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去世快四年了。上次看到小酒姐說夢到爺爺,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從來沒有夢到過她。
八十一歲的奶奶在新年之前臥床不起,我那個時候正要挑個日子去考GRE,被爸爸攔住了,他說,你奶奶估計在那兩天要不行了。當時所有的醫生和親戚都估計在那一個月之後,不知道爸爸為什麼會那麼說,是不是真的有母子連心這種說法?後來我奶奶果然在我先前挑的那個日子裡出殯。
她病危的時候,我已經在學校里。醫生已經說了準備後事,全家人看着老人受折磨又沒有辦法,我大媽猶豫着說,是不是記掛孫女,走不了,要不叫她回來?我收到消息之後,一邊趕緊收拾行李,一邊放聲大哭,把所有的人都嚇壞了。即使到了那一刻,我都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希望那只是個驚嚇。
我沒有辦法訴說我見到她時的情形。所有的人都跟我說不要哭不要哭,我是個很難表達自己感情的人,那一天可能把我在人前流的淚都流盡了。我摸着她深凹的臉頰,喊着奶奶奶奶,試圖在她已經木然的眼珠里尋找些生的氣息。後來,所有的人都哭了,因為她那好久都沒有生氣的眼睛裡,流出了眼淚。奶奶突然吃力的張着嘴,旁邊的人吃驚的說,她要說話啊,你快聽聽她要跟你說什麼。我把耳朵湊到奶奶嘴邊,她在說,怕,怕,怕啊。那一刻用肝腸寸斷,五內俱焚來形容我的感受一點也不為過啊。我只能撫摸着她的臉,就像小時候她對我做的那樣,我對着她的耳朵一遍遍的說,奶奶不怕啊,我們都在這裡,你不要怕啊。。。到了那個時候,我是願意折壽讓她遠離這種恐懼的啊,可是那又有什麼用呢。我只能看着生機一點點的離她而去,等我哭到麻木,媽媽帶我回家,爸爸還在老家守着奶奶。
那天晚上,我一直上網,上網,也不知道都幹了些什麼,凌晨兩點,睡覺之前,我拔掉了房間裡的電話線。第二天早上,我媽來敲我的門,語音溫柔,叫我起床,說奶奶早上兩點多去世了。我躺在床上流着眼淚,我在想,如果我拒絕起床,拒絕回老家去,是不是這件事就不會變成事實?一大群人等在我房門外沒有辦法,找來鑰匙,可是我頭天晚上特地上了裡面的拴。那大概是脾氣暴躁的媽媽最溫柔的一天,在門外苦苦勸說着,最後我還是跟他們一起回去了。我沒敢多看那具已經非常瘦小的軀體,躲在隔壁的房間裡呆呆的坐着,奇怪的是,我流不出眼淚了。
她下葬的那天,艷陽高照,我跟着出殯的隊伍走在田野里,自然就想起來陶淵明說的“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足道,托體同山阿”,談何容易啊,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死生亦大矣!等我托體同山阿那天,我期冀能不悲不懼的離去,希望親人不要為我難過。可是,奶奶究竟怕什麼呢?我小時候她就會說,你爺爺為什麼不早點接我走呢?今天,她是不是已經熟悉了那個世界,是不是不再恐懼了呢?
回到學校里,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我的鐵哥們打電話。那一段時間,他感情上出了些問題,而我也正煩躁,鬧得很不愉快。接通之後,我說,對不起,上次是我錯了。他沉默了一小會,說,我也很不對,你不要介意。我們都沒有再開口說話,半晌之後,互道晚安。老朋友就是這點好,永遠不在不恰當的時候多話,儘管他平時實在是個油嘴滑舌的人。我知道,我擁有的其實並不多。即使就是那一點,也有可能隨時失去,我有什麼理由不去珍惜?
後來我去過很多名寺古剎,燒香禮佛。菩薩低眉,慈悲六道,我不求無量無邊之福德,只希望她能往生極樂。不敢欺瞞神明,我並不是那麼虔誠的人,我也不能做到篤信,但是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爺爺外公外婆很早就去世,那一年奶奶走了,父母都成了怙恃雙失之人。我小時常與父親親昵,長大後有點羞澀,便很少擁抱他。記得那天送奶奶的遺體火化之前,他把我摟在胸前,輕輕的撫摸着我的頭髮。我突然發現,爸爸從此就是無父無母的孤兒,雖然他早已是個成年人,早已擔起了家庭的重擔,但是那種無依無靠的感覺大概還是一樣的使人神傷吧。還有,媽媽在近二十年以前就失去了雙親,這些年來,她傷心難受的時候有沒有在心裡呼喊着父母呢?
那個時候,我常常想起來紀德的一首詩。我不太清楚背景是什麼,但是我一貫把它的意思理解為:我們的先輩這樣走過人生,有時春風得意,有時茂陵風雨,怨憎會,愛別離,祖輩經過,父輩經過,我也必經過,親愛的孩子,不要怕,親愛的孩子,你要向前走。。。(不好意思,我很想把原詩複述出來,但是沒有把握全對,我的筆記一本都沒有帶出來,而我們萬能的古鈎居然鈎不出來。。。)
以前讀書的時候總以為李密有一分矯情一分誇張,如今看他說,生當殞首,死當結草,不勝犬馬怖畏之情,遂深信不疑。皇帝也算明理,讓他回去給祖母養老送終,不然恐怕是要陳情表成恨有餘了,真要等到墓木已拱,那是何等傷痛。
奶奶,今年過年我要回家去看你。奶奶,奶奶,你一定不要忘了我,一定要記得來看我。你為什麼不入我夢來,明我長相憶?落月滿屋梁之時,教我如何猶疑照顏色?除非,除非是到了那一天,我也成了別人的奶奶,坐在搖椅上跟我的孫女說,我年輕的時候啊。。。到了那一天,你才可以忘了我。
(去年發現茶館是一個好玩的地方,一直潛水,直到今年夏天那次藝術的陽春白雪之爭,眾多高人紛紛躍出水面,才學修養讓我這條小魚艷羨不已,遂加入灌水大軍行列。一直都是灌水多,說笑多,正經話少。歲末年初之際,還是寫點嚴肅的東西吧。父母之愛天高地厚,我雖有心表達感激,卻難以成文。奶奶已去世多年,當年沒有說的話,永遠沒有機會說了,若是真的精誠能致魂魄,她為何從不在我夢裡出現?我真的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