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姨儿住在院子对面的一座门房里,里外两小间,一间放东西,另外的是一间屋子半间炕。听家里人说四姨儿是农村人,没有人清楚她是哪里来的,听口音像是山东或山东附近河北的。很多年前她要饭上门,哭得让人心碎。奶奶信佛,是山东人,让她住进了那个门房。奶奶一个女人带了五个孩子。四姨儿偶尔来家里帮忙看看孩子,家里有吃的也有四姨儿的。
我们懂事的时候,四姨儿已经不年轻,街道给定成了无保户,不用工作。四姨儿身体很好,每天在胡同里各家串门。夏天大家都在楼下院子里乘凉,四姨儿也端了板凳坐在她的门口,一边扇扇子,一边讲故事,讲邻居各家的故事。问到四姨儿的身世,她从来都是只字不提。
冬天天黑得早,四姨儿每到吃饭时间就端了自己的饭碗来凑个热闹。一年冬天,她端了刚煮好的饺子过来,放在进门的地方,等着我妈做完饭一起吃。正巧我跑进门,一不留神跪进了饺子锅。开水把棉裤沾在了腿上,后来棉裤和我腿上那两块皮一块儿进了垃圾桶。四姨儿也不总过来吃饭了,改去了楼上姑姑家。
四姨儿的生活很繁忙。她偶尔从外面弄些泥土来,捏成小泥人儿,到外面街上卖,我跟着她一块儿在地上摔泥巴也是很有乐趣。五分钱一个,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去买,但是我没上学就能算数做得清楚。后来她还弄来了癞蛤蟆和蛇,放到院子里的井盖儿下面。跟文革期间进驻的医生家的女人一起往它们的肚子里灌东西,说是能做中草药卖钱。所以直到今天,我对计划经济时的控制仍时时存在模糊概念,仿佛在儿时的记忆中,四姨儿的世界是一个个体经济大发展的世界。
院子里就养着鸡、鸭、鹅。四姨儿是宰家禽的老手,经她打理的新鲜禽肉,我们吃着没有心理负担。老妈生小饼的时候,好像那个谁人不敢惹的王八也是四姨儿动手宰的。等我发烧上火,四姨儿还会过来给我搓脚,掐脑门儿。
一日,奶奶坐公共汽车回家,汽车没等她上好就开动了。奶奶从车上摔下来,汽车开走了没人管,从此落了残,只能拄双拐。那一阵子,四姨儿忽然来得少了。我们坐在楼下,她也不出屋。
没过多久,家里来了一次警察。我觉得肯定是有什么光荣的事,还跟胡同里的小朋友炫耀。妈妈后来告诉我,四姨儿把奶奶的拐杖送到派出所,说里面藏了反革命情报。拐杖打开了,里面什么也没有。后来很少见到四姨儿,但是路过她窗下,常常可以听到她骂上几句。
地震之后,我们的楼房倒了,四姨儿的门房还好好的。八年后回迁,奶奶已经去世,四姨儿还住在那老门房里。房子要重盖,当了多年五保户的四姨儿竟带了女儿全家一起来谈判。门房扩大,四姨儿家得了四间房。但是四姨儿如神魔附体,每天吃了晚饭就坐在院子里呼天抢地,破口大骂。
终于有一天,四姨儿不喊也不骂了。隔了两天,楼下来了披麻戴孝的众人,四姨儿已经没了。听了这个消息,我们依然难过。记忆中的四姨儿,有儿时的愉悦,有邻人的亲情,有背叛的羞辱,有谩骂的癫狂。
自她去以后是难以置信的安静生活。一句话,至今解不开她的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