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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鄉拾零 (一)
送交者: 邊際人 2004年05月02日14:42:55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下鄉拾零 (一)


下鄉舊友電郵傳來一張當年下鄉時的照片。四個十七八的小伙子前後成雙斜插着排成當年最流行的造型。我站在最前面,遙指遠方,大概是模仿當年“戰士指看南粵”的形象吧。另外三位戰友簇擁在周圍,似乎緊握鋼槍捍衛紅旗的架式。我們四人身着軍大衣、頭戴軍棉帽,更增加了戲劇性效果。照片經過時間的洗滌,已經褪色發黃,邊角剝落。卻更襯托出了歷史的痕跡。照片上人物的幾分英武、幾分好笑。但照片上的我們面帶發自內心的笑意,毫無矯作之感。

一陣激動之餘,把它放作計算機桌布。每每打開計算機,屏幕上就出現了這個歷史的默默提示。在過去二十年的國外生活中,碌碌的工作和異國他鄉的環境使我無暇也沒有機會回想二十多年以前的這段經歷。這張突如其來的照片攪動了多少年未及觸動的記憶深淵。

要求下鄉

1975年我高中畢業。那時,高中畢業後,下鄉似乎是天經地義的出路。報刊廣播中充斥的有關上山下鄉的宣傳報道使得人們感到農村就在身旁,一步之遙,伸手可及。哥哥已經於前一年下鄉了。當了一段時間的臨時工,等待上面關於下鄉的統一部署。不料突然有了新的政策精神:城市家庭中每家可以留一個孩子在城市就業。記得當時媽媽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很乾脆地回答:“我想下鄉。”

已經記不清當時是怎麼想的了。其實,當時的人是不會自己想事情的。十六歲的我那時編織的夢都是圍繞着“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這個主題的。記得我的腦子裡都是那些激情豪壯的畫面:黑龍江農場知青與階級敵人鬥爭、與貧下中農共同戰天鬥地。那些報刊廣播上的口號已經成為我們日常思維的基本話語: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經風雨、見世面。”那轟轟烈烈的場面對於一個從宿舍到校園裡長大的少年來說幾分神秘、幾分神往,這大概是我當時的主要想法。

“咱不能考慮不下鄉嗎?”媽媽用商量的口氣說。我知道她對我有些偏愛,因為我喜歡讀書學習,這有點象她。

“不!我想去下鄉。”我好象沒有給媽媽說自己腦子裡這些標語口號式的理由。其實也用不着。媽媽長期在軍營中生活,實際上她對這些革命理想口號的認同和執行超過了周圍的任何人。只是在自己心愛的孩子身上,母愛的本能誘發了她的“私心一閃念”吧。

沒有更多的討論爭執或說服,媽媽到我們所在地的知青辦公室為我“爭取”了一個下鄉的名額。媽媽回來告訴我,當時正有一個家長在辦公室里乞求允許她的孩子留城。

“你看,人家的覺悟多高?向人家學一學。”辦公室人員藉此教訓那個家長。

就這樣,我和同一單位的另外幾個下鄉知青在在敲鑼打鼓的歡送聲中乘卡車離開了家。

其實,我下鄉的農村離我父母的家只有百十里路,即使在當時交通不便的情況下,幾經換車,大概半天的時間就可回家。可是城鄉之間可謂天壤之別。汽車在崎嶇不平的小道上左轉右拐,進入村莊,停在一個門院前,到家了。知青點的廚房裡,無窗無燈,昏暗無光。從敞開的大門照射進的光亮中可以看到,四周牆壁都被煙火熏的漆黑,燒火用的柴火凌亂地丟卻在地上。一個巨大的鐵鍋占據了屋子的一大半空間。我剛走進廚房,“嗡”的一聲,那鍋蓋上滿滿的一層蒼蠅騰空而起。天吶,我從小到大都沒有見到過那麼多的蒼蠅,這飯怎麼能吃得下?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院子裡來了一個貧農老大爺。微弓的身材高大魁梧,頗有些舊傳中山東大漢的形象。只是一頂破舊的草綠色仿軍帽毫無生氣地趴在他的大頭上,再加上一雙迷迷着的小眼,顯得有些滑稽。

“當年我能吃這麼兩大盆飯。” 他指着院子裡一隻餵豬用的大盆子,嘿嘿笑着說。然後他漫無邊際地啦起當年闖蕩的傳奇,大多是一些打賭吃白食的故事。聽了半天,沒有一點跟着毛主席共產黨鬧革命的經歷。這就是我們要學習的貧下中農?我在暗自問自己。

第一次勞動

其實,在下鄉以前已經多次參加學校組織的學農勞動,自以為諳熟農務勞動,象俗話說的,沒吃過豬肉,還沒有見過殺豬的?(其實,今天這話應該反過來說。)

但是,下鄉後的第一次農田勞動至今還是記憶猶新。下鄉時間正值秋收時分,收玉米種麥子,是一年農活最為關鍵的季節。因為,農民一年的主要收穫在魚麥收,而麥子種的好不好,正在秋收之際。那時在農村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在秋收之前換生產隊長。意思是,你丫小子能不能幹得好,從頭來拭一拭。

種麥子以前要犁地,一是鬆散土壤,有利於麥苗生長;二是將殘留在地里的玉米秸深埋於土中,化為肥料。土地犁耙之後還需要有人手執钁頭將田中的土坷垃(土塊)一一打碎攤平,否則麥苗壓在土塊下就無法出土生長。現在看來,這道工序實在是得不償失。只是因為農村勞力過剩,把麥田當作花圃來伺候。這舉舉钁頭敲敲土塊的活兒在秋收農忙之際是最輕鬆的,通常是照顧那些老弱病殘的社員。但是我們這些剛剛來到農村的十六七歲的城市娃娃也不比那些老弱病殘者強多少,於是第一次勞動就是被排去幹這活。

記得好象是到達後的當天下午,就來到了田間,在一位大媽的帶領下敲土坷垃。在一壠麥田的一頭開始,逐步邊倒退邊敲打。剛開始還新鮮,但是不一會兒腰背手臂就累得酸痛不已。滿目的黃土更加重了這機械動作的枯燥單調。四處張望,那一大片光禿禿的黃土地默默地等待着我們钁頭的親密接觸,這一寸寸地挪,一钁钁地敲,什麼時候才是終了?那時,手錶在城市都是個稀罕物,在農村更是壓根見不到。上工下工都是由生產隊長看日頭起落而定。通常天蒙蒙亮就吹哨上工了,而要到太陽落下,天際間光線昏暗時才下工。不時地看着曠地遠處高懸的太陽,仿佛釘在天際,動也不動。整個世界仿佛是凝結了。一輩子的生活難道就是這樣難捱地度過嗎?

許多年後我在美國一所大學任教時,有一次和一個農村來的中國留學生一起吃飯時說起了這段經歷。他認真地盯着我,仿佛在鑑定一件文物是否是贗品。然後他告訴我:“我一聽你說的這些情形就知道這是真的。只有真正經歷過農村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感受”。
重溫童趣

我所在生產隊的會計秋生是一個回鄉知識青年,與我同一年高中畢業,高高細條的個子,長長白淨的臉上常常堆起戲謔的微笑。時間不長,我們就成為要好的朋友。我經常到隊部辦公室里找他玩耍。似乎是額外的犒勞,在那裡還常常碰到他尚未出嫁的姐姐,個頭不高,身材豐滿,總是打扮的乾乾淨淨的,與其他土頭土面的農村婦女相比,簡直如同出水芙蓉。一見到我,一雙眼睛就會笑得眯了起來,長長的眉毛彎成了月牙形狀,嘴邊露出淺淺的小酒窩。

在生產隊會計是一個要職,但秋生象一個小孩子一樣頑皮。我們經常晚上一起到坡裡邊走邊聊。現在知道那叫做散步,當時只是找一種方式說說閒話,溜溜腿。印象深刻的是騙取西紅柿的經歷。一次玩厭了,想找點有刺激的事情做。那時,西紅柿、黃瓜等類的時令蔬菜都是孩子們的上等水果。

“我們去園子裡弄點西紅柿、黃瓜來吃”。不知誰先提議道。

但是,看菜園的是一個十分刻板沒商量的老漢。去向他討這些珍稀果實,無疑是與虎謀皮,肯定要吃閉門羹。

“我們可以以你們知青點的名義提取蔬菜,然後銷帳。” 秋生突發奇想地說道。

原來,根據當時大隊的規定,知青點可以到各隊的菜園提取蔬菜食用。由各個生產隊菜園記賬後交給生產隊的會計,年底統一與知青點核算。那時我是知青組的組長,有權到菜園提取蔬菜,而春亭是生產隊的會計,菜園記賬後轉交給他。這樣,我可以以知青點的名義到菜園提取時令蔬菜,而當帳目轉交給會計時,秋生可以將帳目棄之不記。

於是,我們趁夜興沖沖地衝到菜園,叫醒看園老漢,告訴他知青點需要西紅柿和黃瓜,。初次撒謊,還頗有些緊張,好在黑燈瞎火,老漢毫無覺察,立馬就去摘來各五斤。收據打好後馬上就轉手給了春亭。我們提了沉甸甸的兩大包找到一個沒人的土坡上,在昏暗的月色下,撕掉收據,一邊大笑,一邊盡興地吃,直到肚子鼓鼓地實在沒有空間了才罷。這種事情以後我們還幹過好幾回。

模糊記憶中好象還一起偷偷去大隊的果園裡摘過幾次蘋果。果園為了防盜用鐵絲網圍起來,還有人巡邏。一旦拿獲盜者要罰款甚至批判。我們從鐵絲網的縫隙中鑽進去,在附近的果樹上摘下幾個蘋果,撒腿就跑。

這種童趣的事情從我離開小學所在地以後就再也沒有玩過。沒想到在廣闊天地里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時候給我提供了這麼一個機會。可惜不久我就走馬上任到另外一個生產隊當隊長,從此告別了這些無憂無慮的嬉玩生活。

豬的故事

我屬豬,所以說一說下鄉經歷中有關豬的故事。在農村,養豬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副業。抱一隻豬仔回家,用家裡剩菜剩飯餵上一段時間(生長期記不清了),到年底節日把豬一宰,賣肉可以得到一大把票子,這可是農民絕無僅有的掙大錢的機會。平時豬圈還可以造肥。農民放工後總會到豬圈看一眼,往豬圈裡添幾杴土。到豬胖 肉肥時,就可以殺豬賣肉了。主人會把豬下水留下,煮上一大鍋,半個村子都飄着肉香。旁觀的孩子和鄰居 都會分到一羹半勺的。要知道,在那個時候有時一年到頭都見不到一點肉星呢。所以,賣豬殺豬是全村的一件大事。

我在農村第一次看到殺豬的血淋淋場面。記得上小學時,學校組織參觀肉聯廠,看到了從殺豬到加工成肉品的過程。但是那是把豬趕進一個高高的圍牆裡,再用電槍把豬一隻只地電昏過去,並不見血水。但是,農村的過程就更為簡練赤裸了。屠夫是一個平時嘻嘻哈哈被人戲弄的漢子,但是他此時仿佛是一個國王一般被人簇擁着,指指點點地指揮着眾人安置家什。然後,他悠悠地踱步走向豬圈,仿佛在盡情地享受這難得的特權待遇,又象是在慢慢地欣賞一副即將完成的得意作品。突然間,只見他一個箭步撲在豬身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它掀翻在地,四腿朝天。這樣,它健壯有力的小腿只能在空中蹬踢,無以用力依託。然後,許多人一擁而上,將它的的四蹄牢牢地捆住,抬到圈外。在這整個過程中,豬那歇斯底里的尖叫聲不絕於耳,仿佛把肺部都要吹爆了。俗語說,“象殺豬般的叫聲”實在是有感而發。這時,屠夫手執一把尺許的銳利尖刀,慢悠悠地走到正在拼命掙扎的肥豬身旁,在它的脖部拍摸着尋找下刀處。那豬仿佛感受到了危險的臨近,叫聲更為急促尖利。只見那屠夫突然手腕一抖,尖刀順着耳朵下方直入胸腔。那屠夫的半個手臂都陷在裡面,還在不停地攪動。豬的聲音隨着刀進而突然急劇提高,四肢痙攣,但很快就嗚咽低沉,不久就毫無聲息了。當屠夫將刀拔出時,鮮血四濺,他的手臂上都滴滴嗒嗒地流着血水。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麼多的鮮血,站得遠遠的,還心驚肉跳不已。

相比之下,那些接受結紮手術的豬兒們要幸運得多了。大概是為了培育肉食豬吧,男性豬要進行結紮手術。所謂結紮,就是將公豬的睾丸摘除,當地稱為“騸豬”。現在想來,頗有些不夠“豬道”,但是在美國我們家裡的貓也按照當地慣例被生生地做了絕育手術,可見人類施善是有針對性的。騸豬的手續比較簡單。將豬按住捆牢後,在它的嚎叫中從臀部用刀剖開一道口子,將手伸進去,將一對睾丸拉出割掉,然後用粗針大線縫合傷口,那豬便吱吱叫着一瘸一拐地走開了。那睾丸的模樣似乎和豬腰子有點相像,一團紅白相間的肉。每次騸豬後必有酒席聚會,因為豬睾丸可是肉啊。據說經過仔細處理後,味道頗為鮮美。有人問我願不願意加入聚餐,但這對於初來乍到的我還無法接受,婉言謝絕了。農民對於騸豬見多不怪。後來實行村里實行計劃生育時,尤其是男性結紮,社員們就自然而然地稱之為“騸”人了。

吃死豬肉的經歷更是印象深刻。那是剛到農村不久。一天下午,正與隊裡的壯勞力(即年輕男社員)一起在大隊豬圈後面的田裡勞作,突然好象發生了什麼事情,社員們間交頭接耳,小聲談論着什麼。原來,大隊豬圈剛剛死了一頭病豬。已經記不清這個病的名字了,得病後豬的腸子結長一段段的硬結,不治而死。這種病只在豬中傳染,但是傳染性極強。據說如果人畜吃了病豬肉,他們的糞便如果被其他的豬食用都會傳染得病。所以每當發現這種病都如臨大敵,必將死豬深埋地下,以防牲畜刨出吃下成為新的傳染源。

有一個瘦小精幹的社員壓低聲音對我說,今天晚上有好事,在家等着吧。我茫然不知所云,也沒有放在心上。

一天的勞累之後的夜晚,我早早地進入了夢鄉。深夜我突然被人推醒,眼睛都沒有完全睜開,稀里糊塗中被人左轉右拐帶到一家農舍。剛一進門,一股肉香撲鼻而來。那是一個一年也吃不上幾次肉的時代,這味道一下子把我從半睡中喚醒,口津頓生,全身的味覺都調動起來了。只見七八個人圍坐在一起,桌子上碗筷狼籍,看來已經吃了一輪了。剛坐下不久,又一大盆骨頭肉端了上來。原來,這班哥們趁夜色把深埋了的死豬挖了出來,這桌上的正是那煮熟了的死豬肉!

剛剛坐下,殷勤的主人已經將一大塊骨頭和肉送到面前。腹中沒有任何油水,在這誘人的香味面前,什麼傳染病,什麼健康顧慮統統跑到爪窪國去了。一把抓了過來吃了起來。從小到大還沒有這麼痛快地大口吃肉的經歷呢。以前在家裡吃飯,如果幸運飯菜中有肉,紙一樣薄的肉片分到自己名下也不過兩三片,從吃第一口飯就開始“計劃經濟”,“統籌安排”如何讓這幾片肉保持到最後。一頓飯吃的如同舊社會盼星星、盼月亮地嚮往解放那般盼望將一片肉放進口中的時刻。而如今,只管大口吃肉,頗有“今日有酒今日醉,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豪氣。直到酒足飯飽到咽喉才罷。至今那昏暗燈光下油膩膩的手,油光光的嘴,被酒精和興奮催的紅彤彤的臉面的鏡頭還歷歷在目。

“喂,拉完屎後別忘了埋好啊”,臨走時主人叮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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