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聽見有人開門進來,她才趕忙躲在浴室里,在不很乾淨的浴缸邊緣呆坐了
半晌,哭過之後的心情稍許覺得輕鬆,愫細覺得應該振作起來了,她站起身,面對
着鏡子,裡面反映出一張淚眼模糊的臉,她從皮包掏出隨身攜帶的日紅,重新化妝,
劃眼線時,她的手居然一點也不抖,愫細對自己驚異的同時,也發現一個人還可以
活得下去。
鏡子裡重現出一張勾劃齊整的新面孔,又可以回到寫字樓和同事談設計構想的
臉,她當以前的原細是死了,對新的自己凝視片刻,走出浴室掛上門的那一剎那,
愫細回復了她對自己的信心。
二
一個星期之後,她在碧瑤灣找到了一間面海的、小小的公寓,只有在清晨與黃
昏,愫細對着這一片永不疲倦的海,她試着把狄克的藍眼珠埋葬在藍藍的海水裡。
兩個月之後,她認識了洪俊興,一個極普通、中國味十足的中年男子。
愫細的公司,與此間某個藝術機構簽了一張合同,承攬設計年底藝術節的海報、
節目單。愫細剛分居,想對自己證明的心情格外迫切,恰巧負責平面設計,一個比
她資深的主任,上個月才被另一家德國廣告公司重薪挖了去,老闆威爾遜先生如失
左右手,公司一下失去平衡。懦細這時從縫隙中冒了出來,洋老闆很精明,看出她
這一陣子失魂落魄,幾次把她叫到自己辦公室,耳提面命,強調愫細千萬不能辜負
公司對她所寄的厚望,惹得愫細眼圈紅紅的,感激極了。
升了主任,懦細還特地去剪了個頭,使自己看起來精神些。她一心為公司節省,
經人介紹,找到了“俊興印刷廠”,躲在觀塘的一家中型印刷公司,約好先看紙樣。
洪俊興自己抱了一大疊紙張上來,愫細在她小小的辦公室見了他。這位專門和九龍
小店打交道的老闆,推門進去,對方的年輕,又是女性,使他一愕。愫細連忙抓起
寫字檯上的太陽眼鏡戴上,自覺篤定了些。愫細聽他操外省口音的廣東話,幾次不
好意思笑出來,她改口說英語,對方着實愣住了,難為情地掏出手帕擦拭額頭,愫
細這才發現對方不懂英文,於是不留痕跡地改回廣東話。她剛回香港不久,夾在華
洋雜處的社交圈,就是和中國人交往,也很少有一席話不夾英語,這男人自始至終
全是口音很重的廣東話,愫細不禁多看他兩眼,只覺得新鮮。
談價錢時,愫細注意到洪俊興對這些紙張,珍惜之至,她一眼看出,這個外省
的中年男子,年輕時從大陸來香港,在創業初期,一定吃過不少苦頭,是這些紙使
他發跡,難怪看他的手指在光滑的紙上巡迴,眼睛中有着無比深情。
愫細起身送客,洪俊興還在好奇地東張西望,他很少有機會被請到中環洋人開
的寫字樓,難怪很為這兒的擺設所吸引。臨走,他在歪歪斜斜釘滿日程表、備忘錄
的那一面蔗板上發現一張中國水墨山水,畫在宣紙上,也沒好好裱,隨便被釘在角
落里,洪俊興在這洋化十足的寫字樓找到了中國,他情不自禁傾前去看,似乎一下
有了依歸。
“喔,這幅畫很有意思,我喜歡他的中國味道。”愫細一副遠方闊客的口吻。
洪俊興連聲說:“很好,很好,丁衍庸的,早期的作品。”又加上一句:“應
該拿去裱畫店托托,裱好了裝上框子,效果更好。”
愫細以為他是在就紙論紙,後來才發現他喜愛中國字畫,還多少收藏了一些名
家作品。以後兩人在中環吃了幾次午餐,無非都是談紙的價格,都是洪俊興請客,
有次愫細把帳單搶過來,洪俊興竟然覺得奇恥大辱,眼睛都圓了,害得愫細低聲解
釋了半天,說她可以向公司報帳,洪俊興只是聽不進去,一疊聲喃喃。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愫細第一次發覺純粹的中國男子有他的可愛,因為是中年,特別有一股吸引力,
她想象洪俊興在他的妻子家人面前,一定是極端大男人主義,雖然她從未打聽過他
家裡的情形。
漸漸地,他的電話多了起來,每次總會找到一個令愫細無法駁倒的理由。開始
幾次,她以為對方要這筆生意,所以千方百計拉攏她,愫細不得不提防,她的事業
如日中天,公司嫉妒她的人也不少,她不能有任何閒話落在別人手裡。然而,分居
女人的生活畢竟是單調的,何況中飯人人要吃。她把自己一說服,以後就坦然地赴
約。
第二天見面,是在銅鑼灣一家新開的酒樓,洪俊興向她極力推薦這家廚子做的
粉果。這些日子來,由他的大型日本房車載着,把愫細帶到一間間她從未光顧過的
飯店酒樓。每一回,愫細只消安逸地坐着,這兒是洪俊興的領地,由他主管一切,
他一個人點菜張羅,從來不需愫細操心。不像從前和狄克一群洋人上廣東館子吃飯,
看菜單點菜的工作總是落到她這全桌唯一的中國人身上。愫細身負重任,生怕點的
菜不合這群洋鬼子的口味。在那種時候,做中國人簡直是一種負擔。
和洪俊興,使她有着回娘家做客的感覺,一切都是熟悉舒適而溫暖。愫細也抗
議過,他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了。
“哪裡,哪裡,”他總是謙卑地笑着:“黃小姐在外國住久了,回香港是客人、
是客人,好好招待是應該的、應該的。”
接着,夾了一塊田雞腿——他不知從哪兒知道她喜歡吃田雞——放入她的盤子。
“來、來、來,趁熱吃。”
愫細禁不住笑了。“我這個客人太舒服了,一次又一次,老做不完。可是你別
忘了,我這個香港人比起你來,可要地道多了。”
洪俊興使勁搖頭,一臉不同意。
“何以見得?本來嘛,我是這兒土生土長,你還是半路出家的。當然你要說,
這幾年在外國讀書,混了一身洋氣。”
說完,自己哈哈大笑。洪俊興直直望入她的眼睛:“你真是個可愛的女孩子,
很可愛,本地的女孩很少有像你這樣的。”
愫細人往椅背一靠。“可是我自覺歷盡滄桑呢!”這話是在心裡說的,和對方
沒有熟到談心事的地步。就是再熟,她也不可能向他訴說。洪俊興和她活在兩個不
同的世界,他們的語言不同,無從打交道。在經過情感的大風大浪之後,愫細只想
休息,她是太累了。有個像洪俊興這樣的人,明知不可能,交往起來也就放心多了。
至於對方是否和她一樣的想法,愫細可不管,她有獨生女的驕縱,天塌下來由別人
去頂着,好使她勇往直前。
“真的,黃小姐,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愛,性格爽朗,又開通得很,做起事情
來,比男人還能幹,年紀輕輕的,真不簡單。”
“其實該佩服的是你,”愫細說的是實話。她聽洪俊興說過,二十年前從上海
坐船來香港,掏出口袋所有的錢,買了一瓶可口可樂,坐在當時還沒拆的尖沙咀碼
頭鐘樓,啜着平生第一瓶可樂。
出是出來了,日子總還要過的,雖然沒有像好些人從大陸出來,鋪報紙在騎樓
走廊上睡了好幾個月的慘狀,在人地生疏的香港,他這個外省人也吃盡苦頭。他跳
上電車,從北角坐到堅尼斯道,來回不知多少趟,香港到處是機會,他卻不知何去
何從。
這樣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憑着中國人的吃苦精神和不屈的毅力,終於闖出屬於
自己的天地,愫細只有全心佩服。當她聽到洪俊興常常窮到連茶樓飲一次茶都要算
之又算,本着女性的同情心,愫細眼圈都紅了。
二十年了,洪俊興坐在新開敞亮的酒樓,這個人沒有因失意而變得尖酸刻薄、
憤世嫉俗,也許有過,在他最潦倒的時候,誰又能避免呢?愫細認識的是現在的洪
俊興,真誠慷慨、一團和氣,觀塘一家不小的印刷廠的擁有人。
三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懦細開始脫下她穿了一季的相同服飾,是那種日本人設計
的,前兩年大為流行的寬鬆洋裝,大到可以在腋下胸間養一窩小雞。愫細在已經不
時興的時候還經常穿着它,只有自己清楚這種服飾可以掩藏她分居後掉到不足一百
磅的體重。加上她心清不好,專門揀灰撲撲的暗顏色,襯得她一臉憔悴,使她看來
像個襤樓的老太婆。
升了級後第一個月發薪,愫細捏着支票簿,走進中環專賣進口的服飾店,她很
為標籤上的價錢所嚇倒,同時也為多時虧待自己而十分自憐,基於補償心理,她出
手特別大方,滿載而歸。”
隔天中午,愫細穿了一條浪漫的法國紫紗縐裙,到利園酒店彩虹廳飲茶,她去
得早,坐在四周全是鏡子的外間等候,轉來轉去,看到的全是自己。愫細顧影自憐
了半天,洪俊興來了,眼前一亮的模樣,使愫細咬着唇笑了起來。一頓飯下來,洪
俊興的眼睛沒離開過她,愫細赧然回視,一時的觸動,使她摹地驚覺眼前這個中年
男人,他坐在那裡等她,耐心地、忍從地狩候着她,等候愫細終有一天回心轉意。
而自己這樣費心地打扮,難道是為了給洪俊興看?愫細好像在走路,全無戒備的心
情下。突然掉進了一個坑,她大叫聲,一下清醒過來,責備自己走路不看路。
洪俊興可以等,大半輩子不也就這樣等過了。是採取行動的時候了,為了澄清
自己,為了強調這是不可能的,愫細決定邀洪俊興到她住的地方,讓他看看自己生
活的天地與觀塘來的洪俊興是截然兩樣,橫在當中的距離是縮不短的。
從認識之後,洪俊興一直是她的主宰,愫細由他領着,去的場合全屬於洪俊興
的領地,她被帶去自己永遠不會找去的畫廊,把中國現代名家的畫介紹給她,他陪
她到博物館、拍賣行看瓷器、古物展覽,當然,還有數不清的躲在巷子底,一家家
燒出地道潮洲菜、廣東小菜的小館子。愫細不能否認短短幾個月洪俊興引領她,進
入一個前未去過的境地,她是在一寸一寸地被吞沒。
對,是該劃清界線的時候了,邀他上她家,讓他自覺格格不入,然後自動引退,
這樣做不會傷害對方——愫細知道被傷害的滋味。
“一定來,一定來拜訪,謝謝你。”洪俊興心花怒放,沒有察覺愫細不懷好意
的微笑。
洪俊興如約來了,愫細去開門,只見他西裝筆挺,手中捧了一大把沾露欲放的
玫瑰,紅的花和紅領帶使他醬色的臉漾上一層紅光,喜氣洋洋,愫細小時候愛看的
粵語片,經常有類似的鏡頭出現,她把鼻尖埋在花叢中,強忍住沒笑出聲來。
“嗯,好香,謝謝你,請進。”
洪俊興隨着愫細身上一朵朵茶褐色碗口大,又像花又像圖案的臘染拖地袍子進
屋去,走進轟響着的士高音樂的世界,走進愫細小小的天地。人來了,就好辦了,
愫細狡檜地夾夾眼。
“怎麼樣?太吵了?”愫細示威地,也不讓坐。洪俊興站了半晌,只好裝作欣
賞屋內的擺設,事實上這不足百尺的小客廳,瞥一眼也就一覽無遺了,洪俊興以最
慢的速度從一件東西移到另一件,那個發出原始噪音的唱機,委委曲曲躺在地上,
兀自嘶吼着,愫細剛剛搬進,連張桌子也沒有,她為它找到了理由。
他踱到窗前,彎下腰,沿着窗,用白色空心磚和木板疊起來的書架,一直沿伸
到角落去,洪俊興彎下腰,瀏覽書目,發現全是英文書,他抬起頭,和愫細挑戰的
目光接觸,趕忙掉開去,訕訕的,臉都漲紅了,懦細有着目的得逞後的快樂。
“黃小姐這地方布置得很———嘔,很新潮。”
“是嗎?只怕洪先生不喜歡。”
這裡和他自己家中布局嚴謹,一套紅木家具的客廳的確很不同。凌散擱置的小
客廳,散發着自由的空氣,西化的分居女人的自由空氣,洪俊興屏住氣,似乎不太
敢呼吸自如。
愫細端出兩杯白酒,遞了一杯給他。
“試試看,會不會太冰?”自己啜了一口,“嗯,還好。”她總算坐下來喝酒
了,拍拍旁邊另一把椅子,洪俊興依言坐下。
“洋人愛搞這一套。白酒先凍一下,味道就出來了,歐洲人更講究,他們冬天
把酒拿到窗外去,讓冷空氣凍上一夜,喝起來,聽說回味無窮。”
“比擺在雪櫃裡要好?”
“比擺在雪櫃裡要好。”
“這種酒,什麼牌子?”
“加州的葡萄酒,尼古松專程帶了這種酒,到北京請毛澤東喝。”
兩人同時笑了起來。愫細跟狄克學會喝白酒,現在她到超級市場,還是情不自
禁抽出這種淡黃的瓶子,標籤上有一串白葡萄。
“最近白酒很時興,上‘翠園’、‘北京樓’吃飯,夥計會向你推薦,說是白
葡萄酒就着中國菜吃,別有一種味道。”
洪俊興所提的這兩家餐館,以前常和狄克光顧,他特別偏愛歷山大廈地樓的
“北京樓”,狄克說裡頭布置得明亮通紅,像中國人的新房,一片喜氣。九點鐘拉
面表演,最響的掌聲往往來自外國人的桌子。
而現在中國餐桌上,也擺上了洋葡萄酒,這就是香港。
“好久沒去‘翠園’、‘北京樓’了。”
愫細說着,語氣中有自己都沒覺察的悵惘。的士高的吼聲低微了,唱針磨着唱
盤內圈,發出篤篤聲響。懦細過去坐在地上,抽出另一張唱片,背對着洪俊興。
“關於我的事,你也聽到一些吧?”愫細說,頭也不回。“我們分居了,他是
美國人,還在香港——”
此時此地狄克在做什麼呢?多半是流連在山頂的某個宴會,一手握着酒杯,啜
飲杯中的加州白酒,另一隻手撫愛着他同種女友的背脊——愫細一下坐正了,還想
這些做什麼?不是都過去了?
“洪先生,”她深深吹了一口氣,回到現實,“一直沒有機會謝謝你,這些日
子來,你對我照顧,突然之間,我好像多了個親人,我應該算是香港人,很可惜在
這兒無親無故——”
半晌,對方沒有搭腔,愫細禁不住回過頭。洪俊興把臉對着牆,牆上掛着約翰
·里依的放大黑白照片。愫細以為他沒有在聽,想繼續往下說,沒料洪俊興發出喟
嘆。
“西洋人這玩意兒!”他湊近前研究綻開灰色微粒,以至使照片中人面目模糊
的像:“這玩意兒,真行。”
“洪先生——”
“我喜歡照顧你,很好嘛……”
“就像自己家裡的人一樣。”
洪俊興轉過來,面對着愫細,嗒然若失:“哦,是嗎?”他想了一下,才又說:
“也許吧!換上另一個地方,美國或者大陸,像我們這樣的人永遠碰不在一塊兒的。
香港就是這點奇妙,不同的人、不同的東西全擠在這一小塊地上,湊在一起。不管
怎樣,大家還不是和平共處,日子照樣過,這點你也不能否認吧?”
“可是,我與你,很不一樣,洪先生,你今晚到這兒來,應該也看出來了——”
“哦,是嗎?”他倒是有點意外。“在我來說,能夠認識你,應該是一種緣分
——”
洪俊興顯然不願深談下去,他及時阻止正待接口的愫細。
“肚子該餓了,咱們晚上換換口味,吃西餐去,好嗎?我在報上看到廣告,一
家新開的歐洲餐廳,在灣仔,叫———呃——”
“LA RENAISSANCE。”
愫細對這家號稱全香港最貴的西餐廳有所聽聞,她揚了揚眉:“哦,晚上準備
去豪華一番?”
“嘿嘿,去試試看、試試看。”
她想到雪櫃裡的冷牛舌,本來預備拿它今晚待客,多喝幾杯白酒之後,愫細將
會和他來一次開誠布公的傾談,使洪俊興知難而退。她在LA RENAISSANCE和冷牛舌
之間難以取捨,最後她的好奇、嘆世界的天性戰贏了。
“去看看也好。”兩個人面對面坐着談,諒洪俊興要躲也躲不了。
懦細對自己說,她進了房間,脫下令洪俊興不安了一個晚上的臘染袍子,換回
文明的服飾。下樓時,她那打細褶的裙子,為晚風連連撩起,像月夜裡一瓣瓣綻開
的湖色蓮花。洪俊興得意洋洋地為她開車門,服侍她坐定。愫細感覺到在他關上車
門的那一刻,眼睛曾在她挖得很低的領口逗留了幾秒鐘,她狠狠白了他一眼,洪俊
興開心地嘿嘿笑了兩聲,兩隻手握着方向盤,充滿了自信,愫細只能由他掌握她的
方向,朝前駛去。
灣仔新開的這家餐廳,如果稍不注意,根本不會留心它的招牌,一走出那棺材
式、窄長的電梯,眼界卻一下大開,光是外層酒吧間,容納七八十個人的雞尾酒會
毫無問題。愫細很淑女地啜飲高腳杯中的白酒——她還是喝她的加州葡萄酒——一
邊瀏覽所謂全香港最高級的餐廳。
愫細在外國讀書,見過的世面不少,特別和狄克結婚後,偶爾被邀請到世家望
族家中做客,愫細不喜歡古老房子特有的窒間空氣,不過,比較起來,香港的LA R
ENAISSANCE卻是做了四不像的抄襲,她忍不住敲敲牆上的木頭,發覺根本不是真正
的抽木,而是把夾板油上抽水的顏色,壁上掛的仿古風景、人物油畫,仿的是維多
利亞時代的,可能出自此地某“畫家”的手筆,一個多月前才出爐的“傑作”。
愫細腳下踩着寶藍的天津地氈,坐的是褐黃色的高背椅,吊着水晶燈,滿桌鍍
銀的餐具,處處顯出暴發戶的倫俗品味,香港式的豪華,就是這樣吧?!愫細注視
着洪俊興拿刀叉的姿式,他正襟危坐,聚精會神在與盤中那塊全熟的牛扒搏鬥,愫
細看着,居然忘記了她的演說。
就這樣結束了這豪華晚餐,帳單用鍍銀的盤子送來,洪俊興掏出一張大牛,對
侍者連聲說:
“很好、很好。”
找數時也沒少給小費,愫細真服了他。
再走出棺材式的電梯,外面卻是狂風暴雨的世界,雨像牛繩一般粗,一絲絲夾
着千鈞之力橫掃過來,洪俊興拉她躲在印度看門人的傘下,奔進車子,已經濕了一
半。車子在豪雨中找路,像海難中的小船,在視線難辨的海中搖擺,好不容易才拐
過了街。
“天氣真怪,四月天哪來的大雨?”
洪俊興才住口,突然一條白光一下照亮了天地,瞬息間又暗了下去,接着雷聲
緊響,仿佛要撕裂大地一般。愫細最怕雷電,她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一回雷雨從中
午開始,到晚上還沒停,一家人擠在停電的客廳,點上蠟燭等被大水困住回不來的
父親,懦細卻膽小地躲在妹妹的搖籃里,拿小枕頭堵住耳朵,試着擋住外邊那天崩
地裂的閃電雷聲。
那時候愫細和家人一起,頭上有屋頂擋着,任憑雷電肆虐,她是被保護着。
此刻她孑然一身,和一個又熟識又陌生的男人同在一個車子裡,在茫茫雨中找
尋回家的路,他們回得到家嗎?也許在半路上就被雷劈死了,愫細打了一個寒噤。
就在這當兒,突然一粒粒嬰兒拳頭大的冰塊,由空而降,擊落車窗,乒乒乓乓舞跳。
“是冰雹。”洪俊興聲音透着訝異,兩手依然篤定地握住方向盤。是在下雹,
愫細平生是從未見過的。在這天地變色的時刻,旁邊這男人是她唯一的依靠,他和
她坐得這樣近,近在咫尺,她可以觸摸得到的,愫細在茫茫天涯找到了知己。
冰雹又一陣陣灑落下來,夾着閃電,像一支支白色的利刀,硬要劈開車窗闖進
來,愫細抱着頭,向旁邊的人撲倒過去,整個人往下一溜,躲進洪俊興的臂腰裡,
緊緊抱住他,和他相依為命。
兩人帶着劫後餘生的慶幸心情,相互扶持回到愫細的家,雨水沿着愫細的裙襬
往下滴,一路滴下來,使她覺得拖泥帶水。掩上門,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一男
一女,這都是命,註定他們要在一起的。愫細牙齒打顫,也不完全是因為冷,她一
件件很慢很慢地脫下因濕透而沉重的身外物,回到原來的子然一身,她需要撫慰,
需要一雙有力的手臂把她圈在當中,保護她。愫細是在雷雨之夜那個受驚躲在妹妹
搖籃里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