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薄薄的一層紙 |
送交者: 陳文茜 2004年01月31日21:20:11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翻過年我已四十七歲了。四十七歲女人當然算老,四十七歲男人,也多半與英雄絕緣。亞歷山大三十三歲,已征服全世界,死在印度;項羽三十一歲,已飲恨烏江。他們的人生不需走太長,已笑傲天下。 老了,不只皮囊老了,心也老了。翻翻自己一年來寫的文章,儘是些時代匆匆的感傷,沒幾篇俏皮佳作。我看着鏡子想,是我看老了江湖?還是江湖看老了我? 年輕時看到西楚霸王項羽投烏江,總覺得人生走到末了,就該求個相同死法。霸王三十一歲,帶着八百名追隨者突圍南下,走到長江西岸的烏江,只剩二十六旗。烏江亭長準備了小船,勸他到江東稱王,項羽笑着說:「我當年帶江東弟子八千人西征,如今誰也沒生還。」最後留下一句「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也沒臉見他們了。「他們即使不說什麽,我項羽難道不問心有愧嗎?」 霸王膽子大,能將生死如此置之度外,還靠情人虞姬已經比他先死了。虞姬知道霸王已四面楚歌,明知必然一死,先殉了情。她用自殺讓情人免去死的恐懼,「死亡不算什麽,我都死給你看了,君請隨我而來」。沒有她唯美的生死戀,就沒有西楚霸王狂飆的死法。上下古今,自從虞姬隨大王,受風霜、受勞碌,最後消卻,留下最美的故事。 虞姬死的時候,當然年紀更小。我現在活到四十七歲,當然只能看霸王,真效法虞姬,也不會有人覺得唯美!不過四十七歲女人想當霸王,誰又願意為我殉情?有這種「笨」男人嗎? 四十七年,我最大的感概,發現歷史是張薄薄的紙,底下充滿激情;所以歷史的紙,常免不了要破。胡適在五四運動前,想當自由主義的播種者,他要大家只談問題,不談主義。但狂飆的五四來了,激情的民族主義出現了,掩蓋在薄紙下的激情,戳破了表面的紙,胡適的問題不見了,五四變成一場主義激情的運動。 就因為歷史是一張薄薄的紙,所以歷史從來不往人們所構思的直線發展。維也納人史蒂芬斯威格,曾在十九世紀筆畫未來世界的願景:「每隔十年,標會更上一層樓的進步」;「始終不逾地深信,容忍與和睦是不可缺少的約束力,各國和各教派間的界線和分歧,將會在共同的友善中,逐漸消逝。」 十九世紀末這群進步主義者所相信的「每隔十年」,在一次大戰前終經逆轉。時代的狂潮、戰爭,戳破了那張歷史薄薄的紙,人性的信念無法往上升步步提高,猛一下,歷史一跌,底頭的災難已等着你。二十世紀初始的人,很難想像戰墟都還沒能從前一場戰爭中掙出,另一場世界大戰已經近在眼前。 年輕的我,不知道歷史只是一張薄薄的紙,往往盛情難卻,妄想在薄薄的紙上,騎馬縱橫天下。 我曾不顧一切地追尋台灣的國家運動。那是我的第一個故事,「千人隨從」。一八六○年春末,一名着裝炫目、和我一樣奇裝異服的士兵加波底(Garibaldi),開始了從熱內亞附近的義大利港口駛向西西島的航程。他只是個擊隊領袖,在國外戰鬥過,但帶着千人隨從,有衣着混亂的學生及與海盜差不多的冒險者,乘着兩艘小船,不超過二十歲的小伙子們,他們的使命就是把義大利變成一個國家,建立義大利新國家。 沒有人看好他們,成功希望不大,這群人說什麽都是笑話。他們裝備落後,中間也無人有從事戰爭或行政管理的經驗。很多人甚至不識字,也不知道什麽叫民族主義,更無能力為國家勾勒出一個充滿希望的願景。一千多名志願者,有人只來混口飯吃,說要建立義大利的認同與新國家,但也混着匈牙利人、波蘭人。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出乎歷史意料之外,他們從波旁王朝成功奪取了西西島及大陸南部。一八六○年春末出發,一八六一年三月,加波底成為義大利統一後的首任國王。 千人隨從是我小時候最陶醉的故事,長大後逐漸發現,人生這些事情往往只是機緣或意外,多數時刻我們被命定的歷史結構所擄獲。我不是英雄,不只沒有亞歷山大殺牛的天份,沒有項羽狂嘯的嗓門,更重要的,毫無千人隨從的運氣。我們的年代在薄薄一張紙下,充滿危險陷阱。這是個沒有英雄的年代,英雄只會不小心戳破薄薄的紙,最後自己墜入懸崖。 從事政治,若說我曾得到特殊領悟,就是我比多數人早一點體會台灣版英雄,只是嘉年華面具,表演用的。我們現在的台灣正名運動,長期來看,是一個命定的分裂與命定的毀滅。我們正從十年前的本土運動,也就是強調台灣人認同的運動,走向民族主義階段。十年來台灣民主政治架構,並沒有保民主憲政與個人自由的進一步發展,它主要呵護了台灣民族主義的崛起。陳水扁執政後,台灣人的認同,已經轉化以國家力量,塑造成教科書、歷史重撰的政治民族主義概念。 在一場有史以來第一次一對一的總統大選中,陳水扁基於選舉利益,揮別了民族主義歷史文學的美麗境界,開始走向國際攤牌的危險遊戲。他準備把台灣的未來,帶向一場豪賭,如同他的競選結論,全輸或全贏。 這是一場命定的分裂。只要中國在、只要北京在,兩岸是命定的分裂;只要中國在、北京威脅在,台灣內部省籍問題,也是命定的分裂;只要中國在、只要北京在,台灣內部政黨,一個代表激情的不怕死,一個代表和平共存的綠藍力量,也是命定的分裂。 但這也是一場命定的毀滅。至今國際環境,不容許台灣攤牌。要攤牌,台灣人得有一死的決心,不可學哈珊,沒事,裝雄獅,危險來了,變老鼠。某個程度而言,我相信今天站在第一線上,不負責任地驅使台灣走向攤牌的人,未來一旦戰爭發生,將是溜得最快、妥協最快的人。這群人在時代任何角落裡,向來是投機者。他們祖先是二二八逃兵;父執輩或他們自己的前半生,是國民黨戒嚴體制下的妥協者,甚至獲利者;而他們自己,是民進黨崛起與陳水扁執政後權力的依附者。他們告訴社會,獨立建國這條路台灣非走不可,至於有沒有危險,他們想都不願想,避而不答。 在激情催化下,歷史那張薄薄的紙,不只罩住台灣的認知,也罩住這些人的勇氣。等戰爭一來,不只歷史的紙要破,他們自己的勇氣也會破。 當陳水扁總統不顧一切破壞兩岸賽局規則時,最後交換的絕對是北京的瘋狂回報。就像連戰演講中所說:「你有基本教義派,別人沒有嗎?你不理性,別人何嘗理性?你催化戰爭,別人為何畏戰?」 八○年代,波蘭團結工聯領導了一場東歐鐵幕下最強的群眾運動,最後蘇聯進軍要攤牌了,華勒沙所帶領的團結工聯經過長期辯論,為了維護波蘭國土完整,波蘭團結工聯集體放棄抗爭,領袖們任由波蘭共產黨把他們抓進牢裡。他們寧可自己繳械坐牢,也不給蘇聯進軍再度瓜分波蘭的機會。這種英雄是偉大的,這種英雄是自律的,但他們是波蘭版、項羽版的;不是台灣版的,台灣英雄不靠犧牲,靠吹牛,靠只鼓吹過去,不思考未來。 從二二八至今,台灣人的悲情沒有改變。任何危險戰爭時刻,真正站在第一線的,總是謝雪紅這種非菁英女人,總是手無寸鐵的民眾;真正的菁英們會消失,他們好的當妥協者、斡旋者,更差勁的當出賣者。 打敗台灣概念的指揮棒,永遠都是台灣人自己。危險將至時,高唱沒有危險,危險真至時,溜得比任何人都快。當台灣被一步步推向命定的死亡與戰爭中,今天拿着台獨正名指揮棒的人,還站在第一線嗎? 立委蘇盈貴在立法院質詢錫:「如果執意發動防性公投,因而戰爭爆發,你願為國犧牲嗎?」錫居然沉默以對。院長還算誠實;若換金美齡,她會答:「我在日本隔海祝福你們,為你們抗爭打抱不平。」 這是個混亂而動盪的年代,也是個不斷遷移命運的年代。四年前阿扁剛當選,他小心翼翼地呵護得來不易的權力;四年後,他已從個總統新生成為豪賭之客。 法國二○年代歌曲「美麗時光」,描述一次大戰剛結束,滿目瘡痍的廢墟,人們匆匆地走過。時代唯一美好的事物,就是汽車的新發明,幾輛時髦車子,在不算平穩的柏油路上,一台台穿過,行人匆匆走着,有時停下多望這些新生事物一眼,想想人生還有一點期望。街角幾個小孩唱着國際歌,主婦們開始在門口等着出爐的包,渾然不知另一場戰爭正等着他們。 一年下來,我寫着、喊着、憂心着。我老了也快要寫不動了,很想把筆丟到垃圾桶,就此算了。夜半夢醒時,我常常問自己何必呢?浸淫在這樣一個激情機會主義者當道的年代,就該當個冷冷的旁觀者,何必跟着攪和呢?夜裡醒着這樣想,白天醒來又繼續我的「戰爭」。我沒有項羽的英雄氣魄,沒有亞歷山大征服世界的人生際遇,我來不及當虞姬式的美人,只能靠着這枝筆,寫到它斷了,一根換一根,寫到我的筆終於也當項羽、也當虞姬,筆自刎之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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