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故事，曾經讓我動容。事隔這麼久，回頭再去想，依然是美的，只是，在絕美的光里，泛着憂傷的影。
出國前曾在電視台工作幾年。
畢業後第一天去上班，自然是沒有通行證的，到了光鮮亮麗的大門口，被全副武裝的武警戰士攔了下來。
早上出門的時候，我竟然忘了帶身份證。
想想返家一趟，又將花費一個小時的時間，我只好低下平時高傲的頭，向我們最可愛的解放軍叔叔大獻殷勤。沒想到他們已經練成了金剛之身，對於美女們的哀求早就置之度外。我說了半天好話，武警戰士仍然紋絲不動地站着，我一看沒戲，只好硬着頭皮轉過身，準備回家去拿身份證。
“小姑娘……”
傳達室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蒼老，我好奇地回過頭。
“小姑娘，沒有帶證件？”
我有些委屈的走到傳達室門口。一個五十多歲左右的女人站起來，遞給我一本登記簿，我把詳細信息寫清楚了，她在上面簽了一個字。
“你上去吧，那天你來報到的時候，我記得你。”
她始終很平靜，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我拿着進門條看了一眼，她有個很美的名字。
袁雪黛。
我百感交集地說了一句。
“袁阿姨，謝謝您。”
她已經轉過身，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我把進門條交給了鐵戰士，沖他嫣然一笑，上樓去了。
兩天以後，我領到了保衛處頒發的出入證，每天掛在脖子上，再也不用看那些守門神的臉色。
電視台里是紛亂的人間，我們辦公室倒是清靜的一個角落，站在十六樓的窗口，朝下望過去，正好能夠看到傳達室。
袁阿姨的身影是模糊的，但她在我心裡的形象卻格外清晰，我覺得似曾相識。
國慶節的時候，和一班中學同學去拜訪昔日恩師，從班主任到數學老師，一個下午的時間，我們去了七八個老師家裡。最後從化學老師家裡出來，大家都有些累了，相約着去吃晚飯，我心裡惦念着語文老師，剛開口提議去看他，大家都散了。
我讀書的時候，身邊的同學好像都不喜歡語文。
我心裡卻是最尊敬語文老師的，仍然堅持着找到他們家裡。
師母打開門，我走了進去，語文老師正在書房裡寫字，我示意師母不要驚擾他，在客廳里坐了半天。
等他把一幅字寫完了，我才走了進去，叫了一聲。
他轉過身，驚喜地看着我，只是一個勁的點頭，說不出太多話。這就是他的脾氣，所以大部分同學都不喜歡他，覺得他孤傲酸腐。
我很佩服他的才情。其實他只教了我高三一年，高一高二，是一個老八股教我們，每天講完課本，就要把文章的中心思想和政治結合起來，這是最讓我頭疼的一件事情。
他不是這樣，講課的時候傾重於作者和文章的成就，還會引經據典，說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故事。
很多同學都認為，他的教學方式不適合應試。
高考結束後，我的語文成績考了全市第一，我想對於他，也應該是驕傲的事情。
我簡單地向他匯報了畢業後的情況，他看看門外，壓低了聲音，問了一句。
“你在省電視台？”
我點點頭。
“是啊，去了兩個多月了，剛剛熟悉。”
他從煙盒裡拿出一根煙。教我們的時候，他就總是抽煙，好像不是買的成品，而是自己卷的，用一種很粗糙的紙，捲成煙，拿在手裡。
“我妹妹也在那裡，但我們很久都沒有見了。”
我突然想起來了，脫口而出。
“袁雪黛。”
他點點頭。語文老師叫袁雪墨。
我不知道，在他們出生的年代，給他們取如此名字的，會是怎樣的父母。我只聽歷史老師提過一次，袁老師的父親曾經是國民黨的高級文官。
歷史老師的話點到為止，我們也沒有深究。那個時候，政治對於我來說，只是課本上的一些要點而已。
袁老師找着了火柴，劃燃了，房間裡亮了一下，很快又暗了下去。
“我和妹妹，已經有三十年沒有來往了。”
這句話還沒說完，他的眼眶就濕潤了，拿着煙的手劇烈地抖動着，我能看出他內心的激動，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三十年前，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我們兄妹倆受到了衝擊，雪黛當時在讀大學，有一天晚上回到家裡，在房間裡哭了一夜。我問她怎麼回事，她吱嗚了半天，才告訴我，她愛上了學校里的一名教授，該教授正受到審查。”
袁老師從桌上端起茶缸，喝了一口茶。
“我驚呆了，從那天開始就不准她出門。我的學校也停了課，所以就守着她，整整守了一個月。後來聽說，那個教授自殺死了。”
我心裡也有些難過，雖然事情過去了很多年，離我的生活非常遙遠，聽起來仍然是悲傷的。
“雪黛那天早上出門，再也沒有回國家。無論我怎樣去求她，看她，她都不理我了。她愛他到了極點，所以恨我到了極點。”
“袁阿姨是個很好的人。”
我連忙解釋。袁老師點點頭。
“那時候她很可愛，會彈鋼琴，畫國畫，唱蘇聯歌。”
袁老師走到窗邊，他的影子襯在黑色的夜幕上，像一個剪影。
“雪黛，後來再也沒有戀愛過，一直都是一個人，直到今天。”
我驚愕地站了起來。這樣的故事，我以為只有書上才會有。
從老師家出來，走在街燈下，眼前的一切突然模糊起來，來來往往的情侶從身邊掠過，我突然開始懷疑他們，緊緊擁抱的體溫下，兩顆心是否熾熱？
國慶過後去上班，經過傳達室，我總是偷偷地把頭扭過去，看她兩眼。有時候她在看報紙，有時候抬起頭看我兩眼。
每當她看我的時候，我總是微笑着，凝視着她沉靜的眼眸。我在想，這樣一個年過半百的女人，安靜祥和，心裡曾經有多少往事？
這使我明白，塵世間每一個細小的角落，都有故事上演。
一年以後，我在台里擔當重要節目的主持工作，出鏡的次數多了，各形各色的人就開始打電話，到台門口等，或者送花。
每次下樓的時候，袁雪黛總是把花放在我手裡，剛開始她沒有問什麼，後來有一次，見我拿着卡片看了一眼，嘆了一口氣，她說了一句。
“小丫頭，怎麼了？”
我沖她笑笑。
“這些花，都是一些別有用心的人送的，沒有什麼意思。”
她點點頭。
“我知道。電視台這樣的事情很多，你要把握好。”
我很感激她善意的勸導，把花放在她的桌子上。
“袁阿姨，這些花我都不想要，以後您別再給我了。”
她看着我點點頭，然後從桌子底下又拿出一束花來。
“這束花是一個男孩子送來的，我看他很不錯。”
我看了一下名字，是我的一個師兄，便笑着接下了。
“您怎麼知道他不錯？”
“看他的眼睛，是真情，是假意，一眼就看得出來。”
我沒有說話，拿着花上樓去了。師兄對我好了很多年，我渴望愛情，雖然覺得自己不愛他，卻也割捨不下他對我的好。
後來就和他談了戀愛，然後又分了。
遇到先生，才知道他是我等了很久的人。
結婚的時候去台里開證明，袁阿姨正好在辦公室里和主任說話，看了我先生的簡歷，她好奇地問了一句。
“怎麼想要嫁給他？”
我笑了起來，臉上滿是幸福。
“弱水三千。”
袁阿姨的臉色突然變了，低着頭出了辦公室，我看着她的背影，心裡有些酸澀。當初她愛上那個人，渴望着相守一生，卻是失落的。生命從二十歲開始孤寂，該是怎樣一種歷程？
後來我離開了電視台，回歸到平淡的家庭生活，有時候和先生生氣，想到袁雪黛的故事，氣也就消了。
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而飲之。
在這個人世間，總有一個人是你愛的，因為愛着他，優點和缺點也都放下了，就那樣愛着，渴望到永恆。
這種永恆，有的是那個你愛的人陪着你走下去，有的則是放在心裡，孤獨地愛了一輩子。
一輩子，分分秒秒的過着，幸福與痛楚，該有多少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