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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開慧
送交者: 佚名 2004年09月21日14:55:28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為革命,毛澤東失去了許多親人。楊開慧,用她短暫生命里的堅貞、不屈和信仰,為我們點亮了一盞明燈。

  一

  楊開慧和毛澤東沒有留下合影照,不能不說是千古遺憾。查遍了楊開慧的所有資料,擺在桌前的照片只有兩張,一張是十分熟悉的與岸英、岸青的合影,年輕的少婦楊開慧着白色圓領布衫,襁褓中的岸青躺在母親的雙膝上,岸英則側立一旁,右手扶在母親衣裙上。背景為一片松林,不能確定是在望麓園還是清水塘時的留影。另一張是烈士公園烈士陵塔內楊開慧的標準照。據筆者推斷,這張照片應該是母子合影照片剪輯而成的,除了將岸英、岸青和松林刪除外,其它諸如形態、表情、髮型、衣着一模一樣。如果分析正確,楊開慧一生留給後人的照片僅此一張,這不能不說是又一千古撼事。

  再三端詳楊開慧的照片,很容易體會到她的悲戚來。楊開慧屬典型的南方女子,橢圓形的臉,恰似其父楊昌濟先生,眉毛一邊稠密一邊稀少,又極象其母向振熙女士。眼睛大而裝滿了憂傷,鼻高且直,小嘴唇厚,微閉,十分端莊。只是表情略顯陰鬱,面色呆板,心事重重。這張照片掛於板倉楊開慧的臥室。

  楊開慧1901年11月6日(農曆9月26日)誕生於長沙縣清泰鄉下板倉屋。1901年的時候,楊家在當地還算是一個富庶的書香家庭,這從下板倉那棟楊寓以及門庭那幅“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盈聯就可以看出。楊寓雖然有點陳舊破敗,土牆斑駁了,梁柱蟲蝕了,泥土的地面踩蹋出凹凸來。但因為楊昌濟“篤志嗜學”的思想和毛澤東、蔡和森等一大批有志青年的追隨,使得“板倉楊寓”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楊家是一個大家族,楊開慧的曾祖父楊萬田是清乾隆年間從長沙金井瀟塘遷居板沖楊氏家族的第二代,父親楊容芳(字懷中,冊名昌濟)為祖父楊象濟(又名楊書樵)的次子,生長女楊瓊,子楊開智,次女楊開慧。楊開慧出生的前一年,其姐楊瓊不幸夭折。

  楊昌濟給兒女以智和慧取其名,可見先生為他們設想的人生之路。然而,楊先生怎麼也不會想到,他視如掌上明珠的女兒霞姑永遠只有二十九歲。正是因為只活了二十九歲的開慧,成就了楊家一世的英名。

  楊開慧的童年是在板倉度過的。由於是個大家族,楊開慧從小就和哥哥及叔伯弟妹楊開明、楊開秀等一塊學習和玩耍,姊妹間感情很深。楊開慧孱弱病懨,且性情自孤,又膽小。正因為如此,楊開慧心地特別善良,對待小動物也是憐惜有加,過分關注。楊開慧總是想到死亡的問題,她在一分手稿中這樣回憶:我的體質生下來就弱得非常歷害,一哭就要頭暈的,一切和平常小孩不同,小孩是好動的,我不愛活動。小孩是不能夠深思的,我能夠深思。或許就是這個原因(生病的原因罷?),那時候我是同情於畜類。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人的事,但我已知道人是要死的,這也是一個很大的慘影,在我的心裡。每當晚上上床睡覺,這些慘影,如殺雞、殺豬、人死,在我的腦際翻騰起來,那真痛苦!我現在還完全記得那個滋味!我的哥哥,不但哥哥,許多小孩都是一樣,完全不能了解他們,為什麼他們能夠下手去捉小老鼠玩,蜻蜓玩,完全把它做一個不知痛癢的東西。

  可以說,死亡的陰影一直折磨着少女之前的楊開慧,這些慘影的折磨應該是沿於姐姐楊瓊的死。雖說楊瓊死時楊開慧並未出生,但楊開慧從父母的思念中感受到了姐姐死時的痛苦。由姐姐的死到哥哥捉小動物玩的慘狀,再到殺豬、殺雞時痛苦的嚎叫,這些都給童年的楊開慧的心靈投下了陰影,以致於她從小就倍受這種折磨。

  1990年8月,在維修楊開慧誕生的房間的牆壁時,在木桃下的磚縫中發現楊開慧的手跡,共4頁,1000餘字。發現手跡處離楊開慧住房約5米,離約1.8米。在這份《從六歲到二十八歲》的千餘字的手稿中,就有六、七百字提到死亡一事。“我總捨不得我的母親去受那樣的痛苦——看見我死的痛苦——不是有這一個人有力的牽絆,那我檢(簡)直沒法生活下來的可能了!”這是其中的一段話,是在認識毛澤東之前的想法。隨着年齡的增大,隨着和毛澤東的相識、相知和相交,情竇初開的開慧對於死亡的認識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起源她的思想觀和人生觀發生的根本的轉變。這種轉變應該追溯到1917年,或者更早。“我很想尋出一個信仰來!後來我決定了我的態度,盡我的心,盡我的力,只要做到一個‘盡’字,其餘就不是我的責任了。我安心要把身體弄強健——這個方針定了。不久我就到了北京,那時是十六歲的光景。我清早起來洗冷水澡,行體操,我只穿一件舊棉襖過冬天。那時現出我的意志力來!——我檢(簡)直相信人的壽命可以由意志力去延長它的。”

  最能體現楊開慧思想變化是她父親的去世。1920年11月17日,楊昌濟先生在北京逝世,這一年,楊開慧不滿十九歲,她目睹了父親死亡的過程。她在手稿中寫到:我知道人是要死的。父親死了!我對於他有深愛的父親死了!當然我不免難過,但我忍(認為)父親是得到了解脫,因此,我並不十分悲傷。

  楊開慧之所以並不悲傷,除了世界觀的改變外,最主要的還是身邊有毛澤東的陪伴與關愛。

  二

  自古江南女子多才雋,自古湘女最多情。長沙古代才女雖比不上江浙一帶有名,然近現代湖南湧現出了向警予、蔡暢、丁玲、楊沫、瓊瑤、謝冰瑩、龍應台、白楊等這樣的奇女子。書香門第出身的楊開慧從小就表現出了個人的才氣,她七歲上學,先後就讀於隱儲女子學校、衡粹女校、縣立第一女子學校。在楊昌濟的鼓勵下,楊開慧閱讀了不少社會科學、自然科學以及文藝書刊。楊開慧還學習了縫紉工藝,並練就了一筆很漂亮的毛筆字。1909年,楊開慧在隱儲女校讀書時,因生癢子休學在家,她給同學寫了一封表達焦急之情的信,這封信的手稿就陳列在板倉楊開慧紀念館內。此信就是用毛筆寫的,我細細看過,字體師同王羲之,可以說,毛澤東的正楷遠不及楊開慧。

  《向不平等的根源進攻》、《呈某世伯的一封信》、《女權高於男權》、《見欣賞人頭而起的悲感》等戰鬥檄文,是楊開慧才華和活動能力的又一體現。楊開慧反對封建禮教和封建道德,主張婦女解放,1920年前後,她在《湖南通俗日報》和校刊上以及後來發現的手稿中,都能領悟到她尖銳潑辣的筆觸,暢快淋漓的白話。

  暫且不說楊開慧的才雋和政治抱負,讓我們來感受一個年輕女人悲愴的情感世界是多麼的壯烈吧!

  楊開慧的情感十分脆弱、豐富,多愁善感是楊開慧性格的一面,剛毅、堅強、犧牲和忍讓是楊開慧性格的另一面。這種多面的性格註定了楊開慧作為一個女人所應承受的情感折磨,而這種折磨又是和毛澤東聯繫在一起的。

  認識毛澤東是1913年的春天,父親楊昌濟學成回國到省立第一師範學校教書,開慧隨父母遷居長沙,恰巧這年19歲的毛澤東來一師求學。楊開慧經常看到有一個穿長布衫、理平頭、英俊倜儻的青年人來找父親。父親要開慧喊這個青年叔叔,當時楊開慧只有12歲,男女間的事還有點懵懂,內心的情竇正處在一個萌芽期,所以從未想過眼前這個被自己稱之為叔叔的青年日後會成為終生伴侶。1929年6月20日,楊開慧曾寫了一份自傳,她這樣敘述:“不料我也有這樣的幸運,得到了一個愛人!我是十分的愛他,自從聽到他許多的事,看見了他許多文章、日記,我就愛上了他。不過我沒有希望過會同他結婚,(因為我不要人家的被動愛,我雖然愛他,但決不表示,我認定愛的權柄是操縱在自然的手裡,我決不妄去希求。我也知道象我這樣,愛不都埋沒盡了嗎?然而我的性格,非如此不行,我早就決定獨身一世的。)一直到他有許多信給我,表示他的愛意,我還不敢相信,我有這樣的幸運,不是一位朋友,知道他的情形的朋友,把他的情形告訴我——他為我非常煩悶,——我想(相)信我的獨身生活是會成功的。自從我完全了解了他對我的真意,從此我有一個新的意識,我覺得我為母親而生之外,是為他而生。我想象着假如一天他死去了,我一定要跟着他去!假如他被人捉着去殺,我一定同他去共一個命運!”

  這個他當然是毛澤東。從1913年毛澤東、蔡和森、鄧中夏、肖子升等人常到“板倉楊寓”學習探討,到1918年毛澤東又成為北京鼓樓後豆腐池胡同九號楊開慧家的座上賓,再到1920年毛澤東陪楊開慧一家扶楊昌濟靈柩南下,這個過程有緊緊七年,楊開慧從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長成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他們的戀愛已經瓜熟蒂落。

  由於性格內向,楊開慧對待戀愛、婚姻和家庭很有自已的見解,並且從不表露自已對愛的渴望,甚至做出相反舉動,將愛封鎖於心靈的某個角落。正如她自已總結的:“我大約是十七、八歲的時候,對於婚姻有了我自己的見解,我反對一切用儀式的結婚,並且我認為有心去求愛,是容易而且必然的要失掉真摯神聖的不可思議的最高級最美麗無上的愛的!我也知道這不是普通人能夠做得到的事,而且普通人是懂不到這一層的。然而我好象生性如此,不能夠隨便。一句恰好的話可以表現我的態度來:‘不完全則寧無’。”

  “不完全則寧無”反映了楊開慧擇愛的標準。對於愛,楊開慧是這樣認為的:必須我是愛他的,而他也要愛我。否則,寧可沒有。這種態度後來在她的自述中有過描述:“差不多過了兩年的戀愛生活……他的心蓋,我的心蓋,都被揭開了,我看見了他的心,他也完全看見了我的心,(因為我們彼此都有一個驕傲皮(脾)氣,那是我更加唯恐他看見了我的心(愛他的心),他因此懷了鬼胎以為我是不愛他,但他的驕傲皮(脾)氣使他瞞着我一點都沒有表現,到此時我才明白。因為我們覺得更親密了。”

  由此可見,楊開慧對待愛的渴求是完全被動的,這就是她自己所說因性格原因決定的。但是楊開慧還有性格的另一面,一旦明了,就能喚發出巨大的勇氣,儘管她明白為這種愛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甚至願意跟隨他一塊去死。這是何等的悲愴和經典,又是何等的高尚和無私!

  1920年冬季的一天,楊開慧的心情和那天的陽光一樣明媚。在長沙市望麓園附近的船山書院內,楊開慧和毛澤東舉行了簡樸的婚禮,僅僅花了六元大洋請了至親好友吃了一頓飯。時任省教育委員會委員長、著名教育家,也是楊昌濟先生好友的易培基也為他們的婚禮感慨不已。說楊開慧不坐花轎不拜堂,不戴鳳寇不披紗,給天下女子樹立了榜樣。

  從此,這對革命伴侶天南海北,勞燕紛飛。

  由於毛澤東的特殊性,楊開慧和毛澤東呆在一起的日子並不多,相反,更多的是離別、空守、擔憂、苦等。楊開慧不僅感情專一,而且情感又極為脆弱,正因為如此,倍受情感折磨的楊開慧格外感動空寂,對毛澤東的思念也尤為強烈。1927年8月的一天,板倉的早晨在朦朦朧朧的霧翳中時隱時現,鳥還在巢中憩息,孩子們還在酣睡,毛澤東走近床前,小心抹去孩子嘴角的口水,久注不肯離開。開慧則打好了一盆洗臉水,將熱乎乎的毛巾遞給丈夫,然後端詳着他十分熟悉的洗臉姿式,沉浸在溫馨幸福之中。

  1927年八一南昌起義後,黨在武漢召開了八七會議,決定毛澤東回湘領導秋收起義,楊開慧就是前一天和毛澤東一同回到板倉的。此時,楊開慧和平常毛澤東外出一樣,悉心整理衣服,細心叮囑,盡到妻子的責任。楊開慧想,經過漫長的等待和牽掛後會盼來幸福甜密的相聚。至此,楊開慧並未意識到這次和丈夫的離別將成為永別。

  秋收起義失敗後,毛澤東率領隊伍上了井岡山,仍然帶着岸英、岸青、岸龍的楊開慧遵照毛澤東“就地參加革命”的囑咐留在板倉堅持地下鬥爭。在那段日子裡,楊開慧的心境遭透了。我在她的日記中讀到了這樣的文字:“太難過了,太寂寞了,太傷心了。這個日子我簡直想逃避它,但為幾個小寶寶我終於不能逃避。”後來有一次收到毛澤東的信:“他終於有信來了,我接着喜歡得眼淚滾滾下來了。然而他那生活終歸是要使我憂念的,我總是要帶着痛苦度日。”“又是一夜沒睡,我不能忍了,我要跑到他那裡去。小孩,可憐的小孩,又把我拖住了。我的心挑着一個重擔,一頭是他,一頭是小孩,誰都拿不開。”隨着鬥爭的殘酷性,楊開慧與毛澤東之間的音訊完全隔絕,楊開慧對毛澤東的思念與日俱增,那首著名的《偶感》就是這個時期寫成:

  天陰起朔風,濃寒入肌骨。念茲遠行人,平波突起伏。足疾是否痊,寒衣是否備。孤眠誰愛護,是否亦悽苦。恨無雙飛翮,飛去見茲人。茲人不得見,惆悵無已時。

  我第一次讀此詩時,只感覺楊開慧很有才氣,那種對毛澤東的牽掛昭然若揭。後來我去板倉參觀,站在開慧床前再讀此詩時,一種心酸的情緒油然而生。我仿佛從時間隧道回到了1928年,楊開慧從牆上相框中走出來,她那哀怨的眼神,思愁的面容,讓我心懍。此時的開慧是一個很普通很平常的女人,一個需要呵護、需要照顧、需要關愛的女人,一個忍受孤獨、寂寞、無助的女人。明白了這些,我不禁兩眼發熱,假若毛澤東能讀到此詩,那該是何等的英雄氣短?

  三

  在板倉楊寓時,我聽着講解員講述楊開慧犧牲時的慘烈時,有點不能自持,對一個二十九歲的生命如此惋惜和難過。此時,我佇立在開慧的墓前,周圍青山靜闃,松柏肅穆。我腑視着那塊刻有名字的墓碑,聽着風戾,感受山的沉默。這風還是七十多年前的風麼?這山還是七十多年前的山麼?睡在裡面的就是七十多年前那個悲慘又悲壯的開慧麼?

  永恆固然可以不朽,然生命依然存在希望。誰又沒有生的眷戀?親人、姊妹、孩子、友人,沒有一樣是楊開慧能夠割捨得下的。一個做了母親的女人,除了對丈夫的牽掛,最丟不開的是什麼?是孩子。楊開慧很難想一旦失去母親,孩子們會是怎樣?他們準會成為衣不遮體、食不裹腹、四處流浪的浮萍呀!開慧的心在痛,多少個點着油燈的夜晚,她淚如雨下。想想看,一個時刻會有被殺頭的危險,一個連“遠茲人”生死都不能知曉,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在窘迫中的弱女子,怎麼能承受起這種壓力?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三個孩子怎麼辦?

  “我蜷伏着在世界的一個角落裡,我顫粟而且寂寞!在這個情景中,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我的依傍,你如(於)是乎在我的心裡,就占了一個地方。此外,同居一起的仁,秀(均系楊開慧堂妹),也和你一樣,你們一排站在我的心裡!我常常默禱着:但願這幾個人莫再失散了呀!我好象已經看到了死神——唉,它那冷酷的面孔!說到死,我並不可怕。只有(是)我的母親和我的小孩呀,我有點可憐他們!……我決不定把他們——小孩們——託付你們,經濟上只要他們的叔父長存,是不致不管他們的,而且他們的叔父,是有很深的愛對於他們的。倘若真的失掉一個母親,或者更加一個父親,那不是一個叔父的愛可以抵得住的。必須得你們各方面的愛護,方能在溫暖的春天裡自由的生長,而不至於受那狂風暴雨的侵襲!這一個遺囑樣的信,你見了一定怪我是發了神筋(經)病?不知何解,我總是覺得我的頸項上好像自死神那裡飛起來一根繩索,把我纏住,所以不得不早作預備!”

  一個年輕母親,在活着的時候談起生離死別,那種錐心的痛誰能領悟?楊開慧雖然是個革命者,共產主義戰士,但她畢竟是個母親,她有天下任何偉大母親博天慈愛的胸懷。她把孩子託付給叔叔和堂舅,是指望孩子在失去母親或父親時有所依靠。然而,楊開慧並沒有想到,時任湘贛邊界特委書記的楊開明,於1930年2月在長沙英勇就義。楊開明的死,對楊開慧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悲痛之極難以言表。毛澤民、毛澤覃也在楊開慧犧牲後相繼犧牲。

  楊開慧的這封似遺書樣的信,是在1982年被發現的,這時的毛澤東逝世已有幾年了,而毛岸英也於抗美援朝期間壯烈犧牲。假如毛澤東或毛岸英其中一個能看到此信,該是怎樣的一翻感天地泣鬼神的氣慨?我也是為人之父,我想父愛和母愛是習習相通的,那種生離死別的痛是切膚的,在生與死的較量中,在親情與信念的決擇中,楊開慧選擇了死,這要有多大的定力!這是常人能夠做得到的麼?

  楊開慧終沒能躲過一舛,她擔心的事到底發生了。1930年10月下旬的一天,當時的湖南《大公報》報道了一條震驚世界的消息:毛澤東妻子拿解警備司令部。共匪毛澤東之妻楊氏,……生有三子。自毛倡亂後,楊氏率子匿居娘家。日前經人密告,將楊氏及其長子又女工一名一併拿獲,解送警備司令部。

  楊開慧被押赴長沙後,受盡酷刑,但她堅貞不渝,寧死不屈。敵人無計可施,要楊開慧發表申明,與毛澤東脫離夫妻關係,這樣可以馬上恢復自由。這豈是楊開慧能做的?她為毛澤東而生,又能為毛澤東去死。為毛澤東而死,是楊開慧人生的最後一個舞台,她才二十九歲,花蕊才剛剛開放,卻突然之間站到了生與死的邊緣。楊開慧的表演太精彩了,她作為戰友、知已、夫人對毛澤東的感情,刻骨銘心,深如江海。這種感情,是當代人無法理會的,也無法想象的。

  1950年,毛岸英對毛澤東談及獄中的情況時說:媽媽曾問他是否記得這裡發生的一切,出去後好告訴爸爸。可見媽媽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毛澤東頓時熱淚盈眶。他動情地說:你媽媽毅然拋下年邁的母親和三個年幼的孩子,大義凜然地走向刑場,這是常人多麼不容易做到的事啊!”

  四

  現在讓我們來感受一下一個成就了一番霸業的偉人的悲情吧。這個人就是毛澤東,一生寫過無數氣貫長虹、雄霸天下、糞土王侯的詩篇。

  毛澤東得知楊開慧犧牲的消息,是幾天后在中央蘇區。當時毛澤東正在看《國民日報》,這張1930年11月15日的報紙上的一則消息讓毛澤東心一揪。“前次率領女匪赤衛隊,由贛竄入平瀏一帶,希圖逞亂,經我擊斃。然匪首逃循潛伏長沙清泰鄉,經密告拿獲至省。經清鄉部審訊,對努力共黨工作,煽惑婦女,擴大紅軍赤衛隊,擾害湘鄂贛各地方不諱。已於昨14日下午1時,監提該女共匪毛楊氏一名,即赴識字嶺刑場,執行槍決。”報紙從手中滑落。愛未死,人先去,肝腸寸斷,怎能不“淚飛頓作傾盆雨?”讓他怎能不傷心不寄情不拋淚?“開慧之死,百身莫贖。”毛澤東仰天長嘆,沉寂在無比悲戚之中。

  如果不是鬥爭的殘酷,如果不是環境惡劣,如果不是有三個孩子需要照顧,毛澤東是不會執意要楊開慧“就地堅持革命”的。結婚七年,從長沙到廣州,到武漢,到上海,楊開慧無時不在盡一個妻子的責任。而毛澤東對楊開慧的感情也是與天高比海深。有一個時期,有人認為毛澤東在楊開慧被捕期間,就已經和賀子珍在一起了,有人甚至譴責毛澤東。我認為這種譴責是膚淺的。試想,在那麼一個特定複雜的環境中,作為一個健康英俊且又這樣優秀並有着七情六慾的男人,身體的需求又豈能用“譴責”一詞去苛求毛澤東?沒有一個人能明白毛澤東的心境,沒有一個人能了解毛澤東對楊開慧的愛。至少,現在的人是無法能夠理解了。

  “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夜來天色總難眠,無奈披衣起坐薄寒中。曉來百念皆灰盡,倦極身無恁。一勾殘月向西流,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多麼委宛纏綿的詩詞。詩詞是情緒的色彩,是情感的流放,誰又能使一生豪放的毛澤東寫下如此悱惻的詞賦來?惟有楊開慧!

  1923年秋天,毛澤東離開長沙去上海,即便是短暫的離別,也讓毛澤東柔情萬千,無限牽掛。在火車上,毛澤東寫下了著名的《賀新郎》:“揮手從茲去,更那堪悽然相向,苦情重訴。眼角眉梢都是恨,熱淚欲零還往。知誤會前番書語。過眼滔滔雲共霧,算人間知已吾與汝。人有病,天知否?今朝霜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淒清如許。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憑割斷愁絲恨縷。要似崑崙崩絕壁,又恰似颱風掃寰宇。重比翼,和雲煮。”

  毛澤東是個情感男兒,內心世界十分細膩豐富,同時很好戀舊。他在以後的幾十年中,一直把楊開慧放在心中的某個角落,並時常翻出,一有空就細細品味。1957年,楊開慧犧牲27年後,毛澤東64歲。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竟然還能寫出千古絕唱:“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颺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須有,吳剛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楊開慧在福湘女中讀書時的同學與好友李淑一問毛澤東“驕楊”作何解釋,毛澤東說:一個女子為革命頭都被砍掉了,還不值得驕傲嗎?後來,楊昌濟先生的好友章士釗讀了這首詞後,極其讚許,曾當面問毛澤東“驕楊”作何解釋,毛澤東充滿激情地說:“女子革命而喪其元,焉能不驕?”

  五

  長沙市芙蓉中路人民路口左側五十米處一塊石壁上,有一首龍飛鳳舞的詩詞雕刻其上。沒有標題,落款“毛澤東”三個大字格外引人注目。這首詞就是著名的《碟戀花.答李淑一》。

  深秋的一個午後,陽光十分明媚。我經過這裡。芙蓉路是車水馬龍,高樓林立。惟有這顯得很單調的雕刻與這個現化的城市有點不相協調。除了這幅雕刻外,沒有別的東西,僅有的只是一塊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空地和綠化帶,再就是有一個女孩的雕塑。

  一對十六七歲的男女在這裡拍照,這是一對熱戀中的中學生,很幸福的一對。楊開慧也是十六歲和毛澤東談戀愛了,十六歲的楊開慧也是幸福的。女中學生很幸福地擺着各種姿式,留下她十六歲的青春。女中學生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她在問男孩,男孩也不知道。

  我若有所思地去看手機上的日曆:2003年11月14日。這個日子讓我一驚:難道這是巧合?

  73年前的這一天,天下着毛毛細雨。楊開慧被提出監獄,這是敵人最後一次審訊。

  敵人沒有在楊開慧身上得到需要的東西,決定立即處決楊開慧。雙手被五花大綁、脖子上插着把子的楊開慧大步凜然走出刑庭,雨水飄在她的臉上,打濕了她的頭髮。敵人將楊開慧推進一輛黃包車,急急拉向刑場。

  當時在獄中擔任會計的向澍霖(楊開慧舅親)在路上剛好遇見刑車,便尾隨而去,忙從口袋裡拿出一疊光洋塞給劊子手,暗示刀下留人,然後急往學宮街報信。

  噩耗傳來,親友們悲痛欲絕。楊家和毛家都沒人在長沙,向老太太去了南京找楊開智,只有楊開慧的六舅媽嚴嘉在長沙。但嚴嘉前年曾去刑場為楊開明和向鈞收屍,現在再也不忍心看到楊開慧的遺體。嚴嘉拜託向澍霖邦忙,但向澍霖是個男同志,裝殮遺體,要換衣服,極其不便。嚴嘉只好請自己的親戚鄭家娟邦忙。

  鄭家娟當時19歲,與楊開慧在磚屋有過交情。她思想單純,無所顧及,加之手腳靈活,二話沒說就同向澍霖去了。他們首先從向定前入股經營的生生鹽號(是楊開慧與毛澤東的聯絡點之一)取了些錢,請店員、工友帶槓夫20人,買了楠木棺材,石膏、明雄、壽衣、壽鞋,直奔識字嶺。

  來到識字嶺,圍觀的人很多,找來找去找不着楊開慧的遺體。只聽見有人說,一個女的,第一槍響過之後,她的身體還在顫動。有個小孩好奇地脫口而出:“那個女的還沒有死呀!”於是劊子手又補了兩槍……

  鄭家娟等人七找八找,終於在荒草叢邊從血跡斑斑的屍堆中發現了楊開慧的屍體,她面目從容如生,身體熱乎乎的。鄭家娟仔細對楊開慧屍體進行了清洗,和大家一起共同完成了裝殮,安排扛房的人護靈返鄉安葬。自己則去學宮街向嚴嘉匯報。進屋不久,屋外進來一位穿藍布長衫蓄鬍子的長者,他自稱姓毛,湘潭來的,想將開慧遺體運回韶山安葬。鄭家娟快人快語,說開慧生前交代,死後埋在她的故鄉板倉。長者神情肅穆,連說:“亡人落土為安。”旋即離去。

  73年後的今天,我偶然來到了這裡,這裡就是那個小男孩說“那個女的還沒有死”的地方。73年前,那一聲槍響過後,楊開慧還沒有死,不知是楊開慧的凜然嚇壞了劊子手還是那一大疊光洋讓劊子手軟了?後來我想如果不是那個小男孩提醒,劊子手會不會再補兩槍?楊開慧會不會活下來?

  小男孩說話的地方,就是我現在站着的地方。我告訴你們,這個地方就叫瀏陽門外識字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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