愫細在六個月之前偕同她學建築的美國夫婿狄克回到香港來,狄克說她這趟是
回來重溫她的根,然而愫細對香港的印象只止於中學時代的香港,一畢完業,就被
家人送到美國讀書,在她主修美術設計的四年裡,家裡發生了重大的變故,母親因
病去世,父親從銀行提前退休,離開了香港這塊傷心地,到奧立岡買了一塊橘園,
準備在黃澄澄的橘子叢中終老,愫細唯一的弟弟也上了加州大學的機械系,香港對
於她,反而不及美國親切。
經過介紹,狄克在此間一家建築師事務所找到一個待遇不錯的職位,狄克很開
心,這個從小在舊金山長大的美國男孩,為了嚮往東方文化而娶了中國女孩為妻,
能夠住到算是中國的香港來,實在是他想望已久的。
既然愫細的父親早已把跑馬地的房子變賣,愫細在此地等於沒有家,她和狄克
另起爐灶,在半山區馬己仙峽道找了一個不算大但很舒適的單位,是在大廈的十七
樓,踞高臨下,從窗口望出去,香港就在他們的腳底下。初初搬進去的幾個星期,
兩人像一對童心未混的小孩,下班回家,相依偎在落地長窗前,等待黃昏最後一抹
光隱去之後,有如仙女的魔棒一揮,燈一盞盞此起彼落亮了起來,頃刻間照亮了半
天的輝煌,把香港變成一顆燦爛閃亮的寶石。對這份世界有的奇景,狄克讚嘆世人
所謂的東方之珠,就是如此吧?
這種神仙美眷的曼妙日子,並沒有維持多久,以後變心丈夫所能找出的藉口,
狄克全搬了出來,他開始說謊,夜歸是為了業務,然後每個月總有一兩次到外地出
差,愫細不是個天性多疑的女人,她萬萬沒有想到丈夫一步也沒離開香港,他借用
朋友在大嶼山的房子,偕他的女朋友小住,居然還天天過海照常上班。
“她是誰?”
愫細問,狄克告訴她一個極普通的美國女孩,密西根州立大學的研究生,來這
兒收集資料寫論文。
原來她的丈夫他鄉遇故知,這和愫細時有聽聞的故事多麼不同,通常是外國夫
婦住到亞洲來,丈夫抵擋不住東方佳麗的誘惑,拋棄了同甘共苦幾十年的髮妻。
“為什麼?狄克,為什麼會這樣?”
她問突然之間變得十分陌生的丈夫,也同時在問自己。“她和我一樣,來這兒
找中國,失望了,我們處境一樣,相互吐苦水,後來我也不知為什麼——”
“愫細,聽我說,”狄克乞求着,他絮絮地道出香港此行,破壞了多年來所做
的夢。愫細心亂地捧着頭坐在那兒,狄克說的她一句也聽不進去。
“……比起舊金山的唐人街,香港的中國味道顯然不及它濃——”最後狄克結
論道。
愫細只問了和她最切身的問題:
“你打算怎麼樣?”
“我建議先分開一陣,好好想想,然後再作決定。”
兩人從此分房,狄克在小書房打地鋪,愫細一口否決狄克的提議,聲明搬出去
的應該是她,這公寓裡的一切全是屬於狄克,甚至租約也是狄克公司簽的。
現在愫細利用午飯和下班時問去找房子、她在狄克面前,緊抿着嘴唇,很是堅
強。直到有次到天后廟道看一間公寓,那是一個香港突然暴熱的暮春,門一開,空
房子特有的氣味迎面撲來,剛打過蠟的地板,光可鑑人影,愫細扶着牆——屋裡除
了牆一無所有——她沿着牆,生怕摔跤,來回走了幾趟,窗外有個游泳池,已經放
滿了水,池裡空空的,藍色的水在早夏的陽光下泛着磷光,在那兒一波又一波無聲
地洶湧,愫細看呆了,她想起狄克激情時的眼珠,也是這樣地藍得發光。淚水蓄滿
了她的眼眶,忍了十多天,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像繳械一樣突然鬆懈下來,索性哭
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