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翁新傳
---楓雨
一　存錢

當童老漢剛剛接到法院傳票的時候，他差點沒蹦起來：“這叫嘛！”他忿忿地啐了一口。
法院傳票上清清楚楚地寫着：原告：天津市條李鄉人民銀行大橋鎮儲蓄所　被告：童大新。

這是咋回事呢？原來，那天中午，童老漢興沖沖地去鎮上存錢。鄉村裡的儲蓄所平時就沒多少人，中午更是，要是有個耗子突然奔過，冷不丁能把打盹的人嚇一跳，還以為是有賊呢。可現在是太平年月，即便有賊，也不來這小地方呀！要不怎麼不用保安呢！
一進門，迎面飄來一股紅燒肉的味道，另外還夾雜着魚香肉絲的辣味。兩個工作人員小麗和大滿正在吃午飯。小麗看着大滿飯盒中的紅燒肉，說：“呦！嫂子又給你做好吃的了？大滿你可真有福氣啊！”大滿得意地笑，小麗就不知怎麼有點酸溜溜的，大滿的老婆還是個農村戶口，那點比得上自己？大滿真是瞎了眼，一起工作兩年了，就愣沒看出來？結果現在自己還是蘑菇燉在鍋里--孤獨着。吃什麼能香呢！魚香肉絲倒正合適，酸甜苦辣自己最清楚。小麗不禁傷感地想。
大滿這時候居然湊過來，把自己的飯盒遞給小麗，說：“你也嘗嘗吧！”小麗抬頭看了大滿一眼，不知道他眼鏡後面是什麼樣的眼神。但她卻挑戰性地說：“那我就不客氣啦！”順手把自己的飯盒遞到大滿手上：“要不，你吃我的。你不是愛吃辣的嘛？”“這怎麼行！”大滿推託。小麗來了氣：“怎麼不行！”
“真的？”
“真的！”

兩個人正這麼推搡着，童老漢推門進來了。
童老漢很少能到這裡來。在他眼裡，出入銀行的都是財大氣粗的人。並且不知為什麼，他一看到那高高的櫃檯和櫃檯後面只露着半個腦袋的工作人員，他就想起早年間的當鋪。小時候他經常去當鋪，總是很害怕且讓他憋氣。害怕是因為總遭白眼，憋氣麼，當然是覺得不公平。當然當鋪和銀行是兩碼事。可是童老漢一進來，還是有點緊張。不說別的，就是看不到人，就讓他心裡犯嘀咕。他站在櫃檯後面，看着小麗和大滿的“推手”運動，不知是打攪好呢，還是等一等。小麗先看到了老人，她鬆了手，心說老頭來的真不是時候。大滿也看到了老人，他的臉似乎紅了一下，抱着小麗的飯盒坐到一邊去了。小麗攏了一下頭髮，換上了非常專業的表情。
童老漢看到小麗的表情，心裡就虛，好像自己做錯了事情，走錯了門。他幾乎要拔腿向後轉了。可這時，小麗說話了，聲音像他家門口賣煎餅的大姐，很甜，卻很冷。因為那大姐是個寡婦。可這位……
“您要存錢麼？”
童老漢楞了一下，止住了要抬起的腳，發現那聲音是從櫃檯後面發出來的，而且是沖自己說的時候，他才小心翼翼地說“是呀！我……”“到那邊去填個單子！”小麗聲音不大，可很有威嚴。童老漢像士兵聽到命令似的，趕緊朝着小麗指的方向走去。老人看到一個高高的桌子跟前，有許多的小抽屜，裡面整整齊齊地放着各種顏色的小本，好像他家後院種的白蘿蔔。怪可人的，可是，哪一個是今天要摘的呢？白蘿蔔認識童老漢，可老漢不認識白蘿蔔。童老漢有點着急，一着急，他的嗓門就高了：“大姐，我要填那個呢？”小麗正在津津有味地吃大滿的紅燒肉，心裡琢磨着這肉的味道：嗯，糖放多了，有點膩。突然被童老漢大嗓門嚇了一跳，一塊好好的肉掉在了地上。小麗沒好氣地說“嚷什麼嚷！”抬頭看到老人，她又壓住自己的火氣，問到“您要存活期的呢還是定期的？”
“活期活期的。”童老漢這回答應的很快，因為臨出門前老伴囑咐過他的。“存活期，老二快結婚了，咱們還得用呢！”老伴總是想的很周全的。
“那您填那個綠的。”說完話，童老漢已經看不到那半個腦袋了。
老漢帶上老花鏡，一個格子一個格子地摸索，終於發現了一個綠色的蘿蔔。那蘿蔔仿佛一直在那等老漢呢，這會好象在說：“我就是你要找的，快來啊！”老漢拿起蘿蔔，想起了自己的孫子，心裡就美滋滋的。他一筆一划地填好單子。
送上單子和現金，小麗麻利地接過去，手指如飛地數錢，眼睛可還看着大滿。大滿這時正抬頭看小麗，兩人的目光對了一下，他非常自然地笑了，說：“嗯，好吃！”小麗也笑了。小麗數完錢，心裡象有個小鼓槌兒，得得敲着小鼓。她一面往存單上寫字，蓋章，一面輕快地哼起歌來。
大滿把錢接過來，也熟練地數了一下，就放進一個鐵盒子。小麗已經把存摺給了童老漢。童老漢接過存摺，對着光線，把存摺舉到眼睛上方，眯着眼睛看。太陽照到他的眼睛，他的眯縫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小麗看了老頭子一眼，說：“老爺子，放心吧！我們不會虧了你的錢的！”大滿就跟着笑了，兩人心有靈犀地笑着。童老漢正舉着存摺，想要說什麼，看到這兩人肆無忌憚地樣子，他就把存摺揣進懷裡，默默地走出了儲蓄所。心裡想，這下老兒子結婚的錢不愁了。
回到家，心裡更是高興！大兒子一家一年才回來一趟，一家子總算可以團圓，享受一下天倫之樂了。大夥高高興興地吃了一頓蘿蔔餡的大餃子。

二　告上法院

可第二天一清早，童老漢剛起來，家裡就來了稀客，或者應該說，是不速之客---是儲蓄所的工作人員，小麗和大滿！
他們來幹嘛呢？原來當天下午關門前小麗和大滿查賬的時候，發現少了18000元。小麗當時傻了眼：這麼多錢對不上賬，她怎麼擔待的起呀！憑她自己一個月三百大毛的收入，是無論如何也陪不起的！小麗急得都快哭了。還是大滿鎮靜些，說咱們再好好查查。小麗把賬本遞給大滿。大滿一查，就查到了童老漢。兩人一回憶，當天就那個時候兩人有點心不在焉。這麼一想，越覺得是這裡出了問題。大滿於是推理：肯定是小麗一疏忽，把老漢的存摺寫錯了，老漢存了２０００元人民幣，卻給寫成２００００元了。多寫了個零。
兩人不敢隱瞞，如實向所長匯報。所長梁水車聽完，眉毛，連同他頭頂那幾根稀疏的頭髮都豎起來了：“你們！你們怎麼搞的？兩個人值班，還出這種紕漏！明天你們給我解決嘍！否則我找你們倆算賬！”
於是第二天一大早，兩個人就風風火火地按照童老漢寫的住址找到家來了。本來小麗巴不得能和大滿一起出來辦公事的，可是卻碰上這種公事！她哪還有心思想別的呀！小麗心裡不住地禱告：但願老天讓我們馬到成功吧！
童老漢看到他倆就急了，說，我存的就是兩萬元，不是兩千元。這是我兒子在深圳打工一年的血汗錢哪！你們怎麼能平白誣陷人呢！老漢越說越急，最後都瞪眼睛了。小麗和大滿沒有辦法，小麗帶着哭腔央求童老漢：“大爺！您就說實話吧！不然我們倆就完了！”
老漢一聽，嗓門又高了八度：“嘛？我說的不是實話？你們說的就是實話？那你是公家銀行是不是？公家銀行，白紙黑字，寫的是瞎話？難道他們就這麼不負責麼！”老漢手裡緊緊攥着存摺，上面是小麗親手寫的兩萬元。
小麗和大滿垂頭喪氣地回來向梁所長匯報。梁所長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嘛玩意兒？有這種人！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呀！”他圍着辦公室開始轉圈---梁水車一着急，就愛轉圈，這是他的工作方法，有點像一休和尚，一想問題就在腦袋上畫圈，閉上眼睛打坐，然後“嘟”一聲響，問題解決！梁水車不是一休和尚，當然不會打坐，雖然他滿可以在他幾乎禿了的油腦門上畫個圈，可那太費事，不如轉圈痛快，外帶着還能鍛煉身體。只見梁所長越轉越快，一邊轉一邊胡擄他的頭髮，轉的小麗和大滿直頭暈。轉到第五圈的時候，所長驀地站住了，他朝小麗和大滿一揮手：“我們告他！我就不信整不了他個老梆子！”

於是，儲蓄所就向法院遞交了起訴書，準備通過法律手段解決。
法院很快受理了這個案子。可是，在法庭上，雙方卻各執一詞，打得很激烈。童老漢堅持他的理論：“我就是存的兩萬嘛！”童老漢委屈地說，繼而不平：“他們給我的存摺，白紙黑字，難道是假的嗎？我們小民百姓，信靠的就是國家嘛。公家銀行都不可靠，我們還敢信誰呢! 公家還會出錯嘛！”
儲蓄所這方面呢？一個勁強調是工作失誤。並且是從來沒有過的。梁水車拿着所里長期以來得的各種獎狀獎旗，說在他任職十年來，從來沒有出過任何錯誤。就這一次，是對手下人管教不嚴。小麗和大滿也來出庭作證，詳細回憶了當時的情景。可為什麼會寫錯呢？小麗說不清楚，她總不能說是因為我心裡想着小石，結果春心蕩漾了一下，結果就蕩漾出一個零了吧！
童老漢也說了當時的情景。而且，按照他的說法，顯然是受到了怠慢。法官一聽，就對小麗皺了眉。既然當時儲蓄所里沒有別的顧客，而兩個工作人員招待一個農民老人，怎麼楞會出這麼大的錯呢？看到童老漢飽經滄桑的臉和慷慨激昂的樣子，實在不象是個說謊的人。
可畢竟這裡面有一方在說謊！到底是誰呢？
法官決定，用測謊儀。
當測謊儀被拿出來的時候，別說童老漢，小麗他們也從沒見過這玩藝兒！一把椅子前面，有一串指示燈和儀錶盤，童老漢看着，腿就有點軟。待到被這些線纏滿了胳膊，胸口，他已經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了。童老漢把牙一橫，眼一閉，心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豁出去吧！
工作人員穿個白大褂，是個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他告訴童老漢不要緊張，否則會測量不準。童老漢心想，廢話！這玩藝放你身上你能不緊張麼？
白大褂照着法庭上的問題，又問了童老漢一遍，童老漢照着原來的口供又說了一回。只見那些錶盤嗖嗖地轉，一會工夫，問題問完了，白大褂從機器上扯下長長一捲紙，一邊看一邊拿個筆標標點點的。他目無表情，所以童老漢也不知道什麼結果。
輪到小麗了。小麗雖說是城裡長大的，還念了職業高中，可也沒見過這架勢。白大褂照例也給她說了別緊張，可小麗的手心卻出了汗。
過了一會，測試的結果出來了。
結果是：童老漢的指數超過正常值45 個百分點，而小麗超過40個百分點。
“這是嘛意思呢！”童老漢問白大褂，小麗也瞪着他。白大褂看了他們一眼，慢條斯理地說：“這說明，你們倆都有說謊的可能。”
“這不是什麼也沒說明嗎！”小麗急了。
“所以這只是作為參考，不能作為唯一的手段。”
“那到底有什麼意思呢！”小麗快要哭了。
“沒意思。”白大褂笑了。

三　持久戰

到底是儲蓄所誣告呢？還是童老漢真的只存了兩千元而詐騙呢？一時間看來還真說不清楚了。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整個條李鄉都轟動了，童老漢成了遠近知名人物，天天有記者來訪，電台電視台也來了人。還有個小村子，說什麼也要童老漢去給他們做報告，給他們講講跨世紀農民如何快速投資致富。童老漢不管見着誰，總是那句話：“這叫嘛！”然後聲淚俱下地訴說自己的遭遇。有一個記者寫了一篇叫“儲蓄所瀆職，農民血汗錢不翼而飛”的文章，轟動很大，引來不少同情的眼淚。
儲蓄所也沒閒着，他們找證據，找科學證據。梁水車頭都大了。他擔心儲蓄所的業務會受影響，更怕他的烏紗帽也飛了。本來獎金就成問題呢，現在又來這麼一招，這不是成心噁心他麼！梁所長成天簡直是坐臥不寧，他那幾根可憐的頭髮簡直都有被他胡擄沒了的危險。
可沒想到，儲蓄所的生意卻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來存錢的與日俱增，絡繹不絕。天天門口排起了長蛇陣，簡直像搶購什麼緊俏物品。有的人甚至從外地跑來存錢！不知道行情的還以為這裡是證券交易所什麼的呢！結果把僅有的幾位工作人員忙得不亦樂乎，甚至連吃飯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了。這情形對儲蓄所來說，真是史無前例的。梁所長的眉頭舒展開了。他本來要嚴厲處罰小麗和大滿的，可看着這個勢頭，他就把處理他們倆的意見，連同自己的檢查都鎖到抽屜里了。沒人的時候梁所長心裡偷着樂，心說這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哇！他叫大滿去雇兩個保安來。
過了半年，法院經過了幾番審理，判了儲蓄所勝，童老漢要賠還儲蓄所18000元，並且承擔所有訴訟費用及其他費用2840元。童老漢不服，他說他是冤枉的，也根本沒錢賠償。他要繼續上告。
儲蓄所這邊呢？本來贏了官司該歡天喜地的吧？沒有。因為自從人們在電視裡報紙上看到案子的結果後，儲蓄所又恢復了以前的秩序，不再門庭若市了。童老漢那邊的錢也沒有追回來。梁所長又皺上了眉毛，轉開了磨，並且“白頭搔更短”。不久新雇 的保安給辭了，小麗和大滿也各得了一個處分，全年的獎金都泡了湯。

又過了半年，最近，有人在北京上訪局碰上了童老漢。
“這叫嘛！” 童老漢逢人便說。

2004．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