大
唱愛國歌曲。不過這一切依然掩飾不了有着大孩子心境的美國人的驚慌與六神無主。

一天我看見我的女鄰居獨自坐在自家門前的台階上，默默地抽着煙。她本是一個很有情趣的人，逢年過節家中的小院裡
總是張燈結彩。嗨，還好吧，我打了聲招呼。鄰居搖搖頭說，九一一太可怕了，現在也緩不過勁來。她告訴我她已經看
不進新聞了，因為一切太超乎自己的承受能力。我該去看看心理醫生了，她說。相比之下中國人大概是很少看心理醫生
的，美國人卻是不同，大事象離婚小事象減肥什麼的都得看看心理醫生諮詢諮詢。這裡面有觀念不同的因素在內，民族
的承受能力有所不同也是個原因。數月之前我曾偶遇一心理醫生，他告訴我美國經濟繁榮的時候他那一行就吃不開了，
其實這個國家任何時候都是有病的，他說，只是日子好的時候忘記了潛藏的固疾。九一一後心理行業空前繁榮了起來，
從來無聲無息的心理諮詢行業也在電視裡大作廣告，通常是一番沉重而慷慨激昂的旁白之後就是請打1800諮詢熱線，某
醫院某醫生有多少多少年的經驗，必可連根拔除你的心疾之類。

我從來只認為自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心理上也不承認美國是第二祖國，但有一點我不得不承認：我愛這個國
家。儘管這個社會有着各種各樣的問題比如槍枝毒品種族歧視貧富懸殊霸權主義，但多元的文化充裕的物質自由的環
境，這一切都是我難以割捨的。從小就愛追夢的我到了美國後更體會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有夢就可以追，只要自己努力
沒有人會阻擋。幾年下來思想或多或少也多了幾分美國人大孩子般的盲目樂觀。可是沒想到美國的脆弱並不亞於其他國
家，從大廈到經濟再到人心，也許自己也應該反思反思了。

一天下班後我開車回家，下了高速到達居住的小鎮Levittown後正遇上交通高峰期。車流緩緩不動，馬路成了一個巨大的
停車場。有一個婦女欲插車加塞結果擦壞了另一輛車的尾槓，那婦女還一個勁兒喋喋不休罵着什麼。另外一人終於忍受
不住叫了起來，What’s your problem? Can you tell me what is the priority here? People are dying in New York! (你到底是怎麼回
事？能告訴我現在什麼才是重要的事情嗎？在紐約，人們在死亡！)那婦女訕訕地住了嘴。忽然之間有人按響了喇叭，接
着有更 多的人按響了喇叭，再接着似乎所有的人都在按喇叭。那聲音持續不絕直衝雲霄聽得我熱血沸騰。我也按響了喇
叭加入了大合奏。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分子，被美國精神所涵蓋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