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喜

紅妝

4

葉虹嘗到了凌遲的滋味。對高翔的行為動作都用生冷的刀子去剖析，腦子裡走馬奔龍的分析，唯恐錯過什麼蛛絲馬跡。以前可以理所當然地享用的甜言蜜語都要take with a grain of salt，疑慮重重之下，生活就變了味了。主要是她心裡第一次有種灰敗的感覺。如果高翔會有任何程度的隱情，如果她必須用否定的眼光去懷疑一切，這人生豈不是太灰暗太慘？難道自己看世界的眼光都是錯的？葉虹不敢想下去，因為理想主義的完美大廈已經搖搖欲墜了。

星期天上午，是壯壯上中文學校的日子。其實，現在的中文學校，已經成了華人的聚會場所，不管有沒有孩子上學，都可以去唱歌跳舞打球練拳。葉虹父母平時也很積極地參加老人俱樂部的社交活動的，大概是近來感覺到了葉虹和高翔間凝滯的冷漠氣氛，今天勸了又勸，也不肯來。

高翔送壯壯去教室了，葉虹帶了甜甜去禮堂旁邊平時跳舞的小廳，歡欣明快的彝族樂曲讓葉虹恍如隔世，眼淚差點湧出來。平時理所當然地踏着節奏跳得那麼貼切的樂曲，今天才認識到了其中的快樂層次，因了自己的黯淡心情，第一次感到了差距。幾個一起跳舞的女友和當指導的徐麗芳已經換上一身絢麗的彝族服裝準備彩排，她們的彝族舞和新疆舞過幾天就要到當地華人春節聯歡晚會上表演的。葉虹跟她們打聲招呼，一眼發現了坐在旁邊滿臉悽惶的梁珊。

梁珊馬上迎上來：“到禮堂里聊聊好不好？”

“葉虹，快點哦，彝族舞和新疆舞服裝今天都要試穿，隊形也還要再排。。。”徐麗芳在關照。

葉虹跟女友們招招手，領着甜甜隨梁珊往禮堂走。

梁珊帶頭找到角落的位置坐下來。葉虹讓甜甜坐旁邊在圖畫本上填色遊戲。

梁珊還沒開口，眼淚已經滾滾而下：“你說我是不是個傻瓜？”

葉虹只默默地掏出張面巾紙遞過去。

“我保住了房子和自己的工作，卻丟了老公。我怎麼從來沒想過，沒有他，這些都有什麼意義呢？”梁珊的痛苦多於艾怨。

“可是，這兩者之間可以沒有什麼關係的，你用不着怨自己。”葉虹不知道能說什麼，才是安慰。

“我只想，美國來的不容易，安定下來也不容易，真不想再過動盪的生活了。那時候我在外貿局那麼輕鬆舒適的工作，根本不想出國，可是范宏勛死活要出來。我來陪讀，第一次簽證被拒，一等六個月。。。出來後就養了史蒂夫，家裡呆得鬱悶無聊，總算後來去學了accounting, 雖然累一點，在美國總算工作還好找。可是這會兒回國找工作，我這點背景怎麼夠啊？國內不象美國，據說對年齡很挑剔的。就說買這房子，這一帶的房子多難買，都是老房子，住進去都要翻修的，我們偷懶，就專門找新房子，好不容易搶到這新房子，還是加價一萬元再加我們的信用審查貸款審批比競爭者順利快捷才搶到的。建築商因為奇貨可居，有些地方就偷工減料，我們當時還缺了扇後門就搬進去了，自己去買了門來裝上的。好多善後工作是半年後不停地催着他們才來完成的。。。毫不容易家具一樣一樣地買齊，草坪整得象模象樣了，四季的花也種上了，學區不錯，史蒂夫也有朋友玩得開心，范宏勛又要拋下一切，回國，重新開始！我聽說許多海龜回去後不習慣，想要回來的。就想先別急着過去，總有條退路吧？哪知道會是這種結局？我不知道倒也罷了，現在知道了，這日子可怎麼過？”梁珊啜泣着，字字泣血。

“會不會是謠傳？你們談過沒有？范宏勛怎麼說？”葉虹想起自己曾經不能理解梁珊守着美國選擇跟范宏勛兩地分居，就不免愧疚，又不免抱着一線希望，為梁珊，為自己。

“他已經坦白承認了，說要悔過自新，我們都回去，給他一次機會，你說，我能相信他嗎？”梁珊淚雨婆娑里殷切地看着她。

“問題是，你能原諒他嗎？”葉虹也問自己，要是高翔真有隱情，她能原諒他嗎？她鴕鳥一樣地埋頭猜忌着，不敢向高翔問清楚，就是怕真相如果萬一醜陋，自己就山窮水盡了。

“他說是太寂寞，抵不住誘惑。國內風氣又不好，據說那些派去中國短期工作的老美都是泡了小蜜的。。。 反正亂七八糟的藉口。。。你說，他真的會改嗎？”

看來梁珊還是情願相信范宏勛的藉口的，那就順着這條思路幫她吧。

“我不了解你們的基礎，不過曾經在雜誌上看到過悔改的例子。現在主持“誰要當百萬富翁”的Regis Philbin 以前脫口秀的搭當Kathie Lee Gifford，因為每天在電視上吹噓自己生活多麼美滿，有人就想陷害她，一家雜誌社出五萬美元雇了個空姐，在一家賓館勾引她的老公Frank Gifford，Frank果然中計，還被人錄下來。Kathie Lee從開始的拒不承認到忍着恥辱承認Frank出軌，痛不欲生了好一陣，據說Frank悔改的態度是很堅決的，花了兩年時間，Kathie Lee好象終於成功地走出了陰影，現在好象還是比較美滿的。照理說象她那樣的名人，受的打擊更大，如果她能做到忘卻 。。。 范宏勛畢竟還有個孤寂的藉口的。。。” 葉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找“天下烏鴉都黑”的藉口，可是，高翔，她以為可以是只白烏鴉的！

“有這種事？”梁珊好象真的聽進去一點了，停止了飲泣。

“各人情況不同，主意還得你自己拿吧。說起來，也許是人都要犯錯誤的。。。“ 葉虹遲疑地說。可是，用一個錯誤來描寫丈夫的出軌，是不是太輕描淡寫了點？

“謝謝你，小虹。你快去跳舞吧。以後再跟你聊。哦，對了，我剛剛碰到陸天行了，他打聽你，我告訴他你會去跳舞。”

“誰？”葉虹心裡一顫。

“你那位老情人陸天行唄。跟當年周末到咱們宿舍來找你的時候相比，這麼些年居然沒大變化。據說離婚了，剛搬到M大教書，準備競選參政呢。”梁珊說。

“什麼老情人，別瞎說。那我去跳舞了。” 葉虹心裡波濤洶湧，決不象表面那麼淡然。

葉虹慢慢向小廳走去，記憶潮水般泛濫，讓她自問，命運是什麼？ 偶然的機遇，偶然的選擇，有多少陰差陽錯。陸天行，她的六年夢想，高中三年，大學三年。她們高中同一班的四個人在同一城市讀大學，陸天行不同校，她跟李炳煌何亞光同校不同系。她一直等着陸天行的表白，可是陸天行總懷疑她跟近水樓台的李炳煌或者何亞光更接近，總是用驕傲來掩飾自己的感情，雖然她可以從他的眼睛裡讀出來。他驕傲她也矜持，他的深情眼睛，就只出現在她夢裡。有時候不免疑惑，如果不是大四時她那場突如其來的膽結石手術，她會不會就跟陸天行了。

如果她沒有開刀住院，跟高翔的妹妹高葦住同一病房，她就不會認識高翔。不知道是不是經歷過膽結石的絞痛，剛開完刀後數小時不能動彈的不自由，麻醉消退時的傷口痛，才發現健康地活着是多麼美好？反正她變得更愛笑。那天她正笑得趴在高葦床邊，一回頭就看見了陽光之子一樣神采飛揚站在病房門口的高翔。後來每天高翔來探病時的高談闊論，逗得她常常笑得彎下身體，捂住扯痛的傷口，高翔才道歉着停止。反正生活從此變得那麼美妙。

然後，是葉虹出院以後不久的一天，高翔邀請她們全宿舍六位一起去參加他們生物系和化學系在禮堂合開的中秋晚會。那天晚上，高翔唱了“一無所有”：“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我要給你我的追求還有我的自由，。。。你何時跟我走？。。。”

音質並不算完美，但他唱得豪放激情，再加他青春俊美的出眾風采，具有春風一樣的感染力，台下海潮般的叫好聲特別是兩系女孩們的掌聲和叫聲，群情昂揚。

然後，高翔嘎然而止，從人群中捕捉住葉虹的眼睛，聲音象春雷響徹禮堂：“葉虹，能不能請你站一下？我知道你不會說我一無所有。我的情感，是我的全部。如果有你同行，我就有了一切，全世界我可以什麼都不要。問你一句，你跟不跟我走？”

全場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凝聚在她身上。葉虹的臉唰地紅了，有些暈眩。這人夠瘋夠狂夠大膽！可是他的勇敢征服了她驕傲的心。情場上勇者勝，她沒有當場答應，可是她心裡已經答應了。她知道，這聲召喚象龍捲風，掠走了她的心。

她也知道，她不會再等陸天行的表白了。所有的情，就只能懷着感激之心，細細珍藏。

葉虹換好服裝，在新疆舞的八人隊列里起舞，徐麗芳邊跳邊指導：“一，二，三，四，脖子往左，眼睛也往左，往右，別忘了笑臉。。。”

葉虹脖子剛扭到右邊，眼睛就看到了一個身影，一雙熟悉的深情的眼睛。陸天行正站在過道里！

葉虹放下舉着的雙手，跟隊友們打個歉意的招呼，走了過去。

“你好。”“你好。”有時候，縱有千頭萬緒，千言萬語，說出來的，卻是最平常不過的。

坐一邊玩的甜甜跑了過來。葉虹彎腰把她抱起來：“甜甜，喊叔叔好。”

“你女兒？跟你一樣漂亮。。。你還是象以前一樣純。就是比以前。。。更漂亮了。”

“謝謝。你。。。看起來也很好。”事實上，陸天行看起來成熟幹練又年輕精神，三十多歲的男人，真是花樣年華。

“你怎麼可以那麼冷酷？出國一個招呼也不打，讓我找得好苦。”陸天行眼裡全是痛惜。

當時壯壯出生不久，外地工作的陸天行也回到B市，打聽到她的電話號碼，就經常打電話來聊聊家常。她覺察到他的依戀，和他言語裡偶爾對他妻子的不滿。唯恐自己成為他們良好家庭關係的障礙，再說她也發現這些聊天很愉悅，因為陸天行變了個人似的，不再冷嘲熱諷，不再用孤傲掩飾自我，說出來的就是真情實意，她實在不相信自己的柔腸能一直無動於衷。如果已經無緣，就留着空白吧。她想，如果，今生必須辜負一個人，就一直辜負他吧。最好就讓他誤以為自己冷酷，忘記她，去好好的生活，也許對大家都公平。所以出國的時候，她特意瞞着陸天行的。

“你過得好就行了，不用管我冷酷不冷酷。。。”葉虹拐彎抹角地表達希望他過得好的心願。

“我過得好不好，離不離婚，跟你沒有關係。你不用多慮。”陸天行低聲地聲明。

“我知道。”葉虹只好附和着否定自己對他的影響力。

“可是你知道我永遠不可能忘掉你。能經常看看你，跟你說說話，這樣的願望也不能有嗎？”

葉虹心裡不禁一陣感動，一片溫暖。感謝上帝，全世界都沉淪了，還是有一片桅帆升騰着。是的，這個世界有一往情深的人。可是當年，是她辜負了這片深情。

“過去的就過去了，你別這樣說。”葉虹嘴裡還是絲毫不接受他的好意。

“我知道你不會忘記過去，對不對？”陸天行殷切地看着她。

她確實從來沒有忘記他所有的點滴情意，雖然是深埋在心底。可是如果說對，只會害了他。葉虹掙開他的視線，看到走廊盡頭，高翔一身打排球的運動短裝，熱氣蒸騰精神抖擻往這邊走來，壯壯背着書包跟在後面。

“哦，高翔來了。”葉虹還記得以前第一次介紹引見高翔時陸天行眼中掩不住的失落和憂傷。

陸天行沒有轉頭，連眼珠都沒錯一下：“我們剛剛在體育館已經見過了。”

頓一頓，陸天行又說：“無論如何，現在又能在同一個城市相逢，我真的很滿足了。”

高翔走到跟前，從葉虹手上接過甜甜，詢問地看着葉虹：“走了吧？”葉虹看隊友們都已經去接孩子去了。

高翔又看着陸天行：“哥們，什麼時候到家裡來一起喝一杯？”

陸天行爽快地說：“一言為定。”

葉虹微笑着對陸天行說了再會，就牽着壯壯默默地跟在高翔後面。

到洗手間換下舞服再上車的時候，葉虹一直沉默着。

“小虹，快看右邊，黃色的daffodil，看到沒有？春天來了，咱們又可以去看花了。今年咱們找個更大的玫瑰園，好不好？”高翔顯然是有意活躍氣氛，興致勃勃的。

“好吧，隨便。”葉虹懨懨地轉轉頭。春天，應該是在每個人心裡。如果心裡是秋冬，外面繁華似錦，也只會讓人徒生傷感。她，還能擁有以前那樣的春天嗎？

“這一陣公司太忙，我真是對不起你。不過，我馬上就可以不忙了。這個合同論證基本結束，可以說十拿九穩了。你說的一點沒錯，你老公真是世界第一的水平，幫客戶設計了特別多快好省的方案。這次他們公司印象很深，估計以後的合同也不成問題了。咱們慶祝一下，趁壯壯春假的時候去夏威夷怎麼樣？就咱倆？有爸媽管着，咱們也可以自由一下了。這時節那邊太陽也不猛，天氣也不會那麼muggy。 我看到Yahoo上說這是今年春天五大熱門浪漫度假地之一。。。”

“無所謂，你決定好了。”葉虹無精打采，心裡不勝傷感： 身外之物，從來就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如果兩心相屬，你的懷抱，就是我的天堂，你站立的地方，就是我輝煌的宮殿！如果你用物質來代替感情，那麼別說金山銀山，天堂我也不屑一顧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