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侨报·文学》
06年04月13日
第一回走进蔡尔斯找工作,正撞上一个肥头大耳状若酒桶的男性白人,站在洗碗间门口向外张望,这便是我对蔡尔斯感性上的初步印象。待我说明来意后,那相貌很滑稽的男人赶紧咚咚咚跑进去替我拿了一张申请表出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鲍比。
鲍比大约30来岁,他的外形很特殊,有点可怕,也很逗——脑袋大得出奇,和他庞大的身躯比起来还是大得不成比例;粗壮的手臂好似一般人的小腿肚,上面布满了弯曲的长毛,黑压压一片宛如撂荒了多年的野地。他的脖子肥厚有如牛颈,小眼、大鼻头,两撮鼻毛往外怒张,再不处理就变成两杆狼毫毛笔了。也许他有了紧迫感,老是有意无意用手指去挖,令人更觉不堪。
我刚到那里,一窍不通,他是最没有架子的职工,又热心助人,有求必应,我拿不准的就向他请教。他总是热心指点,有时干脆就代我做了。听他说话,讲来讲去总结出来就这么三句半:“别操心!让我来操心!鲍比知道!哈!(DON'T WORRY!LET ME WORRY! BOBBY KNOWS!HA!)”比方我手足无措时问他:“鲍比,吸水机怎么用啊?”他就会说:“别操心!让我来操心!”说着帮我装起来。
他听着人家讲话,如果表示赞同,便发出“哈、哈”声,很像国内东北人的口头语,而不是英国人常用的“呀、呀”音,很有特色;尤其是当他聆听老板富特先生的教诲时,那“哈哈”声就更频繁了。
混熟了以后,想在枯燥乏味的劳动中找点乐子,有时我学着他的模样喊几声:“鲍比知道!”或“别操心!让我来操心!”他听了也不恼,还很骄傲地重复道:“是的,鲍比知道!”
他力道很大,干起活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比牛还牛。以后大家在工作中有了什么疑难杂症,只需发声喊:“鲍比知道!”他就傻呵呵地笑着,过来帮忙。
从开饭之初学生排队等候拿菜,到第一批吃完的学生把脏盘子送过来,操作洗碗机的人有一个短短的间歇可以养精蓄锐。我到前面去舀汤,鲍比就远远隐在洗碗间里,通过窗口观赏络绎前来的红粉佳丽。他总是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在大厅里走过,一边还用嘴使劲吮咬着大拇指。他的神情十分专注,也很天真,像一个正在吃奶的婴儿,忘掉了世上的一切烦恼。
一次,我见他又痴呆呆地在那儿看忘了神,就搭讪着和他扯家常。问他成家没有?他说还没有。“有了女朋友?”“没有。”他有些脸红了。“为什么?过去有过吧?”“哈……”他的声音和意思都很暧昧,语焉不详。
我无聊透顶,穷追不舍。“哈……”随着这最后一声,他把大头转向了别处,干脆没了下文。
我很失望。看来我的问题唐突,很不礼貌,令他不开心,让他早早从一片痴情中惊醒过来;从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变成了一个欲言又止、谨小慎微的君子。我抱歉地走开,以后再不问他不高兴的问题。
来蔡尔斯还不到一个月,有天鲍比见我独自一人,突然问我:“你来这儿工作,是想攒钱上学吧?”
我听了,浑身一激灵。想不到外貌粗俗心地善良的鲍比也知道我另有所图。他外表像个白痴,我的中国同事也喊他“傻大个儿”,可是他心里绝对有数。他只知道中国工资很低,但低到何种程度却不清楚。他问我:“是不是1小时才1镑钱?”我没法向一个不懂中国国情的外国人解释,正如在英国不同工作有不同工资一样,中国的事也没法用一句话说清楚。
鲍比自言对亚洲情况知道一些,因从小跟着父亲在新加坡待了3年,当时他父亲在英国皇家空军服役,驻军新加坡。再问他现在呢?他说父母已经离异,他现在是来蕊汀探望母亲,母亲身体不好要住院了,以后他还要回到普茨茅斯去。
不久鲍比就回普茨茅斯去了。他说他在一家四星级大宾馆找到一份工作,工资要高于这儿。普茨茅斯是英国南方滨海城市,旅游重镇,去那儿度假的人非常多。我祝他好运并深深感谢他对我的帮助,我们紧紧握手道别。
后来我还时常想起他,想起有关他的趣事。有次富特指挥官来前线视察,我突然吃了一惊,忙喊了一声:“鲍比!”一面把手一指。他低头一瞧,呀!吓得胖墩墩的身子嗖一下跳到半空,原来裤子拉链忘拉上了,前门洞开!拉链门事件!他赶紧收腹扁肚,“嗤”一声拉好拉链,面红耳赤望着富特先生憨憨地笑,嘴里连声说:“下次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我也想起他那著名的“三句半”。有新手来了,问我什么,我会情不自禁地来一句:“鲍比知道!”仿佛我成了鲍比。我还会想起他看女生时那一副天生情种的样子……多么善良的人,外貌却如此丑陋,命运对他真是不公啊!
开饭啦!咦,大伙只见我这个中国人痴痴地一笑,也像个天真的婴儿往窗外张望起来……
【温哥华】 沈漓