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伯伯的女兒從鄉下回來了,簡直就是徐伯伯的年輕版,我們稱她“英姐姐”。英姐姐笑起來很好看,甜美而純淨,一開口便吐出一串銀鈴。她也和她媽媽一樣,有種與眾不同的高貴氣質。一出現就吸引了我們,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魅力使她馬上就成了我們這些小屁孩崇拜的對象,但她與生俱來和她母親一樣的冷傲也使人感到有點害怕,受她活力四射的青春影響,我們常常情不自禁地要去親近她,但又被她的氣勢所震懾而畏畏縮縮。
英姐姐回家,徐伯伯自然是萬分高興,加之她們總是要處理一些事情,徐伯伯給我們講故事的時候便少了許多。但她母女倆和我媽媽的話卻多起來,她們彼此間交換各自的家世出身,對時局的看法,那些一旦被人聽到告密會是死罪的話,她們也敢說,並不忌諱我在場,因為她們知道我是非常乖的孩子,且從不亂傳話,只是每每說完後就要特別叮囑我一句:“不要到外面去說啊。”自然我是從不出去亂說,但那些話卻深深地印在腦海里,徐伯伯講的故事,我幾乎忘記得一乾二淨,但那些影響了我看世界的悄悄話,至今猶在耳邊迴響。
徐伯伯是個很沉穩的舊式知識分子,不會打理家務,也不善於應酬,被打成右派和丈夫死後,冷傲和沉默成了徐伯伯對抗外部傷害的唯一武器。父親死後,小小年紀的英姐姐在家裡便自覺扮演了保護母親和弟弟的角色。她伶牙俐齒,能言善辯又膽氣過人,不怒不喜之間擊倒對手的能力,甚是少見。每當徐伯伯在單位受了委屈,她便“登登登”地衝進單位領導的辦公室,把那些領導們駁得無話可說,從而不得不改善她媽媽的條件。如此這般,單位上上下下都知道徐伯伯有位厲害女兒,也都忌憚她三分。這是她下鄉前的事情,也不過是十三,十四歲的樣子,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這次英姐姐回家,看到她母親一雙在水裡浸泡得發腫的手,非常傷心,徐伯伯此時則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姑娘般向女兒倒苦水(這點很有意思,徐伯伯在她女兒面前倒像個小姑娘般依賴和任性,仿佛她們母女倆的位置顛倒過來了。)英姐姐第二天大早便跑到單位領導那裡發牢騷,也不管此時已經是工宣隊和造反派當權了。人家看到這小姑娘如此沖天,加上又是知青(那個時候,不知是出於對知青的同情還是忌憚知青們無路可退後的橫蠻,當權者都有點怕知青鬧事,)便答應了她的要求,把徐伯伯調到收費室去收費,在這個位置上徐伯伯一直干到文革結束後退休。……
英姐姐第二次回來時,卻是從鄉下帶回來了麻煩:她打算結婚了,對象是同一知青點的知青。這麼大的人生喜事,她卻毫不開心,沒有了往日燦爛迷人的笑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也不太理我們了。一個男生,是她的初中同學,初戀情人,這幾日在她家裡出出進進的,神色凝重。就在婚禮的頭天晚上,最終那男孩一句話使英姐姐改變了主意,他說:“難道你真的自暴自棄,要嫁給一個流氓嗎?”
英姐姐的未婚夫得知她悔婚,暴跳如雷,跑到徐伯伯家來鬧事了,一時間院子裡雞飛狗跳,惹得全院子包括鄰家幾個院子的人都跑來瞧熱鬧,從那男子嘴裡不乾不淨的話里,大家終於弄明白髮生了什麼:原來英姐姐是受了他的欺負,萬般無奈之下才答應嫁給他的。英姐姐非常自尊自重,沒想到事情鬧得這麼大,出了這麼大的丑,那個時代女孩的清白可是比什麼都重要的。她臉色煞白,咬着嘴唇一聲不吭,平日的自信潑辣全沒了。院子裡的人們,此時不管哪個派別,看到英姐姐如此可憐,都被激起了同情心。有人喊來了單位領導,有人到派出所叫來了警察。領導和警察把那男子帶回派出所威脅了一番,把他嚇跑了,從此不見蹤影。
經過此事,英姐姐在家裡呆的時間多了,很少再回到下放的山區去,一來她和那位初中同學正式確定了戀愛關係,二來也怕那個流氓糾纏。再強悍的女人也還是女人,容易被人欺負的。院子裡的人倒也好,沒有誰因此瞧不起英姐姐,大家都敬她怕她,院子裡有什麼鄰里糾紛,小孩打架之類的事還往往請英姐姐做仲裁。
不久,院子裡來了一位新娘,和英姐姐年紀差不多大。為了新娘漂亮些還是英姐姐漂亮些,院子裡的十幾個七、八歲至十二、三歲的男孩女孩們集合在大槐樹下開會,爭論了一個下午。平日裡聽徐伯伯講故事的孩子們一致認為英姐姐漂亮些,而那些和新娘做鄰居的孩子們則堅持新娘更漂亮。爭論毫無結果,後來新娘也成了我們這些孩子們的另一個崇拜對象,一個和英姐姐完全不一樣的女子。
等到長大後,我們學會了分辨漂亮,才知道那位新娘其實更漂亮,但是英姐姐的風採在我們眼裡蓋過了所有的人。即使在今天,她仍然是人群里的亮點,走到哪裡,都會給人以驚艷之感,她的氣質和風度,她能言善辯的口才,她的樂觀通達,還有銀鈴般的笑聲和歌聲,令人久久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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