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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紀行(下)
送交者: Optics 2004年05月15日16:34:18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西藏紀行(下)

               ——靈魂中的燈

                ·霜 子·

〖續上期〗

  我們早早地上了床。剛才和賓館預定了一輛吉普車,明天準備去納木湖。本來旅遊局的馬處長安排我們過幾天搭車去日喀則,老局長給扎什倫布寺主持的介紹信都寫好了。可是一來絲兒假期已到,二來我們已看夠了寺廟,想看看自然景觀。包這輛吉普,一天的車費就是一千元。像我們這樣的自費旅行者,時間又有限,在西藏腹地繼續走是很困難的,如多有幾個人搭伴兒就好了。

  第二天凌晨五時,我們就起身了。司機是一位叫多吉的藏族師傅,他當過兵,在青藏公路上跑過多年的長途。他開着一輛嶄新的三菱陸地巡洋艦。西藏的公路上,跑的都是好車。這是因為路況不好,對車的要求高,尤其是越野,壞在野外麻煩就大了。馬處長和夫人準備搭我們的車一起去納木錯,他們在拉薩工作多年,也沒去過那裡。

  我們很快駛過凌晨拉薩空曠的街道,經過新城區一排排毫無特色的標準建築,從另一頭出了城,駛上通往藏北的公路。看到野外豁然開朗的遼闊的空間,我立刻感到心曠神怡。大概是在拉薩看了太多的寺廟,讓人不免心情壓抑。西藏的田野似乎比任何地方都更開闊,拉薩是塊盆地,周圍地區有大片農田,到處綠蔥蔥的。我們在向更高的地方駛去,白雲就在和我們平行的田間飄浮着。我們很快就超過了四千米的高度,我又開始感到不舒服了,眼睛裡似乎罩上了一層什麼東西,有點模糊,就像帶着深度近視鏡似的。這次我帶上了氧氣罐,聽說納木湖一帶的空氣特別稀薄。

  車子風馳電掣般地向前飛駛,路旁的念青唐古拉山驀然闖進眼帘,我們已駛入真正的藏北高原了。這偉大的山脈綿延數百里,氣勢磅礴,始終伴隨在我們身邊。這是真正的終年積雪不化的雪山,最高峰有七千多米高,雪白的峰頂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如夢似幻。廣闊無垠的荒原之上散布着星星點點的牛群、羊群,但都在離公路很遠的地方,偶爾可以看到裹着紅頭巾的牧人們,追隨着他們的牲畜,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上。

  我們要多吉師傅停下車,拍了幾張照片。車外已很冷,風颳在臉上隱隱作痛。這裡的風如此嚴礪,任何生命都在經受它的考驗。我發現地上的草一堆一堆的,矮矮地緊緊抓着地皮,才能扛住風的肆虐。不時可以看到一個個大小各異的水潭,波平如鏡,清晰無比地映出藍天白雲。水很少見,但如此美麗潔淨,仿佛從沒人碰過一下。藏族人認為水是神聖之物,從來不會為了洗乾淨自己而把水搞髒,而我們為了使自己乾淨,弄髒了水,弄髒了我們生存的世界。我不由想起哪種生活方式更好的討論。我想,只要他們自己不覺得自己的方式不好,那就是他們的方式更好,能生存的更長久。這是整個世界都該思考的問題。

  我們駛過一座村莊。所謂村莊,就是幾排泥土壘成的房子,牆上堆着曬乾的牛糞,這是牧人們過冬的燃料。從路上走過來兩個穿黑袍子,裹紅頭巾的女人,走進一看原來是母女倆,因為她們的臉非常相象。她們裹的緊緊的頭巾下只露出兩隻眼睛。在這兒見到遊人,使她們感到驚喜。多吉師傅向她們問路,她們一邊回答,一邊目不轉睛地看着我們。我們把身上帶着的巧克力送給母女倆,和她們合了一張影。一直到我們離開很遠,她們還站在路邊向我們揮手。

  前面出現一片淺灘,車子駛過泥濘的路面和鋪滿碎石的水邊,我們正猶豫是不是要下來或想法繞過它,多吉師傅猛地加大油門,闖進了淺灘,激起的水花如瀑布般飛濺,轟然落在車頂上,窗前白花花一片,我們如墜五里雲霧之中。劇烈的顛簸使我們從座位上彈了起來,車輪已沒過大半,仿佛馬上面臨滅頂之災,多吉師傅毫不遲疑地繼續全速前進,終於衝出了淺灘!我們大聲歡呼起來,勝利地回頭望着那條潺潺流淌、矗立着大大小小石塊的小河。這吉普的優秀性能令我們興奮不己,它似乎可以穿越一切障礙,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我們前進。

  道路變得越來越艱難了,車子始終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行進。我們後面一輛麵包車費勁地攀登了一陣兒後,終於拋錨了。車上的人們都下來了,站在路邊,不知所措。車子壞在這兒怎麼辦?這是人們最擔心的事,也許後面過來的車可以幫助他們吧。翻過一座山梁時,竟然看到兩位外國小伙子背着幾乎有一人高的背囊,正扛着自行車在翻山,當然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已經異常艱難。多吉師傅情不自禁地豎起了大拇指,“好樣的!”這兒已絕然看不到一個漢人旅行者,實際上是人跡罕至,連鳥兒都飛不到的地方了,對於任何生命都是一種考驗。

  離開拉薩4個多小時後,我們到達了納木錯。兩塊風雨剝蝕得奇形怪狀的巨石出現眼前的山坡上,象是守衛聖湖的門戶。這是大自然的傑作,還是外星人遺留在此的坐標?旁邊有一座巨大的瑪尼堆,是轉湖朝聖的人們一塊塊堆積而成的。我們下了車,順手揀起一塊石頭,也想放在上面,沒想到凜冽的山風幾乎把我們吹倒。這裡正是風口,吹得繩子上系的經幡呼啦呼啦直響。“風象刀子一樣。”馬處長說了一句,但仍站在山坡上給他夫人照相。我們急忙鑽回車裡,車子翻過山坡,向下駛去。

  山下靠湖畔是一大片沼澤草灘,遠處可以望見浩瀚如海的納木湖,象一條碧藍的銀帶一樣伸展開來,波光粼粼,看不到邊際。它和我們概念中的湖完全不一樣,而更象是一片海。

  我們顛簸不己地向前行駛了一會兒,車輪開始打滑,陷進泥里,在一片沼澤中停下了。多吉師傅心疼他的車,不肯再往前走了。據說有另外一條路,可以通到湖中心的一座小島,島上相傳有神秘的岩畫,我對那兒充滿了嚮往。可多吉師傅不認識這條路,也沒有一個人可以打聽。他從車上下來,說只能到這兒了。我們看了看湖邊,也就還有兩百多米的樣子,於是同意在此停車,自己走過去看看。沼澤地里積水很深,每隔一米多的樣子就有一堆草棵,上面長着低矮的暗紅色灌木。我們象兔子似的從一簇草棵跳到另一簇草棵上,一不留神,就會掉進水裡,陷進泥塘。蹦了幾步,我的運動鞋裡灌滿了水,咕唧咕唧直響。絲兒堅持着又跳了幾步,也停下了。我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心跳如擂鼓。納木錯海拔4800米,只這幾下就耗盡了我在拉薩養精畜銳攢下的力氣。這時離湖邊真的不遠了,但我們只能放棄了。望着已近在眼前,卻仍似遠在天邊的納木錯,我們不勝遺憾地轉過頭,順原路返回了。

  多吉師傅努力把車從泥沼中開了出來,找到一塊平地。馬處長把從西藏賓館買來的盒飯擺在地上,準備在這兒吃午餐了。我們也帶了些罐頭和水果,請大家一起吃。這時正在草灘上放牧的幾個小伙子慢慢向我們聚攏過來,他們把牽着的馬放在旁邊吃草,席地而坐,看着我們。我們遞給他們盒飯和飲料,他們有些羞澀地接過來吃了。高原上的牧民是最質樸憨厚的人,因為他們很少有機會見到人,一見到同類就會情不自禁地去接近。路上的牧民只要一看到有車經過,就會向你招手。他們的膚色比拉薩人更深,臉上刻着風餐野宿的游牧生活的粗糙印跡。由於少有人際間的交流,他們的表情很少,顯得木訥。只有在他們笑時,你能感到他們心底最原始、最真摯的感情。

  我們騎上他們的馬,在草地上轉了一圈。藏北高原有一種獨特的美,原始的、荒涼的、粗獷的美。這裡遠離文明世界,保持着自然的本初面貌。念青唐古拉山和納木湖在西藏神話中是一對夫妻,山是男性的,湖是女性的,但她也是象男人一樣深沉有力,浩瀚博大的女性,而不是我們文明中溫柔、纖巧、小鳥依人的女性。我很遺憾我們從這麼遠的地方慕名而來,卻仍只能遠遠看到她的身影,可望而不可及。寬廣美麗的納木湖在天光照耀下變幻着自己的色彩。不知為什麼,我們並沒有看到一個轉湖磕頭的人。湖畔的草灘上,只有正在低頭吃草的羊群和氂牛群。氂牛是一種非常漂亮的動物,雖然早已被馴化,它的造型與張力,它從遠古時期殘留下的野性仍令人心悸。

  草原上天氣變化非常大,太陽時隱時現,溫度驟然間就會發生很大變化。我一會兒穿上毛衣,一會兒又脫下,忙個不停。而牧人們只穿着一件皮袍,寒暑皆宜。

  下午兩點多時,多吉師傅說該往回走了,要在天黑前趕回去。我們只好上車,聽從他的安排。回去的路上,遇到一群受驚的氂牛群,從我們車前狂奔過去,我們只得停下車來等它們過去。從始至終沒有見到主人在哪兒,只見到一隻深棕色的氆氌背包從牛背上散落下來:一隻木碗,一個水壺,和一把大手電從裡面滾了出來。這是一個牧民的全部家當。生活在如此嚴酷的環境裡,他們所需的物品竟是這般簡單。

  車子在一處帳篷群前停下了,多吉師傅讓我們在這兒等他,他和那些牧民們用藏語商量着什麼,後來看到他抱着大塊的酥油放進車裡,原來他是到這兒來買又新鮮又便宜的酥油。我們也趁機鑽進一家牧民的帳篷,裡面只有兩個小姑娘。姐姐長着典型的藏族人輪廓分明的臉,深棕色的皮膚;妹妹卻是個皮膚白嫩,嘴唇鮮艷,美目流盼的姑娘,令我們驚異不已:這漆黑的帳篷里怎麼會長出這麼一位美人來?乍一進帳篷,簡直什麼也看不見,過了一會兒眼睛逐漸習慣了黑暗,才依稀看到屋裡的陳設,地上鋪着一層烏黑的毯子,姐妹倆就睡在這兒。她們很熱情地招待我們,打開木桶,要沏酥油茶給我們,我們趕快謝絕了。絲兒從口袋裡掏出一管口紅送給妹妹,她高興極了,說她用過這個。她居然會說幾句漢語,還說和她阿爸去過拉薩。對於上天把她們安排在這兒生活,她們似乎沒有任何怨言。我卻覺得太不公平,也許有一天,什麼文工團的人會在這兒發現了她,從此改變她的命運吧。但是在這荒涼的世界邊緣,有多少美人就這樣被埋沒掉,有多少青春在寂寞中消耗掉,大自然慷慨地賦予了她們美,又毫不留情地毀掉了她們,過不了幾年,她就會像花一樣枯萎掉。

  我們的車繼續前進,經過一座高高的鋪滿鮮花的山岡。馬處長和夫人大叫停車,兩人興高采烈地唱着歌,采了一大把野花,又翻過山坡,到那邊采蘑菇去了。

  我和絲兒爬到一塊大石頭上,我突然頭疼欲裂,再也支撐不住了,只能躺倒在石頭上。平躺的姿勢使我的痛苦有所緩解,呼吸也均勻多了。但我再也不能動一下,也說不出一句話。多吉師傅講,這裡已有五千多米高,是我們經過的最高點。這是我生命中一個值得驕傲的記錄,是我用痛苦換來的。但我再也體會不出平日支配我們的那些情緒。在這兒,在這前所未有的高度上,我對生命的許多觀念都被改變了。我通過肉體的痛苦一點點接近了真理,這可能是我們認識真理的唯一途徑。我開始明白了,在這世界之巔,人們為什麼如此執著於信念。因為如果沒有信念,人就無法活下去。我終於看到了鳥,它正在我身邊的草地上撲騰着,艱難地抖動着翅膀,飛起不過兩尺高。但是在這五千多米高的地方,仍然有鳥、有花,一個多麼美好的世界。所有的生命都在頑強地生存着,貢獻給這個世界令人感動的生命的讚歌。

  陽光照得眼前一片白花花,我閉上眼睛,感覺到溫暖的橘紅色在眼皮上跳動。我多想就這樣一直躺下去。多吉師傅招呼我們上路,馬處長他們也捧着一堆蘑菇回來了,說回家做湯去。人們仍忘不了享受生活,蘑菇在拉薩是很罕見的。

  空曠的荒原上,偶爾竄過幾隻小鼠,一看見車後就匆匆地驚恐地閃開,一直躲回自己洞窟的門口,卻忍不住要豎起身子來好奇地向我們張望一番。很多動物因為好奇而失掉性命,幸好我們不是獵人。我問多吉師傅:藏族人如果不殺生,那他們又如何看待打獵呢?他說為生存而殺生是可以原諒的,如牧人們宰殺他們的牛羊。而為取樂而殺生則是不可原諒的,因為那不是出於必需。這就是說如果我們只是向自然索取生存所必需的東西,就不至於把這個世界給毀掉。但人類是如此貪得無厭,永無止境地掠奪自然,直到有一天破壞掉自己生存的家園。而藏族人的哲學是與自然和諧相處,所以我們才能在這兒見到完全未被破壞的自然——地球上最後的伊甸園。

  車子沿着來時的道路在廣闊的高原上疾馳,速度令人如醉如痴,念青唐古拉山又象守護神一樣出現在我們身旁。這時天空中飄來大片烏雲,傾刻間天地之間被黑暗所籠罩,令人恐懼。幾乎沒有任何預兆,又沉又大的雨滴從天而降,濺落在車窗上。這雨來得太快了,太猛了。而就在這同時,另一片天空上?我們的視野無比寬廣,廣亘的天與地之間沒有任何障礙物?另一片天空上卻陽光四射,甚至出現了一道橫貫天際的彩虹!在這兒時空仿佛發生了錯亂,我們的感官也被這奇異的景象所震撼:這難道是在同一時間,同一地域發生的現象嗎?雨滴和彩虹,烏雲和太陽全都爭奇鬥妍般地在同一時空中展現,令人眼花繚亂。我興奮地左右環顧,忘記了頭疼,忘記了一切。在歷盡滄桑的藏北高原上,這不過是最平常的一瞥,對我卻是氣象萬千的極致。我為我活着,能看到這樣的美景而陶醉。平時整天坐在水泥牢房般的辦公室里,我如何能知道世界是這般廣闊,生命是這般自由和歡樂啊。我終於明白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我就是為這個而來的——在這樣的天地間馳騁而來的。除了那些輝煌的廟宇,我們心中渴望的不就是這偉大壯觀的自然嗎?在短短的幾天裡,它們構成了我對西藏這塊神奇的土地最深切的認識。雖然我連自己走過的地方的名字都叫不出來,但卻讓我永生難忘。

  我終於抵擋不住睏倦的襲擊,昏昏沉沉地睡去,在暮色中回到拉薩。進了房間,我才醒了過來。吃完飯,我們盤腿坐在床上,互相看着,這時才想起白天忘了塗防曬油,於是找出來在已經曬得生痛的兩頰上抹了起來。一天之內,我們倆個就被高原的太陽曬得如同藏族人一樣了,顴骨上浮着兩塊紅暈,這是西藏的太陽給我們的禮物。

  這是我們在拉薩的最後一天了,絲兒的假期已到,她必須趕回去。其實我還有幾天假,而且再過兩天就是雪頓節了。可是我一想獨自一人在這個房間裡整夜聽着狗吠,就要發瘋。我決定和她一起走,也許以後我會覺得自己很蠢,但現在我真的想走了。

  我們打算去布達拉宮拍照,然後去試一家藏菜館,也算沒白來一趟。每到一個地方,我總是喜歡尋找本地最地道的最有特色的小吃。惟有藏菜,始終沒敢一試。我們進了一家裝潢得很華麗的藏菜館,裡面沒有幾個客人。我們研究了許久菜譜,最後只點了糌粑、干牛肉和青稞酒,這是藏族人最普通的食物。牛肉根本嚼不動,可見我們的牙齒早已退化了。糌粑則放在手裡怎麼也攥不起來,後來坐在我們對面一位藏族小伙子看不下去了,主動過來幫我們。他捏起一小撮乾粉,加上一點水和酥油,用油污的手指頭很快捏成一根長條遞給我們,我們略微遲疑了一下,接過來送進嘴裡,向他點點頭,不住地說:謝謝,謝謝。

  只有青稞酒是我真心喜愛的,酒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是透明的,而是一種乳白色、象江米酒似的液體,微微有點酸味,但很清香,喝進去口感很舒服。看樣子這養育了藏民族的青稞真是個好東西。

  我們又去八角街的集市上買了些禮物準備帶回去給親戚朋友們。臨來時曉珊特地囑咐我給正在醫院等待腦血管搭橋手術的朋友路路買一樣吉祥物。我找了好久,終於買了一塊印有六字真言的銀牌,也不知是做什麼用的。我們懷着同樣虔誠的心願囑託、尋找、期盼,也許它真的能在冥冥之中施展神力,保佑路路的手術平安吧。

  前兩天我還買了一隻嵌着金色太陽神的鼻煙壺,剛拿回去上面的箔片就掉了。今天我帶着它找到上回賣給我的那個女人,告訴她我不想要了。那女人大怒,用藏語罵了我不知什麼,另外幾個女人也圍攏過來,怒目而視。這陌生的敵意令人恐懼,不過是幾塊錢的東西,但第一次讓我感到這美好的土地上也有着不和諧之音。這兒也不是像我自己那樣一廂情願想象中的一塊理想淨土,我該離開了。

  晚上我們有一個約會,絲兒的朋友介紹我們認識了拉薩著名的青年作家扎西達娃,他邀請我們今晚去做客。這是我們晚上第一次外出。扎西達娃完全是一位現代青年,穿着草綠色茄克和紅色帆布馬甲,腳上是一對美式大皮靴。他開了一輛紅色吉普車來接我們,帶我們到了城中心的一家酒吧。車上還有一位漢族司機,從小就和他的父母進藏工作,他帶着怨恨的表情對我們說漢族人將永遠也不可能適應這個鬼地方。酒吧里似乎聚集着拉薩所有的文化人。經過幾天深居簡出的生活,我們對這樣熱鬧、嘈雜的環境完全不能適應,喝了一杯雞尾酒後,就昏頭昏腦了。我們對扎西達娃說想走了,他很吃驚,但立刻同意帶我們到他家去。我們在人們驚奇的目光中離開了酒吧,上車駛向扎西達娃家。

  黑暗中我們也不知他家坐落在拉薩的哪一個方向。這是一座兩層小樓,有一座帶圍牆的院子,院子裡長着高高的草。後來我才知道,在西藏,植物能長這麼高很不容易,是經過精心培育的。扎西達娃的太太是位舞蹈演員,她迎了出來,我們隨他們走進屋門時,看見一隻棕黑色的大狗站在台階上,幾乎有一人高。絲兒彎下腰去撫弄它,此時我才看清了這是一隻藏獒!這一發現讓我幾乎魂飛魄散,這不是狗,而是一隻真正的野獸。它的巨大的棕熊般的身軀和兩隻閃閃發光的小眼睛透着一股難以馴服的野性,雖然夫婦倆一再說它是一頭被馴服的藏獒,可以帶出去散步,但我早聽說過關於藏獒的種種恐怖的傳說,深知如果它不高興,頃刻間就能把我撕成碎片,我還是不要和它打交道的好。絲兒仍站在那兒想要摸一摸它,我遠遠地繞開,頭也不回地走進屋裡,直到換了拖鞋,坐在沙發里,仍然驚魂未定。這頭野獸似乎代表了西藏未對我展示的另一面,神秘而恐怖。我知道這種恐懼是由於不了解而產生的。當我們的目光對視的那一剎那,我懂得了自己:我不想再深入了,那是另一個世界,我情願遠離它而敬仰它,象每一個匆忙而興奮的旅行者,保留着膚淺表面然而刻骨銘心的印象,又匆匆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但這就足夠人們享受一生的了。

  大家坐了下來,扎西達娃太太為我們沏了印度紅茶,端上各種水果,這在拉薩也是罕見的。他們的房間布置的很有趣味,擺滿了藝術品,其中有些是真正的西藏文物,我們細細觀賞了一番,可惜我們對西藏的歷史一無所知。

  我從未看過扎西達娃的書,只知道他是一位現代派作家。我終於有機會問了他一句想了很久的問題:如今的年輕人是如何看待宗教呢?你們相信你們的祖先千百年來信奉的一切嗎?關於你們的歷史(你們從哪裡來,到那裡去?)你們的生活的這個世界,還有你們自己?

  他說所謂宗教,並不一定指某種明確的教義,而是千百年來籠罩在西藏土地上的一種濃厚的氣氛。年輕人雖然也渴望現代化,但像他們的祖先一樣,從小在這氛圍中生活、成長,這溶入了他們的血液,鑄成了他們的靈魂,像我在大昭寺看到的那個三尺小童,沒有比這更自然的事情了。難道你不相信,在西藏,有這樣一個大靈魂的存在嗎?

  幾年前,當瑞典朋友馮遼和我們同住在北京一條深巷裡的小四合院時,我曾和他探討過這個問題。我相信“big soul”的存在,並相信不管我們在哪裡,以何種形式存在,不管我們是一隻貓,一隻蟲子,還是一片雲,一棵樹,或者變成了宇宙中的一粒塵埃,都是它的一部份。扎西達娃說藏族人相信宇宙和時間是無始無終的,他們有信心,等待未來佛在多少世、多少劫後的到來。使人們勝過這世界的,就是他們的信心。每個人的生命不過是延續這信仰的明燈的一束火焰。

  那個晚上,扎西達娃通過他在拉薩外辦的朋友幫我們換到了另一家賓館。在假日酒店落成前它是拉薩最好的飯店——西藏賓館。其實這對我們已沒有什麼意義,我們的航班明天上午八點鐘起飛,我們必須今天下午兩點就搭班車到離拉薩有兩個多小時車程的貢嘎機場去,在那兒過一夜。

  這天上午沒做任何事,收拾好東西,在賓館的院子裡散散步,最後望了一眼布達拉宮,我們登上去貢嘎機場的班車。四點半到達機場,我們被安排住在機場賓館裡。這是一座幾乎荒廢的大樓,渺無人跡,好像除了我們,就沒有人在這兒住,大概別人都有專車送。我們拖着行李走過空蕩蕩的樓道,地上鋪着發霉的地毯,到處是陳年的污跡,痰盂倒在地上都沒有人扶起。我們終於在樓層盡頭的一間屋子裡找到了服務員,她正在打毛線,她的小屋倒是弄得暖哄哄的,而我們的房間則象是冰窖一般。她打開鎖後就不見了,從此再也沒有露過面。我們把行李放下,這房間的荒涼和空寂令人不寒而慄。我建議出去走走,一會兒也該吃飯了。

  機場外有一條街道,兩邊有幾家店鋪,一群年輕人正聚在一起打檯球,他們的叫聲劃破冷寂的空氣,使人感到了一絲人氣。幾個當兵的牽着一隻小白狗在散步,我們逗它玩兒了半天,又和一對開雜貨鋪的夫婦聊了一陣兒天。他們是從四川來的,家鄉人口太多,很難賺到錢,在這兒雖然悶點兒,還是有生意可做的。他們的孩子正在不遠處的土坡上獨自玩兒着。

  我們一直混到天完全黑下來才往回走。周圍一片漆黑,靜的可怕,這仿佛是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我們在餐廳昏黃的燈光下吃完晚餐,又通過空無一人的樓道回到房間。屋裡有一台電視,但什麼圖象都沒有,好在還有燈,我們看了一會兒白天在書店買的雜誌,十點半時關上燈,但誰也睡不着。我的被子和床單都是濕漉漉的,床板有一邊塌了下去,一翻身好像就要從床上掉下來,所以我幾乎一動也不敢動。

  黑暗中我忍不住問絲兒:要是有人強迫你在這兒呆着,你能受得了嗎?絲兒說要是有人強迫我,那沒辦法。要是沒人逼着我,當然我不會在這兒呆着。我們想起各自的父母,已經年老體衰時趕上文革這樣的災難。他們是怎麼熬過那些難以想象的苦難日子的?看樣子人活着是需要某些必要的東西的,除了空氣、水、食物,還有人和人相依為命的那種氣息——人氣。但是更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如果別無選擇,你什麼都受得了。生命本身似乎沒有什麼意義,但你要執著於某種東西,你就有了活下去的動力,有了信心,就有了希望。如果你不相信點兒什麼,不點燃你靈魂中的那盞燈,人如何能度過這茫茫黑夜呢?

  飛機起飛了,我離開這塊今後會時時讓我魂牽夢繞的土地,雖然我比以往更強烈地想往它,但我知道自己以後不會再來了。我的心靈屬於那兒,但我的肉體卻不屬於那兒。我要回到那虛幻的人世生活中去,度過這虛幻的肉身命運註定要過完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我的靈魂脫離了它,象疲倦的旅人渴望自己的故鄉一樣,那時我不再有任何的痛苦,象風一樣自由地回到這塊千百年來匯聚了無數靈魂的土地,溶入那象海浪般迴響在宇宙間的六字真言的合聲……。

〖全文完〗

□ 寄自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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