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上海著名的生殖醫院看醫生。醫生是我的朋友，也是這裡最熱門的醫生。不過儘管如此，我也不會比別人多被看幾分鐘，一般都是5分鐘內結束，即使這樣，她一般還是沒法上廁所，沒法吃午飯。
人實在太多了，像個動物園一樣。我原以為來看生殖科的都應該歲數不小，但完全不是這樣的，很多都是20出頭的小青年，不太清楚他們為什麼來，但這的確可以解釋為什麼這裡像動物園而且這裡的成功率極高。
當然，我說他們這像動物園，只是以我美國人的眼睛來看，實際上，這裡比其他醫院好不知凡幾。我有次去臨近的婦產科醫院，早早地去，已經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我拿到號時候已經是1000多了，這樣等啊等等到了下午，然後醫生看了我兩分鐘就把我轟跑了。然而，嚴格地講，這仍還不是動物園，如果去更大更綜合的三甲醫院，那就像國慶節晚上12點整的外灘一樣，動彈不得。上海的三甲醫院裡唯一比較輕省的是精神衛生中心。我上次去調研的時候，看到沒幾個人在排隊，秩序井然，大家態度也不錯，看不到你推我搡大呼小叫的情況。事實上，在中國我覺得這裡才是應該人頭攢動的地方，但沒有。
說回到我的生殖醫生朋友。那天我去看她的時候，見到大門口的台階上有個女人正在大聲哭泣。是那種喪禮上的哭聲，她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大家來來往往，仿佛沒有人看到她。我也非常疑惑的從她身邊走過去，因為我也必須趕緊去排隊，沒空停下來。我看不清她長相年紀，無從猜測她為什麼哭。流產了？生出怪胎了？貌似也不必這樣大庭廣眾地痛苦。錢不夠？或者被人偷了錢包？啊，那倒是也能讓人哭。
等我下來抽血的時候，她還在哭。要知道這距離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已經很久了。仍是那麼大聲地哭泣。這時候我覺得哪裡有點不對。我問護士，這人怎麼了？護士說，我也不知道，她這樣哭了至少一個小時了，聲音還那麼大，要哭出毛病了。一個小時？我大吃一驚，演講一個小時都要嗓子冒煙了，這樣不間斷地大聲哭，那真的太嚴重了。
出於一種免費的正義感，我走到她的身邊，對她說：”你怎麼了，你還好麼？”我開始以為她還要哭一會兒再理我，所以當她立刻就開始跟我說話的時候，我有點措手不及。她說：他們不給我做手術（註：她指的是試管嬰兒手術）。嗚嗚嗚。我注意到她慢慢開始流淚了。我說開始，是因為她之前沒有流眼淚，現在，可能因為有個人關注她了，終於心有所感。她重複地說，他們不給我做。我有卵泡的。這句話，她一直一直在重複。她是個村婦模樣的人，說話有口音，臉上也是被風沙日光摧殘的皮膚。
非常快的，我身後聚集了一大群人。真有意思，之前一個都沒有看到，現在突然身邊那麼多人了。幾個老婆婆說，她已經48歲了，兒子死了。我突然想到了我的醫生朋友那天對護士說“都48了，更年期了都，做什麼做”。我估計可能是她。當然也許不是。她哭得越來越大聲了。她說，我去劍橋做，被他們騙了好多錢，我錢都沒了。嗚嗚。可這裡不讓我做。可是我有卵泡的。
我說不上是同情她還是已經開始厭煩。更多的可能是有點害怕--她這樣越來越大聲的哭，讓我覺得自己有被推到了舞台中央的感覺。我對她說：有卵泡沒有用啊。你要有好的卵子才行。她說，我有卵泡的。我想了想，跟她說，那你去別家做麼。她說，這裡是最好的國家醫院了。我說，還有其他好的國家醫院啊。她說，這裡最好了。他們不給我做，人家60多歲的人還能生呢，他們不給我做。我說，60多歲那用的不是自己的卵子，是別人的。要是自己的，那是世界記錄了呢。她停頓了一下，然後說，人家60多歲還能生呢，他們不給我做，我有卵泡的。
我此刻其實很想離開。但同時，又覺得自己這樣離開有點過於傲慢。這時她繼續說，我兒子沒了，我老公是單支，他這族就要斷了。嗚嗚。我說，那這樣，你要是擔心這個，那你跟他離婚，讓他再找一個吧。（這句話我回去跟我老公複述的時候，他驚訝地說：你竟然真的這樣建議的？啊，你們中國人，實在太嚇人了。我想了想--我當時還真是真心實意沒覺得這話有什麼不對的）。
“可是他捨不得我”，她說，“我老公捨不得我”。“那這樣好了”，我說，你可以用別人的卵子受精，那樣，你也不必離開他，生的孩子還是他的，這樣好不好呢。
“沒有辦法了”，她繼續哭着說。我說，有辦法的，我剛剛說的，不就是辦法麼？她搖搖頭，表情痛苦地繼續把頭埋在膝蓋里哭。
我和她說話的當，周圍的人不停地議論，“你這麼大歲數了，生了也不好帶麼，還是讓國家養你吧”，“哎，兒子死了，老作孽的，家裡還有沒有其他孩子啊”，“這都是命啊，人要認命的啊”。我聽着那麼多人給她出主意，而且還有人暗示她還有其他孩子（女兒），不免心裡有種“我勒個去”的感覺。於是，我站起來，對她說，“我走了啊，別着急，你有辦法的，知道麼”。她說，“沒有辦法了。嗚嗚。謝謝你。”
於是我走了。我的心裡充滿一種……濁氣。長久以來，我已經習慣了我的感想是不被大眾接受的，所以，我也就不去發感想了。這個女人，是如此真實且有代表性的我的祖先之國的同族之人。她的謊言和秘密，她在一家大醫院門口的抗議秀，都給我留下了無法擺脫難以忘懷的感覺。我此後也時時會想到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