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阿豐的遺體被推進焚燒爐的時候,我和公公都沒有流淚。我倆互相攙扶着,用眼睛的餘光掃視對方。我的心碎了,刀絞般的疼痛,知道這是最後一次看到阿豐了。我牙緊緊咬住下唇,全身抖動着,努力不讓淚水滾落下來。公公的身子也在顫慄,他的臉扭曲得可怕極了。我想他努力不哭出來是怕感染了我的。陳津在另一邊攙扶着他,何蕾則站在我身邊。爐門快要關上時何蕾突然大叫一聲:“阿豐啊!”撲上去拉住爐門痛哭起來。大家的哀痛被她激發出來了,我撲上去跪着把阿豐的頭從爐內拉出來抱着痛哭,公公彎下身子一下下摩挲着阿豐的臉絕望地哀號。我們的淚水都滴灑在阿豐的臉上,陳津則邊哭邊勸公公節哀。
等骨灰的時候,公公和我商量要把骨灰帶回去。“爸爸,讓我留在身邊一段時間吧,三年後我給你們送去。”我哭着乞求。“可你還年紀啊,這樣苦熬怎麼行呢?你過了這段時間就應該考慮自己呀。”“可是,爸,我畢竟和阿豐生活了幾年呀。答應我吧,就三年,三年過後我給你們送去。”公公拉住我的手哭了:“孩子,你就當我是你的親生父親吧。”
公公讓陳津和何蕾暫時離開一會,鄭重對我說:“安娜,爸和你說件事,你一定要聽。”看到我很認真地點點頭,公公繼續道,“等熬過這一段,你必須離開這裡,換個環境生活。這裡你太熟悉了,觸景生情你永遠都忘不掉阿豐。而且。。。。。。而且,現在的流言太厲害了,傷人啊。教會裡的傳言就很多,牧師不會不知道。我原本指望牧師會幫助把教會的傳言制止住,看來是指望不上了。我看陳津受到的壓力就不小,聽說他是系裡同學捐款最多的,結果系上中國同學都不理他了。我回去之後,何蕾也不能永遠陪你住下去。等你身邊的人都離開了,可是流言不能一時消去的時候,你心裡就不會只有失去阿豐的痛苦。離開這裡吧,會對你有好處。以後就把我和你媽當成自己的親生父母,你有什麼心事只管對我們講。無論到什麼時候,爸媽總會相信你的。”
“爸,你和媽永遠都是我的父母啊。”我撲在公公懷裡痛哭起來。
公公回去了。他心裡急啊,婆婆知道後會怎麼樣呢?機場告別時又一次囑咐我要離開這裡,我含着淚答應會認真考慮的。從機場回來陳津交給我一封信,水都沒喝一口就告辭了。
“安娜:
見你遇到這麼大的悲傷還很堅強,我十分佩服你的勇氣。阿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為他得到過你的愛感到高興。
阿豐的父親走前讓我勸你離開這裡,我也正是這樣想的。人言可畏,你聽到的一些流言可能還沒有外面傳的那麼厲害。其實從我們系捐款名單上你就可以發現,大部份捐款的同學都是在外面打餐館的,這些人無暇顧及系裡的那些流言。
現在人們說阿豐不過車禍出了意外,根本不配被系裡像英雄一樣對待。相反這次車禍只造就了一個英雄,那就是‘最新指示’王為。他現在不僅是系裡教授同學眼中的熱心人,而且已經利用修改阿豐論文的機會把阿豐取得的一些關鍵數據寫進他自己論文裡了。可是那些流言很多就是出自他嘴。
我感覺壓力太大了。阿豐父親在這裡時還好些,有他在我過來幫你人們再說什麼我都不怕,可是他現在離開就不同了。如果‘最新指示’真留下來做博士後,他會把組裡的中國同學都排擠掉。我已經向諾爾曼提過轉學了,也告訴他‘最新指示’偷阿豐數據的事。諾爾曼答應替我聯繫賓州的學校,也會堅決要‘最新指示’把阿豐的數據拿掉的,‘最新指示’這種做法讓人看不起。
我這樣開誠布公對你說這麼多是因為看到你很堅強,我相信你會好好珍惜生活的。你對阿豐的摯愛其實打動了很多人。離開這裡吧,重新開闢一片天地。我們今後無論走到哪裡都保持聯繫,只要你需要,我隨時都會到你身邊來幫助你。
平安!
陳津”
陳津很快就去了賓州,我也讓何蕾搬回學校去住了。孤身一人的時候,我才發覺公公的預料是對的,同情的人們事情過後就開始它顧了,而那些流言卻幽靈一樣追逐着我。回到家只有自己,阿豐的形象就越發在眼前晃動。這天聽說諾爾曼病了,去他家裡看望時才知道,他是因為阿豐的車禍又一下子失去陳津,急了;可是要說服“最新指示”把阿豐的數據從他論文裡拿掉絕非易事。“最新指示”現在有籌碼了,諾爾曼身邊需要有人幫他搞阿豐和陳津留下的課題。
我同諾爾曼夫婦談了很多,從阿豐到那些流言。諾爾曼輕蔑地笑着告訴我他也聽到些流言。最荒誕的是說那個酒鬼的保險公司已經賠了我十五萬美元,我卻同他們夫婦合夥表演向系裡捐款這齣戲。我告訴他們我要離開這裡一段時間,但無論走到哪裡,都會把他們當成自己的親人。
何蕾送我到機場時哭了,她拉住我的手不肯放開,再三囑咐我要保重。她是我最好的朋友,還有那些在阿豐遇難時展示出同情心的同胞學子們,他們是多好的人啊。
再見了,新澤西。等你只有友愛不留庸俗的時候,我會回來看望你。這裡有我的愛情,有我的朋友,也有我親人般的師長。無論走到那裡,我的心都留下這裡七年生活的印跡。如果有一天我帶着阿豐的骨灰再回來,會把其中的一半埋在哈德遜河畔,那個春天裡我總和阿豐踏青的地方。
後記:讓友愛在生活中永駐
在北美生活久了親眼目睹幾次身邊朋友的生離死別,其中有身患絕症近八年,妻子無微不致照顧近八年,沒有一刻鬆懈沒有一刻怨悔的感人故事;有工作過於勞累,一旦發病勢如破竹般令人扼腕,全家人頓陷悲傷貧困的絕境;有突然在車禍中喪生,如天降橫禍,給親人帶來莫大傷痛。這些悲劇中尤以車禍對親人的打擊傷害最突然最殘酷,尤其是大部分華人平時以節儉為美德,意外突至時往往毫無準備,很多人根本就沒有意外人身保險,更有人甚至毫不知曉只要在汽車保險上每年多付十幾美元,就可以選擇假如肇事者一旦沒有保險,己方保險公司會按約理賠的款項。
這些感人故事都值得大寫特寫,因為他們平時就是很好的朋友,很好的為人。在加拿大綁架殺害華人幼女嫌兇歸案後,看到有些華人記者以正面英雄的方式介紹嫌疑人我就產生了創作衝動,一定要寫出一個反映被害人親人悲哀的故事來呼喚人類良知中最起碼的善良,車禍無疑是最容易想到的。
我們華人社區不是沒有愛心,這種悲劇出現時不是無動於衷。但感慨中總是讓人覺得事情似乎還可以做得更好。不是嗎? 出於友愛至少我們可以讓死者安息,讓死者家屬得到一份名副其實的安慰。但是事情發生後的時間裡,本來對死者和其家屬的同情卻會隨著時間的延伸而變得那麼功利,各方面的有心人總會把他人的同情心竊為己所用,這就演繹出事故之外的故事,讓人看到一個扭曲的社會群體,儘管其中此類有心人是絕對少數。
為什麼在華人社區中對意外事故表現出最大愛心的總是弱者?我曾經仔細分析過社區對此類悲劇捐款群體分布情況,令人震驚的是往往那些生活不盡人意收入不上檔次的人們捐款最多,比如餐館打工階層和學生,因為這批人切身體會到互相幫助的重要。相反,往往收入越高的人對社區此類事件表現得越無動於衷。人們可以在平時炫耀自己的身份,自己的住房和自己的收入,一旦身邊遇到意外事故有人急需幫助便逃之夭夭!而那些出面幫忙的熱心人呢?你會發現這其中總會有人拿無辜者的悲劇當作他們自己交際或者表現的機會。可嘆啊,大陸移民來北美已經近二十年了,而且以高學位高素質傲視其它國家移民,居然還沒有形成自己的互助機制,甚至搞中文學校也常起糾紛。如此下去,我們夢想中的事業成功也好一鳴驚人也罷,靠單打獨鬥取得成功的機會究竟有多大?況且我們自己就永遠都不會有求於人?
小說“車禍”是悲劇,但是沒有單純停止在事故給親人造成的悲哀上。動筆之初本來打算寫出有人利用“車禍”更製造出“人禍”的醜惡,寫起來就不禁要觸及死者親人痛不欲生的悲傷。這種事故不是在生活中沒有,不過在網絡文學以個人抒情式的情愛為主的大環境下,令人覺得莫名的沉重罷了。其實我們的生活何嘗不沉重?但是只要在生活中認真思索,總會找到一條出路。畢竟人的一生不僅僅有鮮花和溫情,曲折跌跎的逆境到來時更可貴的是不屈不撓的昂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