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南北朝前後三百六十多年，中國處於戰國之後又一次諸侯並起群雄爭霸的時期，中學時學歷史，這一段時期除了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其他包括竹林七賢幾乎都是匆匆帶過，好似那洋洋四百年，中國人不曾愛過恨過瀟灑過。高中語文學《木蘭辭》，《孔雀東南飛》，和更早些的《秦羅敷》，我簡直就沒把這樣真性情的開闊美文和那段模糊的歷史聯繫起來。來美國後在波士頓的
fine arts museum
里看到南北朝時期中國佛教雕塑的巔峰之作，中學歷史課本里的泛泛之語忽然變得真切起來。後來一次偶然在社區圖書館裡撿了一本介紹南北朝歷史的書，讀後才發現這四百年卻是如此生機勃勃，一邊是各國上層內爭外戰不斷，一邊是下層民族融合，儒釋道禪在民間廣為傳播實踐，文學哲學繪畫書法雕塑無一不大發展。。。沒有這真情遼闊的四百年，就沒有之後隋唐的盛開。最近隨意看了些網絡作者寫的很有韻實踐味的古意小說，一來我直嘆自己漢字認太少，二來我對那段歷史又大生興趣。

歷史的大事件大流程是歷史的骨架，芸芸眾生上至皇帝士族下至販夫走卒，他們的生與死愛與恨卻是歷史的血肉。只是一兩千年後，血肉在時光中化作塵土，湮滅於無形，我們遙望歷史，在史書的隻言片語中，似摩挲着祖先的遺骨，冥想那曾經是怎樣的血肉之軀呢？

追尋魏晉南北朝的筋骨血肉，就從魏晉南北朝時的男人女人和他們之間的愛情開始吧。先來個悽美悲情的，就說說曹丕（187年冬-226年6月），甄氏（183年1月-
221年8月），曹植（192年-232年）和《洛神賦》（又名《感甄賦》，《感鄄賦》）。

甄氏是袁紹二子袁熙的妻子，曹操官渡之戰大敗袁紹，袁紹死在鄴城後，兩個兒子爭權，曹操漁翁得利，滅袁，204年攻入鄴城。十七歲的曹丕闖入袁紹的府邸里看到一少婦披髮垢面在袁紹夫人懷裡哭，撩開少婦的頭髮，乃二十一歲的絕色美女甄氏。曹丕隨後向曹操求娶甄氏，說念兒雖壯年而無人相伴之分，一生別無他求，只有此人在側。曹操允了。曹丕八歲能文，善騎射，好擊劍，能左右射。他對甄氏是一見鍾情，還是欽慕已久一戰為紅顏呢？曹袁兩家雖後為敵，可當初也算世交吧，曹丕可曾有過閨閣中的驚鴻一瞥和而後的念念不忘？《世說新語-惑溺篇》裡說曹操屠鄴就為尋甄氏，聽起來有些扯。

男人對女人的愛，罕有一世卻常有一時，來了便淳淳如烈酒。曹丕抱得美人歸，頗寵甄氏了幾年，甄氏生了一兒一女。甄氏絕色且擅文，曹丕宴請文人，喝高興了請甄氏出來見禮，建安七子之一劉禎看直了眼，被曹操看在眼裡，落罪發配勞役，後免罪做小吏。甄氏還引領時尚潮流，梳靈蛇髻，作為女主好似也很大度，鼓勵曹丕納妾多生子嗣，對受寵的說你們要更上一層樓，對還沒受寵的說你們莫灰心。後來曹操死，曹丕三十三歲時繼魏王，同年廢了漢獻帝做了魏文帝，把郭氏等帶到洛陽卻把甄氏留在鄴城。郭氏有謀，幫助曹丕贏得世子之位，因而得寵。曹丕稱帝后，原配甄氏一直是夫人而後來的郭氏和漢獻帝的兩個女兒都被封為嬪，甄夫人獨守鄴城，漸生怨言，惹怒曹丕，三十八歲時被賜死，然後郭氏名正言順為後。

曹植“天下才華一擔，子建獨得八斗”，“任性而行，不自雕飾”，性格狂放卓爾不群，本深得曹操喜愛，可因好酒誤事而失寵。後他的謀士楊修被曹操殺掉，妻子崔氏因衣着華麗被曹操賜死。曹植比曹丕小五歲，比甄氏小差不多十歲。嫂子入門，和十二三歲的小叔朝夕相處也平常，可這日久天長該是生出怎樣一份情愫呢？母子之愛？男女之情？面對甄氏盛極而衰失寵後孤寂落寞而生出的不情之情？。。。甄氏被棄賜死後，曹植寫過《出婦賦》。後據說曹植入京面上，與太子甄氏之子相聚，心酸不已，曹丕將甄氏用過的枕頭送給曹植，曹植回封地過洛水時，夢見了甄氏，醒來卻陰陽兩隔，另親兄忌憚，壯志被抑，內心的失落，無奈和憤懣，全融於傳世千年的《洛神賦》。曹植死時四十一歲，諡號“思”。

得悉這段情緣，我再讀洛神賦，不見華麗飄渺，卻只見點點心淚躑躅徘徊，一雙男人的眼睛，默默注視着一個曾經“芳澤無加，鉛華弗御”的女子化作一個纖弱孤獨蒼白的背影，無法上前領她走，卻也無法移開。這份痛徹心腑的淒涼悵惘。。。唉，男人不哭則已，一哭便是千年淚不絕啊。

只是那個悲傷的背影，也是他自己麼？

附：《洛神賦》

黃初三年，余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其辭曰：
余從京域，言歸東藩。背伊闕，越轘轅，經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傾，車殆馬煩。爾乃稅駕乎蘅皋，秣駟乎芝田，容與乎陽林，流眄乎洛川。於是精移神駭，忽焉思散。俯則末察，仰以殊觀，睹一麗人，於岩之畔。

乃援御者而告之曰：“爾有覿於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艷也！”御者對曰：“臣聞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則君王所見，無乃日乎？其狀若何？臣願聞之。”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襛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艷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於山隅。於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蔭桂旗。壤皓腕於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

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盪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願誠素之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習禮而明詩。抗瓊珶以和予兮，指潛淵而為期。執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於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塗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爾乃眾靈雜遢，命儔嘯侶，或戲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

從南湘之二妃，攜漢濱之游女。嘆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揚輕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佇。休迅飛鳧，飄忽若神，陵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

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於是屏翳收風，川後靜波。馮夷鳴鼓，女媧清歌。騰文魚以警乘，鳴玉鸞以偕逝。六龍儼其齊首，載雲車之容裔，鯨鯢踴而夾轂，水禽翔而為衛。於是越北沚。過南岡，紆素領，回清陽，動朱唇以徐言，陳交接之大綱。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璫。雖潛處於太陰，長寄心於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悵神宵而蔽光。於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遺情想象，顧望懷愁。冀靈體之復形，御輕舟而上溯。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僕夫而就駕，吾將歸乎東路。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

《出婦賦》：

妾十五而束帶，辭父母而適人。

以才薄之陋質，奉君子之清塵。

承顏色以接意，恐疏賤而不親。

悅新婚而忘妾，哀愛惠之中零。

遂摧頹而失望，退幽屏於下庭。

痛一旦而見棄，心忉忉以悲驚。

衣入門之初服，背床室而出征。

攀仆御而登車，左右悲而失聲。

嗟冤結而無訴，乃愁苦以長窮。

恨無愆而見棄，悼君施之不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